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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窗里窗外

江城的冬夜,寒風像裹著冰碴的鞭子,抽打著萬物。暖氣開到最大的病房里,消毒水味混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病氣,沉甸甸地壓在曾敏胸口。母親躺在床上,蓋著厚厚的棉被,化療后稀疏的頭發貼在汗濕的額角,臉頰凹陷得厲害,呼吸又淺又急,像破舊的風箱。體溫計顯示的數字,固執地釘在39.8℃上,偶爾才肯吝嗇地降下零點幾度。

“媽,喝口水。”曾敏端著水杯,聲音放得又輕又柔,生怕驚擾了什么。她用小勺一點點將溫水潤進母親干裂起皮的唇縫里。

母親費力地掀開一點眼皮,渾濁的眼珠茫然地轉了轉,好一會兒才聚焦在曾敏臉上。那眼神空洞得讓曾敏心慌。“敏敏……”母親的聲音嘶啞微弱,像砂紙摩擦,“…回…回來啦…別…別耽誤工作……”斷斷續續,前言不搭后語。

“不耽誤,媽,我請假了,就在這兒陪你。”曾敏趕緊握住母親枯瘦冰涼的手,想用自己的溫度暖熱它。

“哦…好…好…”母親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懂,眼神又渙散開,嘴唇囁嚅著,“…冷…被子…薄了……”

曾敏連忙又給她掖了掖被角,明明已經蓋得嚴嚴實實。她看著母親燒得通紅的臉頰和失焦的眼神,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越收越緊。醫生說,母親本身底子就虛得像一張薄紙,化療更是雪上加霜,這次的高燒來得又兇又猛,是身體在崩潰邊緣的警報。更可怕的是,初步檢查顯示電解質嚴重紊亂,血液報告上幾個刺目的箭頭看得曾敏手腳冰涼。

“媽,再喝一點?”她壓下心頭的恐慌,又舀起一勺水。

母親卻忽然煩躁地掙動了一下,力氣大得驚人,差點打翻水杯。“不…不喝…苦…”她皺著眉,喉嚨里發出嗬嗬的痰音,眼神飄忽地望向天花板某個角落,“…那誰…老李家的閨女…嫁到省城…風光…”她開始語無倫次地說起一些陳年舊事,人名地名都是錯的,聲音卻帶著一種病態的亢奮。

曾敏的心沉到了谷底。這已經不是單純的發燒了。她按響了呼叫鈴。

護士匆匆趕來,量了體溫,翻了翻眼皮,眉頭緊鎖。“40度了!意識模糊,譫妄狀態!”她語速飛快,“快!準備物理降溫!我去叫值班醫生!家屬準備一下,可能要轉監護室!”

病房里瞬間兵荒馬亂。冰袋、酒精擦浴、監護儀器被迅速推了進來。曾敏像個木偶一樣被推到一邊,看著護士們圍著母親忙碌,冰冷的器械貼上母親滾燙的皮膚,母親無意識地掙扎呻吟。她只能死死攥著自己的衣角,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疼。

一片混亂中,母親似乎被冰袋的刺激短暫地拉回了一絲清明。她費力地轉動眼珠,在晃動的白大褂縫隙里,捕捉到了曾敏蒼白如紙、寫滿驚惶的臉。

“敏敏……”母親的聲音微弱得像嘆息,卻異常清晰。她看著女兒,渾濁的眼底翻涌起巨大的、沉重的歉疚,像一塊巨石壓垮了最后的神智。她的嘴唇翕動著,用盡全身力氣,擠出幾個破碎的字眼:

“對…對不起……”

“媽媽…老了……”

話音未落,那絲清明便如燭火般熄滅,眼神再次陷入混沌的狂亂,嘴里又開始念叨起那些混亂的胡話。

“媽——!”曾敏再也控制不住,撲到床邊,淚水洶涌而出。那聲“對不起”,像一把鈍刀,在她心上來回切割。對不起什么?對不起生病?對不起拖累?對不起沒能永遠做那個為她遮風擋雨、讓她可以肆意遠飛的超人媽媽?

不是的!該說對不起的是她!是她飛得太遠,飛得太高,忘了回頭看看,那根一直牽著她的風箏線,早已在歲月的風霜里,脆弱得不堪一擊!

“血壓不穩!心率過快!準備轉ICU!”醫生急促的聲音如同宣判。

曾敏被護士半扶半架地請出了病房。她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癱坐在ICU門口冰冷的長椅上。厚重的隔離門隔絕了里面所有的聲音,只有門上那盞刺眼的紅色“搶救中”指示燈,像一只不祥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她。

時間失去了意義。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母親那句“媽媽老了”在腦海里反復回響,混合著高燒時混亂的胡話,織成一張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網。她想起了申城的霓虹,想起了波士頓的雪,想起了自己曾經意氣風發地談論著“世界很大”……那些遙遠的光影,此刻都成了諷刺的背景板,映照著眼前這冰冷的現實和深不見底的恐懼。

夜,深得像化不開的墨。走廊的燈光慘白,照著她蜷縮在長椅上的影子,孤單而渺小。疲憊和恐懼輪番沖擊著她的神經,她卻不敢合眼,生怕錯過那扇門后傳來的任何一絲動靜。身體凍得僵硬,心卻像在油鍋里煎。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在極度的疲憊和寒冷中開始模糊。恍惚間,她似乎聽到窗外呼嘯的風聲里,夾雜著救護車由遠及近的鳴笛。是幻覺嗎?她茫然地抬起頭,目光無意識地投向ICU大門上方那扇狹長的、蒙著冰花的窗戶。

窗玻璃上凝結著厚厚的、不規則的冰凌,像一幅抽象而冰冷的畫。透過冰花模糊的縫隙,可以看到醫院外空曠的街道,路燈在寒風中散發著昏黃的光暈。

就在那片昏黃的光暈下,街道對面的公交站牌旁,靜靜地佇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一身深色的大衣,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肩頭落滿了細碎的雪花,在路燈下泛著微弱的冷光。他沒有撐傘,就那么筆直地站著,像一尊沉默的雕塑,面朝著ICU的方向,一動不動。

隔著厚厚的冰花,隔著呼嘯的寒風,隔著生死的距離。

是吳衡。

曾敏的呼吸瞬間停滯了。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毫無章法地沖撞著。她猛地坐直身體,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死死盯著那個模糊的身影。

是他!一定是他!

他怎么知道?他什么時候來的?他站在那里多久了?為什么不進來?是怕打擾她?還是……連他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扇門后的沉重?

無數的疑問在腦海中翻騰,卻抵不過那身影本身帶來的巨大沖擊。像在無邊無際的冰冷黑海里漂泊了太久,終于看到遠處一座燈塔微弱卻固執的光芒。哪怕那光芒遙不可及,哪怕它無法驅散眼前的黑暗,只是知道它在那里,知道它亮著,就足以讓那顆瀕臨絕望的心,找到一絲微弱卻真實的錨點。

眼淚毫無預兆地再次滾落,溫熱地劃過冰冷的臉頰。這一次,不再是純粹的恐懼和悲傷,而是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委屈和……依靠。

她看著冰花后那個模糊的身影。他沒有揮手,沒有示意,甚至可能根本看不到窗內蜷縮在長椅上的她。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個沉默的坐標,一個無聲的守望。

寒風卷起地上的積雪,在他腳邊打著旋兒。路燈的光暈勾勒著他挺拔而孤寂的輪廓,雪花無聲地落在他肩頭,又悄然融化。

窗內,是冰冷的絕望和未知的等待。

窗外,是風雪中無聲的陪伴與守望。

曾敏慢慢將凍僵的身體重新蜷縮起來,雙手緊緊環抱住自己,汲取著一點點可憐的熱量。目光卻再也沒有離開那扇冰花模糊的窗戶,和窗外風雪中那個沉默的身影。

她沒有動,沒有試圖去喊他,也沒有拿出手機。只是這樣靜靜地看著,仿佛隔著這層冰與雪,隔著生死的門,隔著過往的疏離與此刻的依靠,進行著一場無聲的對話。

眼淚無聲地流著,心口那片冰冷的荒蕪,卻因為那盞風雪中的孤燈,悄然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縫隙里,透進一絲微弱卻無比真實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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