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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新開嶺

  • 走過的路
  • 馮紹龍
  • 15794字
  • 2022-12-07 10:50:36

時間可以撫平大部分傷痕,

苦難會讓人堅強和奮發。

若說窮山惡水,遼西確實算得上。山大溝深,梁嶺綿綿不絕。

雖是荒山禿嶺,民風卻最為淳樸,家長里短都依著一個“理”,循著一個“情”字。

遼西人“直”得可愛,不事城府,肚里沒有彎彎繞繞,愛恨都在臉上。稀罕你,便稱兄道弟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巴不得睡覺都鉆一個被窩;厭惡你,便烏眼雞般,恨不能咬上對方幾口方才解氣。

建昌縣位于遼西最西部,國家級貧困縣,緊挨河北省秦皇島市青龍滿族自治縣。

新開嶺鄉,是新平出生的地方,恰臨省界、縣界。因地勢的關系,鄉親統稱青龍為“嶺下”,新開嶺為“嶺上”。

嶺下的青龍相比嶺上,山更高溝更深,在嶺下居住的人也更窮苦。故而,嶺下的閨女都巴望著能嫁到嶺上來。新平的好多親戚都是嶺下嫁過來的,包括新平大媽(遼西方言對大伯母的稱呼),還有八十多歲的大舅奶(父親的大舅母)。

其實,經過長期的民族融合,漢滿兩族在語言、風俗方面均看不出多大差異。長相也差不多,細品起來,滿人臉盤子又大又圓,也更強壯,腰圓膀闊的,民風也更加粗獷豪放些。新平記得,每回到嶺下趕集遇上新店鋪開張,震天的音響中,常會看到一兩個長相平平、身材臃腫的少婦,一邊拿著麥克風吼,一邊搔首弄姿。大概是腰太粗四肢太僵無法靈活地耍弄吧,于是她們就從頭到臀再到腳一起搖擺,如同一端插在爛泥里,另一端晃蕩的粗壯的燒火棍子。時不時地還朝圍觀的大爺拋媚眼或做幾個“辣眼睛”的動作,然后對著麥克風夸張地呻吟:“吼哈……吼哈……”大爺們便緊盯著她們顫動著的幾乎撐破了褲子的碩大屁股,齜牙咧嘴地笑,那猥瑣滿足的樣子好似占了天大的便宜。

新平所在的村子叫“大杖子”。據考證:因舊時野獸出沒,村民為保護莊稼,便用木杖將村子圍起來,故此得名;又因村子在方圓幾里規模最大,故而得了一個“大”字。

說來也奇,雖說新開嶺也是山嶺連綿,可除了被稱為“后梁”這段不過幾十米高的土石嶺,大杖子幾乎是一馬平川的大平原,土地面積大且肥沃。故而,不但嶺下女子巴望著嫁到大杖子,就是嶺上周邊山溝溝的人家,也想方設法要把閨女嫁過來。

新平的堂嫂便是嶺上南邊的紅旗村人。新平的大姑就在那個村,當初堂嫂她爹托大姑保的媒。

親事兒成了后,幾乎一到趕集日,堂嫂他爹便順路到閨女家坐坐,每回都與大伯喝得面紅耳赤。他戴著個破狗皮帽子,帽耳朵一只翹著,一只耷拉著,眼睛笑得瞇成一道縫,嘴巴也不利索了,結結巴巴地說:“我閨女掉米缸了……米缸了……”

新平出生在一間老房子里,那一年是1976年。

那一年正是多事之秋,唐山大地震,偉人離世。

大杖子,距唐山也只有二百千米。聽新平媽后來說,地震時間是晚上,新平他爹反應快,從被窩里騰地一下躍起,一邊喊著新平媽,一邊便抱上新平跳出窗去。沒走幾步,整個山墻便坍塌了,他們一家子人算是命大。跑出來的人都顧不上穿件保暖的衣服,都只穿著睡覺時穿的短袖短褲在夜晚的涼風中瑟瑟發抖。

或許是那一年地震帶給人們的后遺癥吧,打新平開始記事起,一直到上完小學,一入夏季,家家就在院子里搭“抗震棚”。這些抗震棚非常簡陋,底部搭著膝蓋高的木頭板子,算是床了;外圍是搭在一起的木頭柱子,呈“人”字形,再蓋上塑料布、秫秸之類,開口處掛個布簾子,便可遮風擋雨了。但是從沒派上預想中的用場,倒是如同架在院子過道上那高高的,遮天蔽日的倭瓜秧架一樣,是新平這些孩子們腦海中童話里的城堡。

新平家的兩間房與大伯家的四間是連著的,兩家的院子也只是被過膝高的矮墻隔著,邁腿便能跨過。

新平他爺一共養了五個孩子:新平的大姑、大伯、爹、老姑(遼西方言對最小的姑姑的稱呼)、小叔。新平他奶三十多歲便死了,那時新平他爹七八歲,小叔尚在吃奶,大姑只有十四歲。長姐為母,新平他爺每天下地干活掙工分,大姑便擔起了照顧弟妹們的責任。

那時窮啊,沒有吃的,大姑抱著小叔滿村子找奶吃。家家都窮,都是食不果腹的境況,哪里有奶水呢?大姑無助地抱著小叔坐在自家的土炕上,手里拿著一根好心人送的黃瓜。小叔躺在大姑的懷里,初始還哭,后來便一動不動了。大姑以為小叔睡著了,就這樣一直小心地抱著,唯恐搖醒他,他又要哭。直到新平他爺回來,才知道小叔早已沒了氣,生生地餓死了。

世間的事兒就是吊詭,就是這樣一個幾乎被人遺忘,也很少被人提起的尚在襁褓就早夭的小叔,竟在幾十年后與新平的生活牽扯在了一起。

1995年新平上大學,因他被檢查出乙肝便休學回家了。家人和村里人一樣都理解不了:這樣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怎么可能有病呢?于是便懷疑新平是中了邪。經常有好事兒的人來家里與新平他爹媽嘀嘀咕咕的,得到一致的結論是:正是這個死去的小叔來騷擾新平。天啊,這都什么跟什么啊!新平發瘋似的辯解顯得那么蒼白,一個被所有人判決“中了邪”的人的話語是多么無力。新平收起卑微的膝蓋,閉上早已嘶啞的喉嚨,頂著滿腦門磕頭磕出的帶血的包,鉆進屬于自己的那間小屋,蒙上被子,從此與這“正常”人的世界隔絕。但除非自己不存在于這世界,否則怎么可能與世界隔絕得了呢?媽就是新平與“正常人”之間的紐帶。幾乎每夜,媽都在自認為新平已經睡熟的時候,悄悄地推門進來,拿著新平的衣服,一邊揮舞一邊在地上轉圈走動,悲愴而低沉地央求道:“平兒,回來吧。他小叔,快走吧……”

新平的大姑父是新平他爺親自選的,南溝的紅旗村,真正的山旮旯。不是有這么一句順口溜嘛:“一進紅旗溝,遍地是石頭,柴火沒處割(遼西方言,讀ɡǎ),葉子沒處摟。”可想,紅旗溝的生活條件有多艱苦。媒人提親后,新平他爺親自跑了一趟,回來就給家里人說中(方言,可以,同意),說是對方家里沒別人,新平姑父是獨子,只有一個寡母,大姑嫁過去就能當家。大姑父比大姑大了十歲,爺說大些好,知道疼人。后來新平猜,爺或許是因為“同病相憐”,才對新平的大姑父惺惺相惜吧。

大姑嫁過去后,多了一張嘴,家里就更加沒有糧食吃了,頓頓除了野菜還是野菜,人人滿臉泛菜色。大姑就經常回家“借”糧食。說是借,也從未見還過,其實也真是還不起。那時大伯和新平他爹已經分家,爺跟著大伯過。兩家加起來也沒有多少糧食,大姑又來得勤,有時兩家都借不到,大姑便坐在大門口抹眼淚。爺看到就跳著腳罵兩家都不是東西,是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當老的私心也是有的,一碗水也是端不平。

新平的爹媽都倔強死板沒眼色,用東北話說不會“來事兒”,不然爺也不會被大伯“搶去”獨養。

那時新平他爺是隊里的保管員,就是“為貧下中農看大門”。于是乎,村里其他人勉強吃飽飯的時候,大伯一家把干豆腐都已經吃膩了,甚至家里的豬聞到干豆腐都哼哼唧唧的,一臉的嫌棄。

新平的妹妹出生后,兩間房子便住不下了,更別說來個客啥的,但又沒有地方可以加蓋。后來經新平的小舅爺牽線,新平一家借住在全家都搬到了縣城的樊二爺的老房子,還不收租金。說起來也真是奇怪,鄉下人對于在社會上凡是有點頭面的上了歲數的人,不是稱“爺”便是喚“奶”,與輩分毫無關系。也不管是上了年紀的老人,還是牙牙學語的孩子,背后議論起來都可稱“某某爺”“某某奶”,且毫無違和感,就如同舊社會的“老爺”“太太”一般的稱呼。

樊二爺家的房子有五間,甚是寬敞。門口是鐵大門,令新平這個見慣了木柵欄的孩子感到既新奇又拘謹。雖然年紀小,但新平也清楚他這是住在別人家的房子,況且這房子又在陌生的村子的正中央,沒有一個熟悉的玩伴,新平便半拉月也沒好意思跨出大門半步。

新住處的廁所旁有棵半大的蘋果梨樹,據說整個村子也只有樊二爺家的這一棵,所以就顯得金貴些。樹結的果子不多,但又大又甜。卑微者最喜歡在他們認為比他們更卑微的人身上肆意,以暫時忘卻自己的卑微。廁所就在院子里靠近大門的右側,那幾個不“聯人”(東北方言,不懂事沒素養)的老娘們兒,明明不急,明明自家的廁所就在不遠處,仍是肆無忌憚地提著褲子跨過鐵門大搖大擺地進來,就如同吃席時伸向肉乎乎的大肘子的筷子一般橫沖直撞。完事兒后,一次不落地,一手提褲子一手便扯上了梨子。

新平一雙黑溜溜的小眼睛瞄她們好久了,這時,他用程式化又怯怯的聲音說道:“我媽說了,不讓摘我家的梨子……”

“沒摘你家的梨啊,薅幾片樹葉擦下屁股。”那女人一邊應付著新平,另一邊卻仍是緊著忙活,狠狠地拽下幾個梨子塞進褲兜。

除了大部分被那幾個老娘們兒禍害的蘋果梨,新平吃了幾個,余下的都被媽精心地保存了起來。

一般在秋天收完莊稼的時節,樊二爺都會派司機開著大卡車回來一趟,他的某個兒子也陪同著。這時,新平媽就會拿出精心收藏的蘋果梨招待他們。新平拘謹地站在炕旁的地上,遠遠地,靠著柜子,藏在媽的背后。樊二爺的兒子讓新平也吃,新平不敢說話,輕輕地搖頭,身子與柜子貼得更緊了,手背在后邊摩挲著柜板,低著頭漲紅著臉,怯怯的。樊二爺的兒子便拿著梨子徑直朝新平走來,眼睛從透明的鏡片后射出清澈的光,更加令人惶恐。他把新平的手從背后輕輕地拉出來,將梨子放到上面。新平的手像被開水燙了般往回縮,青里透紅的大梨子就掉在了地上,摔得果汁四濺……

新平家的房子作價賣給了大伯,大伯表面沒說什么。沒隔兩天,大半夜的,爺來了,也不進門,就站在門口破口大罵:“你這房子也要錢?當年你還吃我媳婦的奶呢,奶水錢拿來!”新平他爺平時窮橫是出了名的,也沒人敢勸,就這樣連著罵了幾宿,新平他爹說不要錢了才消停。

兩家共有一棵大大的山楂樹,在西山上,據說是新平爺爺的哥哥當年栽的,新平爺爺的哥哥在村里沒了后人,這棵山楂樹自然就被新平爹和大伯繼承了。每到秋天,兩家便一起打山楂來平分。沒有大秤,便用新平家的小秤由新平爹你一秤我一秤地平分。

第二日清晨,新平還躺在被窩里睡覺,大伯和爺就氣勢洶洶地進來了。一人提著一根棍子,說是爹給大伯分少了。大伯扛來一桿大秤,叫新平爹立即稱給他們看,如果少了就拿棍子把新平爹往死里“削”。

結果一上稱,分毫不差,倆人便紅著臉灰溜溜地走了。

如果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那么按新平媽的揶揄,新平都應該是“洪福齊天”的了。

“老賀大坑”位于村子“后梁”的腳下,正對村中央,雨季的時候,盈滿的水就從大坑里流出來,由北到南穿過整個村子,注入河套。村子被天然地分成東西兩部分,恰好也是行政上的兩部分。西邊是一隊二隊,村民主要是洪、樊兩大姓;東邊是三隊四隊,除了獨大的郭姓,相對較大的就是張、王、洪、劉幾姓。

為啥稱這個水坑為“老賀大坑”呢?因為這個大水泡子(水坑之意)就臨著老賀哥兒倆家的房子,中間僅有幾棵參天的白楊樹隔著。

一年四季,這個渾濁的水泡都是整個村的孩子們的天堂,撈魚、捕鳥、溜冰……因是水泡,淤泥很深,是從沒有人敢在里邊戲水的。也正是這個水泡,兩次差點奪去新平的生命。

一次是在新平四五歲的時候。那時新平家還在后街的兩間老房子住,與老賀家剛好是一條街,同“老賀大坑”也不過是隔了六七家的距離。鄰家一個只有五六歲的小女孩,初始還陪著新平一起在新平家的院子里玩耍。漸漸地,新平媽忙活屋里的活兒也就疏忽了他們。

小女孩帶著新平先是在大門口玩了會兒,接著就拉新平去了“老賀大坑”。那時恰是初夏時節,下過幾場雨,坑里的水都滿當當的了。他們蹲在岸邊用手撩撥著水花。突然,新平一個趔趄,失去了平衡,整個人掉進了水里,雙腳陷入泥中。他盡力抬著下巴,不讓水進入嘴巴。估計當時小女孩看到也嚇傻了,便直接跑回了自己的家,對誰也沒有說。新平媽忙活完屋里的活兒,出門來找不到兩人就慌了。似乎是某種感應吧,她一路狂奔來到了水坑。拉新平出來時,水都已經浸到新平嘴巴了,再晚一分鐘,估計都喝飽了。

還是“老賀大坑”,那年新平八歲。初春時節,新平身上還穿的是厚厚的大棉襖。“老賀大坑”一小半的冰已經化了,另一半厚的冰層仍可以溜冰車、打冰溜子。新平和幾個調皮的孩子站在冰化與未化的交接處,拿石頭砸融化處的薄冰。結果,新平靠得太近了,且拿的石頭比較大,咔嚓一聲,新平連同腳下的一大塊冰都塌下去了。新平是不會游泳的,但他很快克服了初始的慌張,立即冷靜下來,無師自通學會了“狗刨”,拼命地往岸邊游。大棉襖在未全浸濕之前浮力很大,他要在它徹底浸濕前游到岸邊。這時,新平本家的一個二叔聽到孩子們的叫喊,急忙趕了過來,把新平拉上了岸。新平因水泡了棉襖擔心被責罵而不敢回家,還是二叔把他送回了家。

六歲的時候,有天新平在村里玩。

二隊的車老板趕著馬車過來,新平爹剛好也坐在車上,那時新平爹是隊長。原來,他們是準備給拉車的這頭騾子到十里外的石家子釘掌。

看到馬車,新平好玩的野性立時被激起來了,他噌噌幾步跑過去爬上了車。爹不讓新平去,說了幾句,見新平沒動,便也沒有再堅持。新平也來不及回家跟媽打聲招呼,反正到時媽找他時,自然會從別的小朋友嘴里知道他的去向。

他們去石家子走的是國道,路過三間房村的時候,爹就指著公路下方深溝里的一排房子,對新平說:“看到沒有,那就是你二姨家。”到石家子后,車老板拉著騾子去釘掌,爹帶新平去了姨姥家。新平后來的回憶就是:他站在炕沿,姨姥家的大姨剝著煮雞蛋,一口一口地喂他。接連吃了三個,新平還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爹就尷尬起來,到底在爹的極力謙讓下吃了五個方停下來——因為一共就煮了五個。

回來的時候,太陽快落山了。經過三間房村時,爹又指給新平:“看,你二姨父正在院子里……”接著就朝院子喊了兩嗓子,二姨父就往上揮手。又走了一會兒,突然一陣風吹來,把車老板的帽子吹掉了,爹就跳下車去追帽子。這時,一輛汽車剛好從山腳的公路轉出來,見前面有個人,司機趕緊按了下喇叭。這騾子第一次見到這陣仗,一下子就毛了,順著公路狂飆。車老板把馬車上半弧形的帶牙的卡齒翻轉過來,拼命把閘拉到最盡頭,車輪子都不轉了,騾子還是弓著龐大的軀干發瘋了般東突西撞。

突然,車子向路邊的陡坡沖去,在即將翻車的一瞬間,車老板跳下了車。此時新平正四平八穩地坐在車的正中,回味著雞蛋的美味,跳車是不可能的。這時,一道靈光閃電般擊中了他,也就幾秒的時間,他判明了形勢:車子兩端有立著的擋板支撐,如若他抓死鐵把手,緊緊地趴在車上,翻車時,這個支撐起來的空間便會救他一命。否則車身從頭上砸下來,結果是啥,顯而易見。

后來聽新平爹說,事情幾乎完全是按照新平的預判發展的。車子翻了十幾個跟頭,一直滾到了山腳下,新平在車子翻第一個跟頭時,就被摔暈了,松了手;也幸好那時松了手,否則車子下一個翻轉,新平不是被砸死也定會被摔殘。

當新平醒來的時候,爹正抱著他在公路上狂奔。看新平醒來,就把他放在公路上,爹是在確認新平意識是否清醒,以及是否骨折了。新平站了幾秒,便又暈了過去。當又一次醒來,爹已經抱著他跑在通往鄉衛生所的小路上了,玉米葉子被他們撞得嘩啦啦地響,劃在他們臉上火辣辣地疼。

溫柔漂亮的護士姐姐給新平抹的碘酒,涼絲絲的,新平一點兒也不覺得疼,倒是有點愜意的感覺,那是某種劫后重生的愉悅。從衛生所出來,新平的腿、胳膊、腦袋被纏滿了繃帶。

到家時,天已經黑透了。姥姥也在,媽和姥姥一起給新平父子開的門,看到新平在爹的懷里,像個木乃伊似的,她倆都驚呆了,媽說:“我的平兒,這是咋了?”

沒有經歷過,你永遠也體會不了貧窮帶給一個人的卑微。

自打新平記事兒起,饑餓便如影隨形。

在小妹沒有出生的時候,家里雖然只有新平一個,但也是很難吃飽的,更別說吃好了。

平日里,除了來客,是沒有肉和蛋的,菜隔三岔五才會有一頓,無非是清水燉白菜燉土豆。一年到頭幾乎都是高粱米咸菜絲,偶爾能吃上一頓小米飯,或是有一塊咸豆干,絕對是人間美味。實在饞得不行,媽就磨點土豆打點淀粉,給新平熬一碗“悶子”;或者在吃小米飯的時候,經媽的特許,和一調羹豬油。

楊樹剛長出不大的葉片,爹就把葉片摘下來了,在院子里用一口大缸泡上,三五天換一次水,直到不太苦的時候,便可以吃了。每回吃飯時,媽便撈一些出來攥出一個大菜團子蘸醬吃,全家人可以一直吃這個挺到夏天的青菜下來。

新平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特別容易餓,何況肚里沒有油水。冬天比較好辦,有黏豆包,餓了就到大缸里“偷”一個,當零嘴吃了。春天最慘,除了晚上偶爾切開個紅蘿卜來解解饞,確實也找不到墊肚子的。

來客的“好飯”是沒有下頓的。若是有剩下,一般是要打包給客人帶回去。即便不帶回去,也是所剩無幾,因做飯前會根據客人的多少、客人的飯量大小反復掂量的。

零食,一般意義上是指購買的餅干、糖果類,除卻過年的那幾天,是很少有的。具體來講,新平的零食仍是與土地的直接產出相關,譬如葵花子、蘋果、梨子,譬如炒熟的玉米粒、黃豆粒,曬干的紅薯干等。既然是與土地相關,那么也是受季節限制的,秋季最“富足”,冬季仍可“沾”秋天的“光”,春夏匱乏。除了正規土地的產出,大自然的其他饋贈雖不豐富,但只要有擅于發現的眼睛,仍是可以不斷地大飽口福的。掰指算起來,這些“饋贈”還真是不少,烤麻雀、燒水牛子(一種夏天雨季里出現的帶翅膀的飛蟲,約一寸長)、紅姑娘(野生的黃豆大小的甜甜的野果)、榆錢兒……當然印象最深刻的還是烤麻雀和燒水牛子,大概是捕捉的過程更加有樂趣吧。尤其是捉麻雀,一種是如《少年閏土》里描述的那樣,在當院的雪地里掃出一塊空地,撒上小米,短棒支起籮筐;一種則是直接捉,主要是寒冬的夜晚,拿著手電筒直射它們可能藏身的地方,一旦照上它們的眼睛,它們便眩暈了,一動不動地等著你來捉。新平也有經驗,知道它們最可能的藏身之處,譬如屋檐下的空隙、柴草堆……幸運的話,一晚上捉十幾只都是有的,捉來埋在灶坑的炭火之下,不用多久,扒出來便可聞到四溢的香味了。

衣服很少買,大都是媽用大人穿過的舊衣裳改的。補丁也是經常有。

擔心長得快,新平的衣服都是奇大無比。新平人瘦小,天性又敏感自卑,走路都是低著頭,看人也不敢正眼,再加上蓋過屁股的大袍子,猥瑣得很。村里的小孩見到新平都喊“傻子”,更混賬些的,還會用石子丟他。

新平從不反擊,盡管有時那些孩子遠不是新平的對手。新平知道,只要他有任何反擊,對方家長可能就會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新平的父母也會因此而受一番羞辱。貧窮就是要卑微的。

一進正月,村里便扭大秧歌,時不時便“踩下街”。尤其是十五元宵節那天晚上,家家大門都點起火把,秧歌隊到哪家門口哪家便鞭炮齊鳴。到新平家呢,媽手擎著一盞小煤油燈,豆粒大點兒亮,也沒有一個炮仗,秧歌隊停都不停匆匆而過。

新平遠遠地躲在看秧歌的人群里,不敢抬頭,甚至不敢呼吸,唯恐別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凌晨,天還黑著,新平和妹妹便會早早爬起來,手牽著手吸溜著鼻涕,滿村子撿人家放過的炮仗。回家拆成紙片,由媽媽用水泡過后做成紙做的“笸籮”,可以盛放小物件。有時他倆會幸運地撿到第二響未響的“二踢腳”,他們就剝開一頭,露出捻子,點燃,炮嘭的一聲炸開,新平和妹妹就開心得又喊又跳。

上學后,父母滿世界借錢給新平交學費。不論怎么低三下四,他們都從未讓新平因學費為難。新平也爭氣,學習始終名列前茅。大舅是小學老師,時不時地往新平書包里塞幾個本子,算是不小的幫襯了。大舅家的表姐,只比新平大幾天,與新平同一個班級。中午帶飯,新平帶的是高粱米飯咸菜疙瘩,她是餅干,完全就是兩個世界。

那時家里有一只大公鵝。新平個子小,它便欺負他。每次放學回家,他都要站在門口喊媽媽。媽便出院子來,雙手抓住鵝脖子,新平才敢進去。

他們家也養過狗,很乖,與新平形影不離。不幸的是,有一回小舅爺來新平家,竟被它在腿上咬了一口。現在想來大概是它正處在發情期吧。那時家里借住的房子,還是托小舅爺的關系。人是肯定不會有錯的,故而就把狗勒死埋了。自此,新平家再不養狗。

東北的冬天冷,新平總是流鼻涕,又懶得用手來擤——怕冷。他雙手對插在棉襖的袖筒里,直接將鼻涕擦在袖筒上,鼻涕干了一層又一層,久而久之,袖筒那里便黝黑發亮堅硬無比了。手、腳、臉都好久才洗一回,黢黑的,都干裂開來,血紅的口子撕裂著疼。在東北,常有人患凍瘡。村里有一個外號叫“禿爪子”的,就是好幾個手指被凍掉了。爺爺的腳新平從未看過,據村里人說他爺十個腳指頭全部都被凍掉了。傳說爺爺小時候給大戶人家放牛,沒有棉鞋,實在凍得不行,就把腳插進剛拉的牛糞里暖和,后來第二天才發現腳指頭都已經沒了知覺。

冬天上課需要生爐子,班里學生輪流值日。柴火都是學生們帶,一般是一捆玉米稈,或一背簍木塊。煤,每日按班級定量領取。學生們中午不回家,帶來的飯盒就放在爐子上熱。有時爐蓋上會炒上一把玉米粒,便是美味了。

那時某些逸事總會與廁所有關。

學校的男女廁所只有一道墻隔著,靠屋脊的部分并沒有完全封死。班里有個叫二華的,平時就非常調皮搗蛋,他可以一使勁把尿從男女廁所墻上面的那道縫隙滋到女廁那邊,那邊的女生就“缺德缺德”地罵。不知是不是某種因果,據說,二華才四十歲便得了腦血栓半身不遂了,走路都要拄著拐,一步一挪一晃頭。估計,現在撒尿不滋到自己的腳后跟就燒高香了。往往,你曾盡力顯擺賣弄的,將來或許是你最力不從心的。

20世紀80年代那幾年,一到冬天,新平爹就背上裝著被子的尿素袋子,穿上“大頭鞋”,去盤錦割葦子。臨過年的時候才回來,這樣置辦年貨的錢就有了,新平和妹妹來年上學的學費也有了。

那時還沒有打工的概念,割葦子是地方政府的項目。每年冬天,由大隊干部帶隊,組織村里的農民過去。幾個人湊一個組,到時用馬車拉過去。白菜、土豆,也是用大馬車拉上,還有黏豆包。

割葦子純粹是用鐮刀手工割。經常聽爹跟村里人嘮割葦子的事兒,什么這小組多割了那小組的了,那組的葦子比這組的好了之類。

白菜、土豆是帶隊的干部每天統一分發,然后各小組自己做熟吃。恰好那個帶隊的還是媽的本家哥哥,新平管他叫舅。所以時不時地,新平爹他們那組就能多分上半棵白菜或者幾個土豆。就是這樣的小小恩惠,便讓新平爹覺得沾了好大的光了,時不時便人前炫耀一番。他們的主食就是黏豆包,也是臨出發時每人按要求的量交上來,統一由帶隊的保管,每天按小組人頭來發。

割上一冬,大概能掙一千多塊錢。對各家來說,都是一筆不菲的收入了。所以,雖然艱苦,但幾乎家家都有勞力爭著去干。

再后來,能外出打工了,大多都是與建筑相關的活兒,掙得也多,活兒也長久,割葦子的活兒就沒人去干了。

有年冬天,夜里下了一場雪。

新平爹早早地起來,剛到窖口,就喊叫起來。媽過去了,新平也過去了。

很明顯,窖口厚厚的草甸子被人掀動過。旁邊的雪地里一片狼藉的腳印,靠墻角還有幾根旱煙的煙頭。

指定被盜了。

果不其然,新平和爹下去一看,里邊備的年貨被偷走大半,家里偏房的手搖玉米機也丟了。

雪地里的腳印清晰,是兩個人的。天還很早,腳印還沒有受到任何破壞。新平就跟爹說:“趕緊報警,然后順著腳印找,指定能找到賊窩。”

剛還跟新平一樣激動的爹,此時卻平靜得很。媽在旁邊站著,也沒說什么。

新平打電話報了警。爹不動,新平一個人順著腳印開始找。

不到十幾分鐘,新平就捋到了對面周莊的一戶人家。新平興奮異常,跑回來跟爹講找到賊窩了。

爹仍然不為所動。

當天有集會,很快這些腳印就會被完全破壞。已經有稀稀拉拉的趕集的人了,新平異常焦急。

這時,媽把新平叫到屋子:“你說的那家,我們都知道,家里很窮,根本買不起年貨。兩個兒子,都在打光棍……但凡有一點能力誰也不想做賊……而且,如果我們嚷嚷出去,他們再被抓起來,他們就會把滿腹的怨氣都記在咱們家頭上,后患無窮。這個你以后走上社會會明白的……”

等派出所的警察過來,天都大亮了,外邊的腳印徹底被趕集的人踏平了。他們圍著新平家院子看了幾圈,說找不到偷盜者留下的痕跡,便回去了。新平爹媽也就應付著,點頭表示感謝。

新平是差點沒有定了娃娃親的。

搞單干(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后,二隊重新選隊長。那時后生們都起來了,成了最強的力量。新平爹不到三十歲便被大家推舉為新的隊長,有大批的擁躉。

賀姓在村里是小姓,只有兄弟兩家,甚是不和。老二——新平叫二哥的,是爹的死黨。

爹和賀姓老二好到什么程度呢,外人都說賀姓老二是新平爹的尾巴。不是新平爹在他家,就是他在新平家,當然大都是他在新平家。兩人一邊抽著旱煙,一邊合計著第二天該如何“戰天斗地”。

二哥有個女兒,只比新平小兩歲,算不上十分漂亮,丹鳳眼,吊梢眉,甚是精神,甚是耐看。她同新平一樣,都不怎么愛說話,卻都學習出眾。

因兩家交好,下地干活也是經常搭著伙。

有好事的便半開玩笑地講:“兩家這么好,孩子也般配,干脆給新平盈麗定娃娃親,多好啊……”

賀姓老二明顯是樂意的,嘴巴笑得都合不上了,還半推半就地說:“這輩分不對啊……”

好事兒的便說這都不是事兒的事兒,賀姓老二也就不再說什么。

新平爹說了:“別看新平現在瞅著不錯,誰知道孩子長大變成啥樣呢……”

大家便不再討論娃娃親的事了,心里卻都裝著這么件事。外邊的小孩有時見到盈麗,便喊:“新平媳婦兒!”

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兩家的裂痕是怎樣一點點累積產生的,無從考證了,但公開的原因是地的邊界問題。賀姓老二家先種的地,新平家后種的,新平家使用的攏土器具偏寬了些,看起來像是擠到了邊界。賀姓老二沒有說什么,他媳婦卻事兒多,平時就愛嘟囔的一個人,也不找新平家了解具體事情,便直接在地里開罵。新平爹也沒跟她一般見識,只是說:“你也不用罵,等出苗就清楚了,如果確實是占了你的,整條壟都可以給你。”出苗后,果真,端端正正,不占他家分毫。但因此事,兩家關系不可能回到從前了,心里都有了隔膜。

大人或可蓋個大面兒,孩子卻是不懂圓融的。爹媽平時少不得說對方的不是,對方自然也是如此。新平就經常揍賀姓老二家的兒子,因為他兒子寶頭經常欺負新平的妹妹。賀姓老二的媳婦就經常找上新平家,爹就揍新平,新平就再揍寶頭……

后來,新平讀高中,考上了大學。賀姓老二的兒子當兵去了。盈麗也開始高考,第一年沒有考上,準備第二年復讀。

其實,早在幾年前,兩家關系漸漸地又好了起來,沒了隔膜,雖不像以前那樣熱絡,但也別樣親近。

賀姓老二和他媳婦,心里指定是打著算盤呢。他倆經常到新平家,提盈麗學習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懂事兒。因盈麗上的也是新平原來就讀的第三高中,且新平有幾個朋友仍在復讀,賀姓老二便借故給盈麗借復習資料,新平便少不得幫著聯系下。

后來,復讀那年的暑假,賀姓老二和他媳婦干脆打發盈麗天天來新平家找新平輔導。

其實新平心里也是有些喜歡她的,心中便雜亂。看得出,盈麗更是如此,一副小鹿亂撞的樣子。你說這還輔導個什么啊!果然盈麗還是沒考上。這也是新平所輔導的“弟子”中,唯一沒有考上高中的。你說,這不是砸新平的招牌嘛。

后來,聽說她去沈陽開了理發店。再后來,新平帶老婆孩子回東北探親,再也沒聽到她任何新的消息,問媽,媽也不清楚。

妹小新平四歲,屬猴,弟小新平七歲,屬豬。

或許長輩多少都有些重男輕女吧,在小弟未出生前,媽更偏心新平些;在小弟出生后,媽的心便放在了小弟身上。

記得那時,媽會專門給小弟弄點好吃的,藏在柜子里。新平嘴饞,禁不住誘惑,就偷吃,媽問,新平就說不是我。妹嘴笨,往往支支吾吾地說不清楚,于是就挨媽了的打。或許,這是新平到現在仍然覺得十分虧欠妹妹的地方吧。

但在外面,是沒人敢欺負妹的。除了賀姓老二家那個記吃不記打的叫寶頭的兒子。

記得有一次,新平挖了滿滿一籃子野菜往家走,遠遠地就看到寶頭在踢妹的籃子,妹一直躲,他就一直追著踢,野菜撒了一地。寶頭顯然沒有注意到遠處的新平。新平的火霎時就躥上來了,不合腳的大鞋一甩,籃子一撂,如紅了眼的斗牛一般沖過去。初始寶頭還沒有看到新平,快到他跟前二十多米的時候才看到要吃人的“猛獸”新平。寶頭驚恐地大叫,撒丫子就往家里跑。

那里離寶頭家比較近,新平得在他進家門前逮住他。到底,在離他家只有十幾米的地方,新平揪住了他,瘋了似的,抓住寶頭的胳膊把他掄起來,寶頭的雙腳在半空中飄蕩,新平遠遠地將他拋出去。不解恨,就一遍又一遍地拋……直到寶頭他媽聽到他的慘叫聲跑出來。

新平與弟弟不是怎么親近,主要是弟弟太沉默了吧。

弟弟每天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家門口的大石頭上,蔫蔫地玩,一整天都可以不說一句話,如同一個深不可測的哲人。

妹跟弟比較親近。尤其是當新平后來上高中住了校,平時也很少回來,他們就更加相互憐惜。

中學畢業,妹先是去秦皇島的一家飯店打工,具體的工作就是給廚師配菜。新平看過妹帶回家的員工合影,廚師大概有六十多歲,是一位很有精氣神的慈眉善目的老頭,據說對妹很是照顧,妹也有眼力見兒,平時上街回來都會給廚師帶盒煙。

村里還有兩個女孩與妹一同在那家飯店,其中一個跟飯店老板的兒子搞上了對象。結果回家后,家里不同意,就把這閨女關在家里不讓出去了。后來妹也就沒有再去那里打工。

鄰村一個原來的村干部,在長春承包了一個磚廠,各村子招人,妹也跟著去了。

那時新平已經在長春讀書,但等新平打算過去看看時,妹卻因為生病回去了。說是病,其實就是重感冒。長春天寒地凍,一直好不了,所以只好回家。

新平是寒假回家的,妹妹好像一直在跟家里鬧別扭,萎靡憔悴,臉頰上有隱隱的淚痕,炕頭是凌亂的一床被子,貌似成天躺在炕上。看到新平回來了,妹非常欣喜的樣子,眼神里滿是期待。原來,在磚廠時,鄰村的一個小伙子一直對妹非常照顧,且對妹展開了追求。兩人彼此都有好感,很快便惺惺相惜、情意綿綿了。據說那個小伙子送妹上火車時兩人還抱著哭了一場、擔心沒有結果。但妹很堅決,說是一定會說服家里的。

爹媽通過了解,知道男方家里很窮,兄弟好幾個,除了老大娶了媳婦,小伙子上邊還有兩個哥哥在打光棍,房子不但老舊,而且也不夠住,家里的土地也極少。家里擔心妹受苦,不同意他倆的事,所以妹就茶飯不思,跟家里打起了持久戰。以妹的想法,新平這個大哥是讀大學的,思想開放,平時又最疼他這個妹妹,一定會站在她這一邊的。但新平讓妹的最后一絲希望也破滅了,新平選擇了跟爹媽站在一起。很簡單,他也不想妹將來受苦。

時間確實可以撫平大部分傷痕。

隔壁四嬸給妹介紹她村里的一個小伙子,也就是新平現在的妹夫。

說起來,新平這妹夫也是蠻可憐的孩子。他父親是小學老師,有次喝酒喝醉了跟別人發生了口角,結果那人用刀劃傷了他。那天他確實是喝得爛醉如泥,也沒覺得疼,就徑直回家了。大半夜的,醉醺醺地回來,老婆也厭惡,根本就沒有搭理他,也就沒有發現任何的異常。結果,早上起來,才發現地上凝固了一大攤暗黑色的血,人早已渾身冰涼。那時妹夫才兩歲,他姐姐五六歲。

次年,妹夫的媽媽經人介紹又嫁到了嶺下的河北。他媽原本是要抱走妹夫的,結果被奶奶和姑姑藏了起來。他媽實在找不到,就抹著眼淚帶著無盡的心酸與牽掛走了。妹夫的爺爺早就歿了,姐弟倆就與奶奶相依為命。或許父母的基因還算優秀,妹夫和他姐姐腦袋都比較靈光,人也勤勞肯干,成人后兩人一直在沈陽“刮大白”(用白石粉、大白粉等刮白墻面),雖然辛苦,日子卻過得不錯。

妹夫英俊高大,話不多,十分樸實誠懇,家里相中了,妹也相中了。結婚后,兩人相敬如賓,過得甜甜蜜蜜的,日子也蒸蒸日上。最近幾年,花幾十萬蓋了五間寬敞的“北京平房”,打了地窖,盤了高大的院墻;大兒子也上了山東的大學。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新平的小弟生下來身體就不好,具體說呢,就是有氣喘的毛病。

有幾次大半夜,小弟的胸脹得鼓鼓的,急促地喘著氣,爹和媽心焦得很。家里窮,也去不起醫院,每回發病就找村里本家的一個赤腳醫生。治完也是一直治標不治本,隔段時間就犯一次。小弟的病始終如一座大山,壓在爹和媽的心頭。后來,不知爹從哪里淘弄來一個偏方,熬了水給小弟喝,竟徹底好了,再沒有犯過。但后遺癥還是留下了,征兵體檢的時候,肺里有拳頭大一片黑影,就沒當成兵,讓小弟消沉了好一陣,不只是為受損的器官,還有夢想破滅后的絕望。當然這些也是后話了。

小弟因常年患病,身體非常單薄,個子偏又高,整個一高粱稈子似的,都擔心一陣風會把他吹折。初中畢業后,小弟跟爹在沈陽紙板廠打工。年紀小,身體又不壯實,哪里能干得了重體力的活呢?爹是帶工的,原本平時就是巡視巡視再動動嘴皮子,如此,一到小弟的班,就得親自幫著干,說是幫著,其實早成主角了。可以理解,多一個人的班便可多一份收入,新平大學的學費里,也有小弟的一份辛苦。

干了一年多,紙板廠也倒閉了,新平爹繼續在沈陽打零工。小弟被新老姑父(新平老姑父猝死后老姑新找的姑父)介紹去一家汽車修理店做學徒。想起來都是血淚,說是學徒,其實跟“包身工”沒什么區別。

小弟沒日沒夜地干。記得那時新平在長春讀書,大半夜給小弟打電話,他還在忙著給汽車噴漆。小弟一個月才掙一百塊錢,但就是這可憐的一百塊老板也從來沒發過,拖到年底了也沒有要發的意思。小弟老實不敢吱聲,新平爹知道了這事就找老板要。老板說:“這一年一下發一次錢多好啊……”新平爹心想,一年才一千多塊還一下發呢。但爹畢竟也是老江湖,便不動聲色順著老板一頓支應,老板就說下個月一準兒全給了。還行,老板總算說話算話了一回。哪兒承想,小弟辭職回家時,卻發現錢被人全部盜走了。這也是新平媽后來跟新平說的。

苦難會讓人快速堅強和奮發。

再從家里出來,是新平小弟獨自到沈陽尋找工作。新平聽媽轉述:小弟身上只剩九塊錢的時候,工作還是沒有著落,實在沒法子,拖著單薄的身子去了工地,只因工地是包吃包住的。幸運的是,遇到了善良的工頭,瞅著小弟瘦弱不堪的身子,猶豫了半晌,最終還是憐憫占了上風。

小弟學的是電工,上手很快,加之天性肯鉆研,不到一年就成了高手,一個月有五千的收入,算是苦盡甘來熬出了頭。確實,上天從不會讓任何一個不屈的靈魂陷入徹底的無望。

小弟結婚那年,新平在東莞塘廈,特意帶老婆兒子趕了回來。

說起小弟的婚姻,確實也是頗多波折,此前為找對象給整個家庭帶來了太多的焦慮。

其一呢,婚戀市場確實是男多女少;其二呢,小弟不甚活潑,不愛講話;其三呢,小弟臉上青春痘長得比較厲害,且他不注意飲食,沒有忌口,嚴重影響形象。

小弟脾氣好,勤勞,加上又會電工這個手藝,村里哪家有個電上的事兒,都愛叫小弟幫忙,小弟也是隨叫隨到,所以,給他操心婚事的人就多,小弟看過的姑娘也多。

首先談的有點眉目,幾乎到協商彩禮階段的,是北邊的黃杖子村的,與新平村僅隔著那道“后梁”。

小弟也到她家里看過,說是家里新蓋了很漂亮的五間“北京平房”。據說都是這個姑娘攢的錢,因而在家里,她享受著眾星捧月般的待遇。

傳言越發多了。那個村子也有新平家遠房的親戚,鄉政府就在她們村,集市也在她們村。新平媽的一個堂妹,新平叫二姨,是在鄉醫院負責接生的。閑來,新平家的遠房親戚與二姨就談到了這事兒,二姨就火急火燎地到新平家,說是這姑娘在外邊不知干啥呢,據說是不怎么正經。小弟沉浸在愛情的喜悅里,全然不顧爹媽的各種勸導,被對方拿捏得死死的。

到底,小弟是有判斷能力的人。經常打電話找不到她人,且她行蹤詭秘,尤其還給小弟規定:凡是晚上,除非她打電話過來,否則不允許小弟打過去。這情勢越發明朗了,小弟的這段戀情就結束了。

另一個和小弟纏纏綿綿的,是東南杖子村的李姓家的女兒。家族蠻大,家風與新平家也很配。女子言行舉止很有修養也非常得體,跟新平媽也對脾氣,比較聊得來。但是這閨女患有羊癇風,比較嚴重的那種,犯病也較頻繁。對于她的病,她家里也沒有藏著掖著,并承諾負責到底。

終歸,各種權衡之下,還是沒有進行下去。后來這女孩還是嫁到了新平所在的村,生了一個兒子,沒有遺傳她的病,健康可愛,一家子溫馨幸福。

最后談成的,是外鄉石家子的。那里有新平的一個姨姥,還有媽的一個堂姐。打聽了下,女孩家里都是本分老實的莊稼人,于是就水到渠成了。姑娘很胖,臉型非常有棱角,乍一看頗彪悍,性格粗獷。

她家要求婚事要大操大辦,新平家就在縣城請了最好的婚慶公司,鼓樂齊鳴地把她迎進了門。

初始的日子還算太平,漸漸地,兩人的爭吵就多了起來。這姑娘在家好吃懶做習慣了,從來不下地干莊稼活兒,這個新平爹媽也就將就了,但她是連飯也不會做,也從沒有想過學著去做,不管家人下地多累,回來多晚,都得新平媽拖著一身的疲憊侍弄一大家子的飯食。大家想,小弟娶媳婦難,忍著吧。

奇葩的是,這媳婦話里話外開始陰陽怪氣,動不動就嫌棄新平家的房子破舊,說房子是“狗窩”。過了一年多,新平家才曉得她是不會生養的,一直在吃藥。兩個人的爭吵越發不背人了,媳婦時不時跑回娘家,隔段時間小弟再騎摩托接回來。

家里跟著愁悶,新平小弟心更不整齊。新平小弟在沈陽工地上被掉下來的鋼筋砸折了腿,媳婦極不情愿地過去照顧,這時矛盾算是徹底爆發了。媳婦一天天抱著手機玩,也不知道到底是誰照顧誰。新平小弟直接起訴離了婚,十幾萬的彩禮也不要了,只求快些解脫,看來心確實是涼透了。

新平弟再娶的媳婦還是外鄉的——要路溝的。巧合的是,她姐姐是新平高中的同學。因為她爹死得早,媽又半身不遂,姐姐大學畢業在沈陽工作,也抽不出身來,照顧家里的任務就落到了她的身上,這一照顧就是七八年。女孩也“官宣”了,她得照顧她媽一輩子,若不答應這個條件概不考慮。這在別人家看來實在是帶了累贅,不然也不會耽擱成老姑娘了。新平家卻認為這是美德,心里是給她加了分的。

一切都很圓滿。結婚第一年就生了女兒,三年后生了兒子。

遼西最大的一條河——大凌河,就從大杖子村西頭流過。

新開嶺是遼西地勢最高處,也是大凌河上游。大凌河屬于季節性河流,夏季水勢最大,春冬季則完全斷流,只剩一條干河套。村里人都稱這條河為“老河套”,估計沒幾個人知道它真正的名字。其實新平也是長大后,才知道這條河叫大凌河,是遼西最長的河,最終流入渤海。一到入夏,每當大雨之后,村里人便不約而同地走出村子,來到“老河套”看猛漲起來的渾黃的水。

水里是有魚的。新平家住在村西最南街,條件得天獨厚。有時發水是夜里,或是凌晨,水漲得快,退得也快,好多魚便留在了岸上。爹提著桶,很快便有小半桶魚了。鯽魚最多,大的可有半斤多;也有大鲇魚,跟蛇一樣的,長著兩根長“胡須”。每到此時,村里人便三五家結伙,用石頭壘起“八”字形的壩,順著水流方向,逐漸收窄,只留幾十厘米的出水口。在出水口處,下上漁網,便坐等收魚了。因為擔心混賬的人把魚偷走,便始終有人守著。其實那個時節人也確實是閑,一到夜里,三五堆篝火,聚著大人小孩,歡快地聊著。

西山,也位于大杖子村西頭,所以得名。

說是山,其實就是一百多米高的一道嶺。巖石是暗紅色的沙礫巖,不但看相不好,且不夠結實。一般來說,村民蓋房是不用的,只是用來圍院墻,有幾戶家境不佳的,為了省錢,蓋房也用。

圍院墻的石頭都是村民自己崩。點炮前,炮手會大聲地吆喝:“放炮嘍——放炮嘍——”如此幾輪,確認沒人路過,便點炮,迅速躲在大巖石后。一會兒,濃煙升起,再幾秒,炮聲響……新平和一群小伙伴便跑過去,在巖石堆里扒拉他們稱之為“軟弦兒”的東西,其實就是雷管上用的細細的電線。

某一天,大家都傳瘋了,說是西山出了“西天取經”。全村的人都跑去看“西洋景”,比趕集還熱鬧。其實就是在崩完石頭的巖壁上,有幾條淡淡的白色的脈絡。不知哪位好事兒的大神路過山腳時,將這巖壁多瞅了幾眼,順嘴說了一句“這影影綽綽的,挺像西天取經的……”于是乎便傳開了。

附近幾個村子聽到消息,不少村民也攜家帶口地過來看熱鬧。新平也跟著一群孩子,邊端詳邊聽幾個大人一本正經地品頭論足,“這個是孫悟空”“那個是豬八戒……”旁邊就有人一本正經地點著頭,不住地“喔喔”。新平驚訝地看著,就如同看“皇帝的新裝”一樣,確實一直也沒看出個一二三來,不免暗暗地埋怨自己悟性不夠。

初始那一周確實熱鬧,村里一些神道道的人,竟還在西山腳下上起了香。可沒過多久,那些人的熱乎勁兒就過去了,因為確實也沒有什么,就如同一條床單被人撒了一泡尿留下來的印漬,僅此而已。

隨著幾聲炮響,一切都煙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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