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四五年春末夏初,當西陸月神之海沿岸的人們開始扭干播種時擦拭熱汗的沐巾,東陸的霜年才剛剛展露出猙獰。
葛瑞格利深吐出一口白霧,全身的裂口在晨霜中舒緩了許多。他的狼還太小不足以踏入戰場,留在了塔蘭盾,他沒有騎馬,此刻他是坐在戴蒙的馬鞍后面,得以看清遠處的景像。
山谷外,成排拒馬樁后佇立著堅墻般的達梅里亞軍士,銀色鐵甲與白茫茫的雪地幾乎渾然一體,可葛瑞格利知道夾雜在他們當中,那些少數披著黑甲的加韋德軍士才是最難纏的。
他身上的傷就是拜一個黑甲軍士所賜,他不清楚是否每個加韋德人都是這樣無畏生死,至少當他劈開黑甲軍士的身體時發現里面簡直是顆枯死的老樹,鎧甲如生根一般扎入軍士的皮膚難以分離,流出的血頃刻便被鎧甲吸食,這些驚悚的表現堪稱邪性,完全超乎了葛瑞格利的想象。
這十天以來,他們已經出軍三次嘗試破陣,但都失敗了,只能繼續被困死在這座山谷里。
敵人看起來也不著急,也許是知道他們補給見底,也許是不想付出太多傷亡來兵不血刃,又或許是……葛瑞格利忍不住望了眼另一匹馬上的羅蘭,這些天他通過戴蒙的講解,也算稍微明白了一些這場戰爭的起因,戴蒙稱之為丁香戰爭的余波。
“大人,如果沒有什么反擊的辦法,我們只能承認戰敗了。”戴蒙冷靜極了,他向來如此,無論正身處的現實有多么絕望與痛苦,他也愿意正視,并做好最壞的打算。
“把所有鐵騎集結起來,由他們護送您和葛瑞格利突圍,我會帶著剩余還能動彈的人在前面殺出一條血路,如果能僥幸逃脫,再讓所有人解散逃進森林徒步撤退,無論如何,至少要讓您和葛瑞格利活著回到塔蘭盾。”戴蒙淡淡的說。
葛瑞格利聽不懂人類語,所以他不知道戴蒙在這種生死關頭還特意提到了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戴蒙對羅蘭的要求,作為他將率領殘軍為羅蘭打開生路的交換,他們不能一起活著出去,如果沒有足夠地位的人沖在最前面,以全軍目前搖搖欲墜的士氣,不會有人愿意跟上。
羅蘭聽懂了戴蒙的意思,吃驚之余,他感到有些欣慰,不禁微笑道:“看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你交到了朋友啊,戴蒙。”
帝國貴族之間,常有將寄予厚望的孩子送往更有權勢的貴族世家接受歷練的傳統,黑塔作為戴蒙的老師臨行前特意拜托過羅蘭,再加北湖鎮一行,羅蘭早已將戴蒙作為家族晚輩來看待,他一直想要找時間親自來指導對方,只是回到塔蘭盾后事情接二連三,連點喘息的功夫都沒有。
“真正的友誼比黃金更加彌足珍貴,不要背叛他,”羅蘭嘆氣,“你說要我拋棄自己的部下獨自逃跑,恕我做不到,他們都是因為相信我能帶領卡斯特在東陸開辟出新的家園,所以才追隨在我的戰馬后面奮戰至今,現在我為了一己私心帶他們來到這種地方,對舊日的同胞倒戈相向,本就是不義,如果我再棄他們于不顧,那簡直是禽獸不如,哪怕活著回去又怎樣,往后余生我都將唾棄這樣的自己。”
“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您不覺得我們已經到了非選不可的關頭了嗎?”戴蒙有些焦躁了,他從來不擅長說服別人。
“也許吧,如果這座山谷就是羅蘭·卡斯特的墳墓,那就是吧!至少后世來祭奠的人們會說,他是一名英勇的戰士,與自己的軍隊一起死戰到了最后一刻,”羅蘭牽起馬繩,“而且我還想再去試一試。”
“事到如今,不管您說什么,羅吉爾殿下也不會……”戴蒙話還沒說完,羅蘭就策馬跑遠了。
羅蘭駕馬直沖到前陣,一路上寒風呼嘯夾雜著傷員的哀嚎,值守的軍士看見他立刻按胸行禮,隨即抬開鹿砦。
他騎著戰馬在雪地中奔馳,這里是兩軍交戰的戰場中央,鮮血染紅的大片雪地從他馬蹄下疾速踏過,積雪中深埋著這些天戰死的雙方士兵的尸體。
突然間,天空中筆直地射來漫天飛矢,羅蘭立刻強拉住韁繩,戰馬人立起來長嘶,整片寂靜的雪原墳場都被這聲嘶鳴驚擾。
鐵雨般的箭陣落在了羅蘭馬前不到一寸的位置,箭矢和箭身都深深透入了雪地,黑色的箭羽劃出一條鮮明的界限。
“如果真想殺我,你們就該讓羅吉爾親自來,”羅蘭望著半引弓的月簇弓手陣地大喝,“他在哪里?”
軍陣分裂開,一名銀月衛士統領緩緩踏出防線,朝馬上的羅蘭隔空大喊:“請回吧,羅蘭大人,殿下不想見你,殿下要我轉告你,既然上了陣,彼此就是敵人了,想要再見如果不是請降,那便只有分生死的時候。”
“他是這樣告訴你的?”羅蘭笑了,他忽地怒喝,“放屁!”
“如果他真不想見我,又怎么每次特地派你來,他既要你來,不過是要你做他的耳目,把我的話一五一十傳報回去,他是不敢見我,只敢派個傳話人在中間轉述,他這么多年過去還是這么優柔寡斷,整個人還全是小孩子作風!”羅蘭緊接著冷笑。
“大膽!殿下念著舊日情誼對你網開一面,你現在投降,殿下仍然可以既往不咎,你手下的那些軍士,也用不著給你陪葬,不必跟你一起死在這種地方!”統領怒斥。
談判進到了死胡同,羅蘭沉默了一會:“你這話倒是說的不錯。”
“那么……”
“確實是我和他之間的事,不必再讓旁人流血喪命,”羅蘭丟出一柄劍在雪地,“你回去告訴他,三天后就這個時候,我要求榮譽對武。”
“如果他不敢來,也別怪我以后管他叫懦夫。”羅蘭仰天大笑,掉轉馬頭退回谷地。
待羅蘭走遠,統領立刻騎馬前去拾起他丟下的佩劍,又一刻不停,直接策馬馳往中央本營。
營帳掀開,統領熟練地走到長椅邊半跪下,羅吉爾正支著額頭休息。
“他又來干什么?”羅吉爾緩緩睜開眼,面色如常,卻是先開了口。
統領遵照吩咐,將羅蘭的話一字不差,復述給了羅吉爾聽。
羅吉爾聞言不語,接過統領遞來的佩劍,出鞘看了看劍刃上古老的銘文,合上劍鞘。
“胡鬧!”羅吉爾皺緊了眉。
這柄劍名為碎心,起初由神人卡門,往后是歷代達梅里亞之王,皆用這柄劍搭上新任卡斯特家的家主肩頭,任命其為新的阿克羅姆頓伯爵,屬于卡斯特家的傳世之寶。
只不過比起刀劍,羅蘭更擅揮舞戰錘,鮮少使用碎心。
“把劍給他送回去,他們已經是走投無路,堅持不了多久,”羅吉爾頓了頓,補充道,“用不著理會他的挑釁。”
統領埋頭稱是,便準備拿劍退出去,突然另一只手先他抓起了碎心。
“真是柄好劍,”費奧多爾·瓦薩微笑著贊嘆了一句,重新把劍放回羅吉爾手中,“何不答應他呢?”
“正如羅蘭閣下所說,這是你們兩人之間的事,如果兩軍交戰,除了多造殺孽,讓將士們流血,又有什么意思?”費奧多爾故作悲憫的說。
羅吉爾冷冷地抬眼:“閣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既然敵人發起了決斗,作為戰士就沒有拒絕的理由,我相信無論是留里克親王還是鷹王陛下,都不會容忍一名軟弱的盟友,”費奧多爾露出一個殘忍的笑容,貼近羅吉爾的耳邊低聲道,“拿下羅蘭·卡斯特的頭顱,這將是你在婚宴上,向鷹王陛下表明復國決心的最好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