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陸,卡斯托納斯,閃耀宮廷城墻。
“你的披風呢?”阿內絲修女問亞伯。
亞伯深知修女一絲不茍的性格,將早已準備好的答案脫出:“我送給更加需要的人了?!?
“那很好,劍為弱者而戰,你沒有忘記冕下的教誨,我為你感到高興?!卑冉z修女點了點頭,知道亞伯不會向她撒謊,所以沒再追問,示意亞伯跟上后,她轉身朝塔樓走去。
科琳騎士團內人人皆為修士,彼此以同袍相稱,只是以職能不同有圣衛和學士的分別,除此之外全團決策,多數時候以科琳本人的意志來決定,少數時候以及下屬事務則由副團長洛薩恩·藍牙領導的議事會決定,議事會除洛薩恩以外共計五位成員,阿內絲修女正是其中一員,身負肅正團內墮落的神殿檢察官,以及統領團內全體修女的大修女職務。
亞伯幾乎要小跑著才能跟上阿內絲修女,因為他們體型上的差距實在太大,阿內絲修女的身材極其魁梧,比最強壯的男人都要高壯許多,披上為她量身定做的重甲再持單手巨盾,在戰場上簡直是一座移動的碉堡,亞伯親眼見過她揮舞重錘粉碎封路巖石的身姿,抬手舉足間簡直有千鈞的力量。
起初世人傳言她身懷巨魔的不詳血脈,阿內絲修女本人則宣稱,她的力量來自‘大地母神尤彌爾’的賜福,在加入科琳騎士團以前,阿內絲修女的確從小修行于伊恩農索多神殿,那里是西陸最著名也是最核心的大地母神信仰神殿,伊恩農索多的神官們對此了保持沉默,多數時候這就等同默認,這些沒有證據的流言蜚語于是漸漸平息,人們開始稱阿內絲為覺醒者。
旖旎月光蒼白而凄美,火焰映紅閃耀宮廷的外墻,亞伯從城頭放眼望出,廣袤的廢墟之間充斥著獸人照亮營地的一堆堆篝火,如星海如火絨,如一幅亮橘色的油畫,烽火浩浩蕩蕩連城一片,不留絲毫縫隙,受圍困其中的科琳騎士團仿佛置身火海中央,亞伯感覺自己每一口呼吸都帶有一股灼燒的窒息感。
獸人這次進擊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兇狠殘暴,部族這次不為統治而來,不需要卡斯托納斯一草一木,他們拆毀了目所能及的所有建筑,用來制造攻城器械和武器,不幸被俘的平民則會遭受比往日更加恐怖的命運,因為這次快速組織的攻勢導致獸人補給嚴重不足……生啖對以往生活在蛇脊山脈的獸人部族來說司空見慣,但綠潮入侵二十余年后的今天,即使在最殘暴的獸人戰團生啖也相當少見了,東陸的大部分城鎮,人類與獸人也早已習慣了彼此的存在,改變是相互作用的。
“這次贏了,下次也會贏,下下次也……以科琳之名,我們會一直贏下去。”
“已經很累了,可還不能休息……我還沒有奉獻我的全部,以科琳之名。”
圣衛騎士們在夜色中伏劍,在城頭單膝朝向王座廳的方向跪地,那里是科琳冕下所處的位置,亞伯路過時有心去聽他們的輕語,許多話比起禱告,更像圣衛騎士們對自己的激勵。
各方邊區領主協防科琳騎士團,所留守卡斯托納斯的軍士早已傷亡殆盡,如果不是關鍵時刻科琳再度展現神跡,他們根本堅持不到現在,作為賜福最主要對象的圣衛騎士們,更是同時承受著來自精神與身體的雙重壓力。
“也不知邊區領主們的援軍什么時候能到?!眮啿滩蛔〕雎暠г埂?
“他們會來的,在此之前我們只需要相信,堅持并等待就好?!毙夼穆曇艨偸呛艹练€。
阿內絲修女引領亞伯來到城墻上的塔樓,剛打開門,濃烈的腐臭氣息和血腥味就撲面而來,他一時間以為這里是一處傷兵營,覺得終于知道修女要他來這里的原因了,可左顧右盼一番,別說傷員,他連個人影都沒看見。
“在這里?!卑冉z修女走到塔樓另一頭,點燃蠟燭,漆黑的角落被照亮的瞬間,亞伯的心霎時間跳停了兩拍。
角落里躺著一個人,亞伯不清楚他是活人還是死人,那人渾身都纏滿了布條,而每一根布條都被色作黑紅的死血浸透,又往外染黑了整張床鋪,這些血冰冷又粘稠,像已經死了很久的人仍然在流出身體里流不盡的血,整間塔樓的腐臭味和血腥味全來自這一個人身上。
那人渾身幾乎沒有了生機,亞伯之所以會覺得他還活著,是看到他還有竭盡的最后一口氣,在那人胸口的位置,極度枯瘦的右手仍緊攥著一枚赤色直劍徽章按在胸前,他們以此向神人宣誓時,便決定了他們的使命至死方休,會在臨終時刻仍保持這個動作,此人的身份已十分明顯,一名英勇的科琳圣衛。
“阿內絲……大人?”圣衛聽到動靜,他的雙眼也被布條蒙住,聲音極其干澀,他一直很安靜,已經痛的失去幾乎所有知覺,現在只求一個痛快。
阿內絲修女攥緊了拳頭,手在微微顫抖,她為同袍此刻所遭的痛苦,發自心底的憤怒,她在圣衛身邊半跪下,語氣中滿是愧疚:“我們以你為榮,很快就要結束了。”
圣衛開裂的嘴角極其細微的抽搐了一下,似乎是在笑:“這么說,我是冕下的典范了?”
他就是這么個不正經的人,阿內絲平日總是訓斥他的慵懶,但也知道他仿佛不在乎任何事情的外表下,內心蘊含的信仰比誰都堅定。
“快開始吧,亞伯!”阿內絲修女不忍再看圣衛的強顏歡笑,后退出去,為亞伯騰開位置。
“冒犯了?!眮啿⒖谈┥?,絲毫沒有耽誤,開始動手拆除裹纏圣衛全身的布條。
伴隨一根根沾滿血污的布條落地,圣衛身體上逸散出難以忍受的惡臭,亞伯心里是越來越驚怖,這根本不是人類能產生的傷口,細小密集的裂口遍布著圣衛全身每一寸皮膚,醫師盡心的包扎沒有起到絲毫作用,這些裂口至今完全沒有愈合過的跡象,此刻不斷向外泌出鮮血,轉眼就將圣衛化作一個血人。
“不能再繼續了,得重新包扎回去!”亞伯一時間手足無措,他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這樣邪異的傷勢,只知道再這樣下去,圣衛很快就會失血而死。
“我們救不了他,看他肩上?!卑冉z修女仿佛沒有任何情緒的說。
“可他會死的!”亞伯滿手是血,心里焦急萬分,可還是順從阿內絲的話看向圣衛肩部,下一刻他楞住了。
亞伯此時此刻才終于明白,阿內絲修女為什么非得要他來不可,科琳騎士團內技藝精湛的醫師眾多,魔力強大的高階法師也不少,可同時兼備這兩者,且當日身處王座廳目睹科琳冕下遇刺,了解其傷勢的人,僅僅只有他一個而已。
“是一樣的嗎?”阿內絲修女的聲音這時明顯緊張起來。
“一樣,完全一樣,跟刺傷科琳冕下的那把匕首上面,完全是一樣的詛咒!”亞伯因這意料之外的發現而激動得渾身顫抖。
圣衛肩膀上是一塊漆黑的血洞,看大小似乎是一處箭傷,無數傷口的裂隙起初由這處血洞蔓延出去,漸漸撕裂了圣衛全身的皮膚,這種傷口邪異的惡化程度,同科琳冕下所受的傷如出一轍。
自從科琳冕下在王座廳受獸人使節進獻的匕首所傷,神人便自封于王座之間,拒絕包括副團長洛薩恩·藍牙在內的任何人覲見,灼熱的真炎封鎖了銀門,圣衛們想要強行闖入也做不到,如今誰也不知道神人究竟是何種狀態。
“能看出這股詛咒的根系嗎?”阿內絲修女問。
她比亞伯知道的更多,知道那把匕首原是騎士團托付給多米尼克·邁耶,遠送往西陸萬神殿進行封印的命定之器,作為曾殺死過神人科琳一次的武器,這把匕首的存在,隨著科琳升格為神人的同時也得到了升華。
但即使如此,由這把匕首造成的傷口僅是一條割傷,不可能對神人造成那樣大的傷害,更別說達到危及生命的程度。
重點在于匕首附著的另一部分力量,也就是亞伯以及騎士團大部分人所以為的詛咒,那股來源不明的強大詛咒,所造成的傷口永不愈合,并逐漸向全身侵蝕。
亞伯緊緊抿著嘴唇,他盯著圣衛肩上那處可怖的傷口,想要從腦海中找出所能對應的力量來,從西陸的傳統魔法體系到北境盧恩,從侏儒和矮人的符文咒印再到東陸自然的仙靈之力,他甚至連邪異的陽洲秘教和神秘詭譎的東洲氣術都參考進去了。
可好半響過去,亞伯只能羞愧地埋下了頭:“對不起,我……看不出來?!?
他知道自己的學問比起多米尼克老師稱不上淵博,也從沒沾沾自喜過,但此刻他無比痛恨自己的才疏學淺,痛恨自己平日的每一點懈怠與不夠勤勉,明明已經是最擅長的方面,可自己還是什么也做不到的無力感,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圣衛身上的傷勢早已不是人類所能承受,他能活到現在,既有科琳冕下祝福的原因,可更多在于他意志頑強的堅持,他本早就該以死解脫,僅僅是為了等到他到來,亞伯難以想象他究竟忍受了多大的痛苦,但自己還是讓他們失望了。
阿內絲修女似乎早有預料,沉吟片刻道:“那么,以往日歷史傷的英杰們作為參照呢?”
亞伯渾身一震,阿內絲的話令他一時如茅塞頓開般,沒錯,如果不以后天研習的魔法作為前提,以那位的力量,確實可以做到這種事。
“留里克·瓦薩,討伐統治黑卡斯塔諾的巫妖王法魯克·摩斯的七英雄之一,初代北境之王,”亞伯在腦海中查閱著,關于這位龍醒年代英雄的全部信息,“傳說經他之手所造成的傷口永遠不會愈合,他的成名之戰,面對黑龍巴哈姆特之子——冰霜與死亡之龍的赫爾海姆,留里克率先刺破其龍鱗,在赫爾海姆左胸創造了一處流血的創口,隨即在北境的凍土荒原上展開了長達三月的游擊,最終獵殺了這條受黑龍之命統治北境的魔龍?!?
雖然找到了答案,亞伯還是忍不住提醒到:“但留里克的這股力量來自于先天神賜,后世也沒有任何記載與跡象表明有人繼承,他畢竟是近千年前的人物了,很難憑這就說跟科琳冕下所受的傷是同一種。”
“謝謝你,亞伯,我們知道這些就足夠了,”阿內絲修女立刻靠上前,用手輕撫上圣衛滿是鮮血的面頰,“對不起,你終于可以安息了?!?
亞伯能感受到圣衛的身體里有某種東西如得解脫般離去了,他緊攥的右手終于松開,染滿污血也因這血而鮮紅得發亮的直劍徽章,自他胸口滾落在地,科琳徽章的光輝正是因圣衛的意志而顯得那樣耀眼奪目。
“您知道我們的有限和軟弱,面對生命的終結,我們都懷有恐懼、不舍,求您垂憐……愿他回歸您的懷抱?!卑冉z修女低聲誦念。
隨即是漫長的默哀時間,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亞伯忽然說:“他是阿內絲大人的愛人吧?!?
“我早已奉身科琳,如今我的一切,都只為守護他人而存在。”阿內絲修女淡淡的說。
“原來是這樣啊?!背酥猓瑏啿恢涝撛僬f什么才好,塔外的夜風聽起來竟也有些苦澀了。
“留里克·瓦薩,傳說中的七英雄,他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阿內絲修女自言自語般說道,“至少現在,知道我們的大敵是誰了?!?
“大敵?”
沉渾雄厚的號角聲突然響起,橫貫夜空,亞伯和阿內絲霎時間變了臉色,敵襲巧合一樣,就在亞伯說出那個詞的瞬間來了,不詳的陰影一時間在兩人心中揮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