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的時候,父親送我去安本科納,當我站在船頭靠近世界渴望之城,第一次見識到圣穆羅大教堂的恢宏與擁擠連綿如平地的海上商船,對世界的認知都簡直要倒懸過來。”羅蘭說。
路西澤坐在床邊,靜靜聽著羅蘭講述少年時期的故事。
“按照安本納爾帝國的律法規定,皇帝直轄的帝國高領主需要在家族繼承人成年以前,將其送往皇帝的宮廷,視為在皇帝本人的監護下成長三年。可其實按理講我是不該具備這種資格的,卡斯特家族不過區區一隅伯爵,這種不高不低的貴族頭銜通常不受皇帝直轄,而是以帝國內諸多大領主的附屬存在。”
“可席爾穆納家族是帝國皇帝的同時,還是達梅里亞公國的公爵,卡斯特家族雖然只是伯爵,但身處皇領一樣受到皇帝直轄,所以在參與帝國事務時,擁有和外領的帝國公侯們平起平坐的地位。”路西澤聽明白了。
“還有其它政治方面的考量,但現在都無所謂了,”羅蘭繼續說,“那時在皇庭里接受教育的孩子當中,有三位公爵繼承人,五位侯爵繼承人,六名神殿神官長候選,席爾穆納家族的皇子皇女們也和我們一起。”
他頓了頓:“包括羅吉爾。”
路西澤想象那時的達梅里亞皇廷,整個帝國,乃至整個西陸最顯赫的家族繼承人匯聚于此,每日在繁華奢靡的皇家庭院中抬頭不見低頭見,這些孩子之間的每一次口角,每一次矛盾,每一次沖突,皆有可能是日后導致成千上萬人背負死亡重擔的戰爭導火索,廣泛世人的命運竟因極少數高貴者的交際被影響了,他不禁有種沉重的荒謬感。
“那時候羅吉爾的兩位兄長,赫伯和格里芬還健在,誰也沒有想到,最后竟然需要他來繼任帝國皇位。洛薩·維森也還不是威斯克大公,老公爵雖已年邁,但遲遲沒有在他的五個兒子之間指定繼承人。”
“在我去到安本科納第一年秋天,洛薩·維森帶著皇帝的妹妹麗多薇雅,還有他們的孩子萊昂·維森來到達梅里亞皇庭,請求皇帝在即將到來的威斯克繼承內戰中支持他,被拒絕后,他留下妻兒,獨自返回威斯克領備戰。”
“我們在這時候相識,不重要的席爾穆納白鹿,不顯赫的卡斯特碎盾,前途未卜的威斯克野狼,對世界一無所知的我們彼此相伴,穿梭在全世界最雄偉的城市,輕易就許下了要用一生去完成的諾言。”羅蘭仰起頭,發出長長地嘆息。
路西澤知道這份友誼最終的結局如何,臉色微變:“然后呢。”
“接下來的一年發生了太多事情,洛倫特王族絕嗣,丁香戰爭初現端倪,東陸的獸人綠潮愈演愈烈,安本科納的街頭小巷充斥著失去家園的難民,再加原本的帝國繼承人赫伯·席爾穆納病逝,整個中洲都籠罩著一股緊張的氛圍。第二年,逐漸在威斯克內戰中落入下風的洛薩·維森再次來到皇庭,請求皇帝援助。”
“皇帝在這件事上相當猶豫不決,洛薩雖然跟席爾穆納有姻親關系,但因為早年皇位繼承的問題,這位妹妹跟他的關系并不好,帝國與洛倫特的關系也日趨惡化,他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去消耗達梅里亞太多的力量。
“另一方面是赫伯皇子的病逝,不僅令帝國的繼承人變得懸而不定,也讓他失去了一直以來商討處理事務的左右手,格里芬一介武夫,完全不懂得政治,于是皇帝召去羅吉爾,想聽聽他對這件事的看法。”
“這是文森·席爾穆納對自己兒子的考驗吧。”路西澤說。
“對,但皇帝不了解羅吉爾,他不是什么強橫的統治者,他只是個優柔寡斷的風流男人,萊昂·維森也清楚這一點,從他父親來到安本納爾的那天起,他就再沒和我們見過面,對外宣稱和我們斷交,他不想因為自己的關系影響羅吉爾,尤其是影響這個可能會直接決定羅吉爾能否成為皇帝的判斷。”
聽到這里,路西澤忽然明白羅蘭為什么要給他講這些事了。
“皇帝向羅吉爾詢問,但同羅吉爾一起商議,最終讓他們下定決心的人,”羅蘭緩緩轉頭,面容因內心巨大的痛苦而扭曲,他直視路西澤的眼睛,重重地吐出那個答案,“是我。”
“我沒有考慮洛薩·維森是否有野心,沒有考慮帝國內部的局勢,我沒有考慮任何東西,我當時只是想,如果洛薩·維森戰敗,如果新威斯克公爵不打算赦免他的家人,萊昂就會死,我害怕這種結局,羅吉爾也一樣,我看出來了,我就是抱著這種純粹的私心說服了他!”羅蘭緊緊扯住被子,手背青筋暴起。
長久的沉默,如果洛薩·維森沒有在皇帝的幫助下成為威斯克大公,也許安本科納之劫就不會發生,也許丁香戰爭帝國就不會戰敗,也許達梅里亞就不會滅亡,席爾穆納仍是尊貴的帝國皇族,卡斯特家族也仍是阿克羅姆頓領的地方貴族,憑借皇帝的青睞,過著沒有野心和死亡的平靜生活。
如果以哀怨的看法,如今他們之所以會落得這般下場,竟全是他們咎由自取。
路西澤由心而生出被命運玩弄于股掌的疲憊,他幾乎不想繼續去聽那些更殘忍的真相,只想立刻去花園里找個沒人的角落坐下,呼吸幾口冰冷的空氣來填滿自己更冰冷的身體。
但他不能,羅蘭已經很明顯趨于崩潰,現在只能靠他來主持局面。
“這不怪你,羅蘭,沒人……起碼我們不能預知未來。”路西澤安慰。
“把這些悲劇全全歸于命運的捉弄,對嗎?在安本科納之劫以后的每個夜晚,我也在用這種借口來安慰自己!我想我其實是個很懦弱的人吧,我沒有直面慘淡現實的勇氣,只會一昧逃避,可如果我不這樣去想,如果我不這樣去說服自己,去欺騙自己,恐怕早已堅持不到現在!”羅蘭像打開了內心的閘口,他一直生活在這種無可挽回,無法平息的痛苦中。
“可命運沒有放過我,它再次找上了我,”羅蘭輕輕地呼氣,“你應該不記得了,那是丁香戰爭剛剛結束的那個冬天,我帶著你,去溪邊的森林打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