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般的黑色石子擦水面飛行,石子碰水面后因慣力原理遇水面再彈起再飛,石子不斷在水面上向前彈跳,在這片宮廷湖池的水面上打出三個水漂,多重漣漪擴散開來,又轉瞬間歸于平靜。
波瀾是短命的景物,在廣碩無邊的時間之水中,人能留下的痕跡也不過這么一點,英雄或許能在短暫的一生里不斷自高潮低潮中起伏,但終究會沉默在陰沉的記憶之海的水底。
只因人類是短命的生物。
路西澤又丟出一塊黑石,這一整個下午,他都假裝在這里玩著打水漂的游戲,耳邊仔細聽著自羅蘭的五感中傳來的王庭內的審判過程。
在確定大致的判處落決后,他收回心神,在湖池邊坐下,目光一直越過卡斯托納斯的黑色石墻直達天盡頭的云山。
據說古卡斯塔諾帝國覆滅的前夕,黑龍巴哈姆特曾經在卡斯托納斯現身,不同于雜血化的凡世龍族,黑龍巴哈姆特是真正自世界誕生起即翱翔在天空的太古之龍,在人類崛起后的龍醒年代復蘇,卡斯塔諾的初代皇帝供奉祂為帝國的信仰,由此踏上征服東陸的路途,在神話里,祂有時是皇帝的摯友,帝國的守護者,有時是天災的源頭,死亡的面目,祂同時掌握生與死的權柄,讓古卡斯塔諾匍匐在對祂的恐懼之下。
在帝國分裂后,新代東陸諸王改奉西陸人類所信仰的攝政王庭為真信,在卡斯托納斯的最后一戰,傳說萬神殿之神王阿羅爾親自化身銀龍,在這座帝國之都的上空同黑龍巴哈姆特交戰,歷經七天七夜的苦戰,最終殺死了祂,可黑龍噴吐出的龍炎污濁掉了周圍的一切,從此在卡斯托納斯,你只找得到黑色的石頭,所以后來建立的銀龍王國卡斯泰利爾雖以高聳的白墻防御王國的邊界,卻用黑色的龍石修筑國都的城墻,原因就在這里。
萬神殿的牧師們將這作為神王阿羅爾的功績銘寫在教典上,以阿羅爾斬殺禍害世界的邪龍為主題的英雄史詩。
路西澤原本也是這么覺得的,作為號稱要庇護整個帝國的人民的信仰對象,黑龍巴哈姆特卻大多數時候都單憑自身喜好行事,禍害凡人,掀起風暴,最后受神王阿羅爾所殺也是惡有惡報。
可就在前些天,他忽然不這么覺得了,他忽然覺得巴哈姆特真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不是,漢龍,祂在上千年的歲月里孑然一身,毫無意義的生存在世界之巔,某一日,因為憐憫、好奇,亦或是無聊,祂與一個脆弱的短命種立下契約,庇護他的同胞,以得到他們虛無縹緲的念誦,然后在接下來近乎無窮的歲月里恪守著這份誓言,即使最初和祂立誓的那人早已是一捧黃土,即使祂庇護的人們向祂發起反叛的最后,祂本大可以一走了之,卻仍向真神發起挑戰,遵守了那毫無約束力的諾言,像欣然接受自己的命運般奔赴向死路。
路西澤自認自己做不到祂那樣。
因為他不朽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他就已經怕了。
他回想起前幾日,維洛薩滿身是血的倒在他懷里時的畫面,手指微微顫抖,心里滿是后怕。
如果不是艾蕾·席爾穆納在場,如果不是這名繼承了白銀家族神術的白銀血脈在場,如果不是她寧肯舍棄自己屬下的生命也要救治維洛薩的決絕.....維洛薩恐怕早已經死了。
也是由此,他開始忍不住去想象,假如維洛薩,如果羅蘭,假如他認識的所有人都已不在,都已死亡,他該以何種面目去面對世界。
可想來想去都得不到個答案,心里只有一片不安與惶恐。
他不想一個人孤零零的走著,他希望總有個溫暖的地方等他回去,那里的桌上總有杯熱呼呼的東西給他喝。
他忽然看不見前面的路了,內心迷茫起來。
“怎么一個人躲在這里,”有人溫和地在他身后說,分明是撫慰的話,可她的聲音中卻也帶有淡淡的寂寞,“是在躲著我嗎?”
沒聽過的聲音,路西澤正心煩意亂,沒有理會旁人攀附的閑心,他皺著眉回過頭,一名少女正站在他的背后,白色的絲袍襯出她的火紅色眼瞳,披散的紅色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她穿著金邊涼鞋,手戴鑲嵌有紅寶石的金手鐲。
可她腰間還是佩有一把不搭身的劍,臉上也沒有抹任何妝容,顯然只是急忙梳理了一番的結果。
雖然聲音面容體態都有劇變,但路西澤還是從她的話語和習慣間認出了她是誰。
“怎么可能。”路西澤笑道,隨即習慣性地拍了拍地,示意她坐下,然后他才意識到自己這樣好像并不妥當。
可少女還是坐了下來,白袍墊在泥土上,涼鞋在腳上一甩一甩,然后她索性脫掉,用足尖輕觸著水面。
“謝謝,”少女剛說完這話,可能她自己也覺得有些沒頭沒腦,于是補充道:“每次當我告訴別人我的母親是誰后,他們就會變得像害怕我一樣,回不到先前了。”
“他們不是害怕。”
“我知道,他們只是……太尊敬母親了……”少女深呼口氣,垂下眼簾,“跟我沒有關系。”
“如果你埋怨我對你的隱瞞,我向你道歉。”
“你用不著道歉,我擁有一名叫沃從·埃伯哈特的朋友,這點從沒變過。”
沃從·埃伯哈特,或者說科琳之女,兩者從始至終都是同一個人。
“你真好。”沃從輕笑。
“說實話,你露出的破綻不少,只是我再怎么想都覺得……太匪夷所思了。”
“神人只能誕下女兒,可我卻是個男孩,這確實是矛盾的猜想,”沃從露出狡黠的表情,“但對于可以完全控制自我身體機能的神人,改變骨骼,發色瞳色,面容,都只不過是最基本的能力而已。”
“真是神奇。”路西澤感概。
“這已經不能被簡單的稱作神奇了,如果你深入了解過就會知道,神人根本稱不上人類,神人與人類的差距,遠大于人類與獸人的差距,甚至人類與動物的差距。”沃從忽然咬住嘴唇,這番言語,似乎讓她自己的內心都一時間難以平靜。
“有那么夸張嗎?”
“有的,”沃從說,“比如我的年齡。”
“你的年齡?”路西澤疑惑道,這跟他們現在談的有什么關系。
“這是我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三年,”沃從淡淡地說,“關于這個世界的知識,在我還只是母親子宮里胎動的血肉時,我就已經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