一陣無聲。
艾蕾慢慢抬頭,看見女孩那張在火光里酡紅著又漂亮了幾分的臉,上面的表情忽然就凝滯住了。
這副模樣,讓她知道自己猜對了,嘴角忍不住翹起。
她輕輕放下茶杯,瓷器碰到杯碟,發出叮的一聲。
沃從渾身一震,如夢初醒過來,她手里的杯子差點掉下去,用雙手才好不容易捧住,動作看著有點可笑。
“為為……為什么是路西澤呢?他有什么好,人又懶嘴又笨,見誰都跟別人欠他金龍似的。”這些日子下來,沃從也逐漸了解到錢是個多么重要的東西了,而欠錢不還這一舉止有多惡劣,從她學到的這句俗語里就可見一斑。
她還欠路西澤一筆錢,很大的一筆錢,在瑟銘城外時,只是為了她那毫無意義的憐憫心,贖買那數百名獸人奴隸的贖金,卡斯特家族的幾位雖然從沒說過要她還,可她總覺得不好。
不對,她怎么會忽然想到這事。
“可我就是喜歡他,一見鐘情是不需要理由的,我想要和他結婚,”艾蕾步步緊逼,“冕下,你知道結婚是什么意思嗎?”
“我當然知道!結婚就是……人類男女間在誕下后代以前,必須在旁人見證下……發起的……類似降靈會秘儀的……那么一種儀式。”沃從結結巴巴地說,她本想用更精準更有感情的話來描述,可不知怎么,思緒亂得像團麻球,根本理不清。
“莉莉安娜,你果然什么都不懂啊。”艾蕾輕柔地說。
她莫名來了火氣,這句只是感嘆的話在她聽來,變得好生刺耳,像是在刻意嘲諷。開什么玩笑,她可是神人直系子嗣,生來通曉世間萬事,這個卡門不知道幾代的雜血后裔,哪里來得膽子敢這么跟她說話。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的!”她大聲說。
她沒有發覺自己忽然變得暴躁起來,也沒有發覺到一股極端殘忍的暴虐情緒像是從大地裂口下涌出的黑血一樣,從她天生的兩顆心臟的夾縫間滲了出來,更沒有發覺有一股低不可察的輕語一直在她耳邊回響——去爭斗,去毀滅,去戰爭,人對人的殺戮是世界上升的螺旋,那聲音如是說。
但這樣的狀態只保持了短短一瞬間,然后一股清明自胸膛涌現,宛如甘露般把這些邪惡的念頭摧枯拉朽的滌蕩,不,是鎮壓。
這種變化來得太快,以及于沃從甚至沒有察覺到,她只是感覺全身在一股熱流后突然虛弱下去,像沮喪的情緒。
不過她也確實挺沮喪。
“冕下,請冷靜。”艾蕾平靜道。
“抱歉,我……”沃從深呼口氣,重新看向艾蕾,“殿下今天找我來,原來是想跟我告訴這些么?殿下想要和誰在一起是殿下的自由,關我什么事。”
她覺得艾蕾一下子變得生疏起來,又莫名覺得她們再不可能成為朋友了,真奇怪,明明什么都沒有發生,明明連爭吵都不曾發生過,為什么會這樣?
她不知道答案,就像她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在說這番話時,心里會怵得難受一樣。
她靠住椅背,一雙手藏在桌子下面,拇指與拇指互相打架。
“的確,這是我和路西澤之間的事,按理講跟冕下沒有關系。”
“但冕下,如果我和路西澤結婚,他就不能再跟別的女人隨便說不端正的話,更不能跟別的女人有節外生枝的私生子,他心愛的人也只能有我一個,永遠永遠都不能再去喜歡別人,很多事情他都不能再去做了,”艾蕾一句一句地說,“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不能跟別的女人去進行一段漫長的旅行。”
艾蕾淡淡地說:“如果冕下覺得這樣可以,就請回吧。”
沃從噌地站起,手撐住桌子,打翻的紅茶水淋在上面,她抿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艾蕾不躲不避,直直地看著她。
“屋里有些悶,我去把窗戶打開。”好半天過去,她生硬地說。
推開窗,寒風夾著雪花灌入,冷得刺骨,沃從望著花園的雪景,一聲不吭。
“莉莉安娜,你是喜歡他嗎?”她聽見艾蕾在背后低聲道。
沒有回答,艾蕾本就不報期望她會回答,重新端起茶杯。
“喜歡,又是什么意思呢?我不知道啊……”她喃喃低語,既像是發問,又像是自問。
艾蕾沉默了一會,抿了口茶:“說實話,我也不是太清楚。”
“但我想,彼此喜歡的人,應該是連決定自己生死的繩子,都愿意交到對方手上的吧。”
生死與共,我能做到嗎……沃從忽然覺得好累好累,她想也許是雪景白得太過單調,伸出手招了招,滿園積雪變得如被點燃的火柴,慢慢融化了。
然后她的身體忽得僵住,一股針刺般的悚然驚乍感猛然襲向全身,這是來自靈魂層面的危機警示,一般的危險不會觸動這種警示,她上次出現這種感覺……是在北湖鎮直面普萊斯的龍焰時。
翠綠與雪白交雜的灌木叢里,有一處漆黑的亮光,動也不動,她感到眉心有股寒意,知道對方是要從那里洞穿她。
沃從手探向腰間,卻摸了個空,她這才想起今天為了穿好這套該死的裙子,她難得讓佩劍離了身,她現在只能空手對敵,而對方是——
“黑刃!”沃從扭頭暴喝,避開最初的致命一擊,漆黑的炎流光似的從額角擦過,擊碎側身的玻璃,深深鑲入墻體幾寸才停下,黑焰熄滅,露出本來的樣子,一把連柄帶刃盡是漆黑色的直尖匕首,刃柄嗡嗡地顫動。
黑色的影子躍出灌木,隨風似的踏著廊柱,往屋頂奔逃去。
“別想逃!”沃從向花園里涌動的火元素猛地抬手,不在這里攔下它,她們就再也沒有機會抓住它了。
因為這是一名黑刃刺客,中洲傳說中的鬼影刺客,一擊不中,遁出千里。
灼熱的火焰憑空出現抬升,風暴般席卷向天空,沃從聽見一聲悶哼,燃著半個身體的黑刃刺客登上屋頂,沖入陽光下,化作煙塵消散無蹤。
“刺客!”艾蕾臉色煞白,她盡全力不讓自己尖叫出聲。
回廊里的侍衛們聽到了動靜,立刻朝這邊匯聚過來,轉眼間便有數十名全副武裝的騎士嚴守以待。
“艾蕾,你先待在這里,我去提醒羅蘭!”沃從拔下刺入墻體的漆黑匕首。
“沃從!”艾蕾見她要走,驚慌地叫她的名字。
沃從手握住門把,正準備扭下,她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回望向艾蕾:“殿下,您問我是不是喜歡路西澤,就在剛才,我想清楚答案了。”
“現在哪里是說這個……”艾蕾說一半就卡住了,沃從注視著她的眼神堅毅,毫無遲疑,筆直得無可阻擋,讓她無從拒絕對方接下來的話。
“是,我喜歡他,”沃從一字一頓地說,“而且我相信,他也一樣喜歡我。”
她沖出門,頭也不回朝金殿方向奔去,徒留下艾蕾一個人愣在房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