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白云觀后山道口,一道瘦弱身影挑著木桶,磕磕絆絆地走上來,額上冒著汗,腳底沾滿泥。
張穩早在道觀前石凳坐著,仿佛一夜未動,見他上來,也不吭聲,只看了那桶一眼。
桶中錦鯉安靜得出奇,翻著腹鰭,沒死,也跳不出桶。
張穩問:“買到了?”
“是。”
少年喘著氣,把桶放下,恭恭敬敬道,“弟子不敢耽誤師命。”
張穩點頭:“丟后院水缸里去。”
“是。”
少年不問緣由,提桶轉身,小心翼翼把錦鯉倒進后院那口青石缸中,水面泛起一圈圈微波,錦鯉翻了個身,落到底部,一動不動。
他轉回來,沒說別的,雙膝一跪,磕頭如搗蒜,開口就喊:“師父!”
張穩抬眼看他,語氣平淡:“你叫什么?”
“我沒名字,人家都叫我二狗子。”
他說得自然,沒有委屈,也沒有討好。
張穩沉默片刻,忽然道:“你以后跟我姓。”
少年抬頭,眼中一亮:“那我……姓張?”
張穩點了點頭,仿佛定下一樁天命:“你既上山報信,又把魚買來不貪一文錢,踏實守信,就叫張拾一。
“拾荒的拾,一而再,再而立。”
少年聽了,喃喃重復一遍,忽地眼圈泛紅,重重磕了個頭。
“弟子張拾一,拜見師父。”
張穩嗯了一聲,指了指不遠處的張龍英:“那是你大師姐,比你小兩歲,你也不可輕慢她。”
張拾一又對張龍英恭恭敬敬的施禮:“大師姐。”
小龍英只覺得新奇,眨巴眨巴眼睛,看著師父發呆。
張穩道:“勿要多言,先把白云觀打掃一遍。”
兩個孩子立刻動了起來,英子卷著袖子掃落葉,眉頭緊鎖,二狗子則搬著石墩,笨手笨腳,兩人誰也沒說話,卻默契得很,一個掃,一個收。
張穩擺擺手:“打掃完去做功課,別讓人看了笑話。”
說罷,他獨自穿過偏殿小道,步入后院。
院后水缸靜水如鏡,唯有一尾紅色錦鯉沉于缸底。
張穩抬手輕彈,一道青氣打入水面。
水缸忽起一陣波動,水光翻轉,紅影一晃,錦鯉已化作人形。
那人一身水氣未散,眉眼俊朗,眉心一點紅鱗未退,氣息中帶著受創的疲憊與不甘。
“張道長。”
他低頭抱拳,神色恭敬。
張穩看著他嘆息道:“水君何至于此?”
“哎……”
水君嘆了口氣,自嘲道:“那鯰魚精雖出身低微,卻修得一道邪法,又得北地白山黑水庇佑,如今北方部落天命凝聚,打的梁朝天下四分五裂,那鯰魚得了他們的國運之力,壓我一頭。”
他頓了頓道:“我抵不過,被逐出水府,落到如此田地,幸虧張道長出手,否則……”
至于怎么受傷的,水君只字未提。
張穩沒有插話,耐心的聽著。
水君又道:“我在缸底聽張道長與那童子說話,心中便已明了,能挑得動那兩個孩子的人,必不是凡人可比。”
他說話時,帶著一股打心底的敬畏。
張穩道:“此事從長計議,你如今道行未復,重返曲江為時尚早,便安心在此養傷,待貧道安排。”
水君一愣,隨即肅然點頭:“謹遵道長吩咐。”
他低頭立于缸邊,望著張穩離去的背影,心中泛起復雜之感。
這道人面色尋常,話語不多,卻一肩挑起兩個命格重如天星的孩子,一個將來主生殺之權,一個命定紛亂人間。
“這世道終究是太平了。”
……
夜深,白云觀后山靜得出奇,風吹林動,只余些許細響。
張穩坐在石臺前,火光映著他微皺的眉頭,爐中燒著不是香,是用高如明私藏的天師道符箓,還有兩撮從東海求來的紫砂,他面前攤開一張金線繪制的命圖,張拾一和英子的命格被勾勒在上,兩個命數如兩道沉星,一重一烈,相交處壓出一道斜裂。
那裂痕不是他們的,是他自己的。
張穩伸手覆在命圖上,指間透出微光。
發鴻愿而成金丹修士,張穩早就有了自己的香火金身,卻是從應寒夜那里拿來的。
當年應寒夜許下愿,重拾破碎河山,許萬民二十年太平,這個心愿讓應寒夜得了梁朝即將崩潰的氣運加持,張穩則收割了梁朝萬民對應寒夜的尊崇和香火,前提是他真的能達成鴻愿。
現在張穩站在神與人之間,成了個被困在軀殼中的半仙,如今又扛了張拾一的“冠名權”,這不是一個名字,而是一句天旨,誰為帝,由他口出,自那一刻起,他頭頂的雷就落定了。
張穩低聲念咒,手指在命圖上點下三點:
一點落在張拾一眉心——
“帝星在軀,命中不藏,若無外引,早夭為常。”
一點落在英子眉心——
“氣血反生,行逆天之理,壓則不發,放則可傾。”
最后一點落在自己的心口上——
“為師者,應天替命,壓二人之劫,藏其鋒芒。”
法陣緩緩運轉,他口中咒語加快,袖中飛出三根青絲,分別纏繞在三個草人之上,指尖彈出一滴精血,三草人同時燃燒。
火光亮起一瞬,觀中主殿鐘鼓同時輕鳴。
張拾一翻身驚醒,只覺后背冰涼,做了一個天塌地陷的夢,英子則眉頭輕蹙,握緊了被角,嘴里低語了一句誰也聽不懂的話。
張穩咳了一聲,口中溢出一縷血絲,臉色蒼白,胸口金丹微震,像是被硬生生抽走了一角。
但他抬起頭時,神色依舊鎮定。
“如果我這個金丹半仙也撐不起兩個尚未成型的天命,這天下還是亡了吧,從此神州陸沉,百二十年人間血海再也無法阻止,這是你們愿意看到的?”
張穩接著一掌落下,命圖自行卷起,封入木匣,藏進主殿下方的陰室石壁。
這一夜,天上星斗移位,曲江上空多了一道微不可察的金氣,像是某種命數被重新裁定。
白云觀后院水缸里的錦鯉跟死了一樣,白肚上翻,連泡也不吐了。
這種事情怎么能讓他看見呢……
要死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