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疼啊。度過一陣疼痛后林婉不由的感嘆。
旅游過后,再無輕松。每天要面對的不再是青山綠水,而是醫院的黑頂白墻。
從窗外望出去,并不能看見街道,陽光也無法撒在這陰暗之地。目光所及唯有一面老舊泛黃的墻壁。
墻上稀稀拉拉的長著幾株爬山虎,因為沒有陽光所以長得并不好。
林婉嘆了口氣,把厚厚的被子松了松。
沒想到先前一直沒有感覺的胃癌臨末會這么痛苦。疼痛是一陣一陣來的,持續時間不定但大體越來越長了。剛開始幾次她覺得有些害怕,也找了幾次醫生。醫生安慰說不用擔心,什么癌癥到晚期都一樣,是壓迫到神經了。但林婉并不覺得這對她有所安慰。
她已經沒有幾天了。
林婉曾想像書里寫的那樣,用爬山虎的葉子計算自己剩余的生命,奈何由冬入夏,爬山虎長得越旺盛了,而她自己卻一點一點虛弱下去。
最后她不得不放棄這個念頭,轉用火柴來計算。她每度過一天,就在睡覺前劃著一根火柴,看著它一點一點的暗下去,最后只余暗紅的火星。
之前滿滿一盒火柴已經只剩下不到半盒了。這還是她在昏迷的日子里沒有計數,甚至母親可能還往里面加過一些火柴的結果了。
母親曾勸過她不要干這種事,但對于一個沒有希望的人來說,看著自己還活著,還能活過今天,就已經是最大的安慰了。
林婉已經昏迷搶救了好幾次,有一段時間幾乎癱瘓在床無法動彈。后來奇跡般的,病情似乎是好了一些,但這仍舊改變不了她很可能見不到今年第一場雪的事實。
暴瘦,失眠,疼痛折磨著她,讓她不堪重負。林婉知道,這是與死神在爭時間。
但林婉早就不想再爭了,這種爭斗毫無意義。
“還是好想再見他一面啊。但是算了吧,我已經變丑了呢。”林婉輕輕嘆了一口氣。
林婉無力的側躺在床上,想坐起來干點什么,但轉念一想那樣太累了,母親去買飯了病房里除了隔壁睡著的病友外再沒有人了,坐起來也無事可做,于是最終放棄了。這幾乎已經是這幾天來她最好的狀態了。
窗外蟬鳴聲聒噪地響個不停,暗示著盛夏的來臨。因為是在醫院,所以除此之外再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她并不知道葉澤正在老家忙的要死要活。他的母親正因為肺病住院,雖然不很嚴重,但畢竟年紀大了還是很危險,所以葉澤并不在近處,她想見也見不到。
“又到了放暑假的時間了。七月真好啊,有時候覺得,天熱一點也挺好的。至少能讓人印象深刻一點。”
“真像一場夢啊,去年的現在我在干什么呢?已經快是吃小龍蝦的季節了吧。一年的時間真是轉瞬即逝。”
看著反射的陽光透過方方正正的窗格撒下的陰影,已經漸漸變成一個個形狀不規則的平行四邊形,林婉停止了思考。
此時窗外的夕陽已經漸漸變的赤紅。雖然無法直接看到,但那抹紅色即便經過了墻的反射也不曾消去。與此同時林婉能感覺到透過窗戶吹入的晚風,伴隨著日落也迅速失去了夏季驕陽炎熱的氣息,在這暖色中漸漸變得溫柔而親切。
“我還能見到幾個這樣的日落呢。”這樣的念頭久久盤旋在林婉的腦海中,直到她沉沉睡去。
林婉知道,現在趁她狀態好的時候,即使需要拄著拐杖或者是需要人攙扶也好但總歸還能走動,以后可就不會了。有些事情馬上要到不得不做的地步了。
第二天的下午,差不多相同的時間,林婉醒來了。她幾乎睡了一整天,中途就醒來過兩次。而這次她沒有繼續躺著,而是默默換了衣服,自己最漂亮的衣服。旁邊的病床上的人正在睡覺,所以并沒有人注意到她這些奇怪的舉動。
她扶著墻,一點一點挪出了房門。走到外面,她都精神好了一些,身子卻仍然虛弱的隨時要跌倒。
林婉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強打精神。
“加油,再努力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她給自己打氣。
她就這樣一點一點向外挪著,雖然有些緩慢但一直沒有停下來。幾分鐘后她就走出了醫院。
久違的陽光照在了臉上,林婉微微瞇起了眼睛。
“天氣真好啊,能在這樣的日子里真好。”
母親很快就會回來了,所以得抓緊了。
雖然這里,她的家鄉,是一個靠海的城市,但是這里離海還有相當的距離。
林婉思索了下走到海邊的可能性,果斷地打了一輛出租車。坐在車上,司機師傅是個很熱情的人,一直跟她說個不停。林婉并沒有回復,也沒有打斷司機,只是沉寂的坐在車上,頭側著,呆呆看著窗外太陽一點一點落到海平面以下。
終于這段旅程結束了,林婉付了錢,走下了車。
那追不完的日落終究落下帷幕,那數不完的期待終究迎來終結。
天已經完全黑了,城市里明黃色的燈開始亮起來。這處海邊很好,是遠離市區沒有人來的地方,林婉很喜歡。
海風帶著潮濕,帶著些許腥味,但因為已經是夏夜所以沒有寒意。林婉在海邊的礁石上坐了下來,靜靜地看著城市變得燈火通明。
母親應該已經回去了吧,現在估計正在瘋狂地找她。但在她被找到之前一起就會結束的。
已經不得不這么做了,不管是為了每天醫院里無意義消耗掉的母親大量的錢,還是她自己近來所承受的痛苦和折磨。
也許自己是個懦夫吧?她想。她不是個喜歡逃避的人,但是這次,她真的累了,逃避雖可恥但有用。
林婉坐在礁石上,最后地看著城市。她覺得自己在這段時間里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沒想。越是到最后就越是這樣。她只是仍覺得有些不甘罷了。
遠處好像在搞什么活動,放起了煙花,這是意外之喜。她仍舊默默看完了。
“真好啊,我很喜歡。”她輕輕說。“雖然很短暫。”
煙花過后星星探出頭來閃爍著,明滅不定。
林婉突然覺得自己一直都很傻,認為自己是絢爛的煙花,卻忘了莫說煙花,即便是真花也會迎來枯萎,激起的浪花也會沉寂。
日月交錯,光影變換,世事無常。燈火闌珊,星河璀璨,繁華盛景須臾而過。
她看了看天,覺得到時間了。于是掙扎著站起身來,面朝城市,背朝大海。
夏日的暖風吹不進寒冬,那年春天牽起的手連同繾綣思眷葬在了這盛放時節,連同冬日的碎冰一起于風中消散,連同屬于秋天的再也無法到達浪漫一起輕聲地告別。
林婉身子微微后傾,感受著飄浮在空中的感覺。這是她此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飛翔的經歷了。
她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盈。
張宸
伯母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已經哭的泣不成聲。
好不容易才將她的情緒平穩下來,我才得知了林婉的事情。
她跳海了。
我當然很悲傷,但卻意料之外的平靜。想來,作為看著她長大的人,也許在她求我幫忙演戲的那一刻,我就早已經知道了一切,只是一直在欺騙自己罷了。
婉婉的尸體很快就被找到了,浪一直將她留在岸邊,并沒有去到海的深處。
我不知道自己該以什么樣的神情去面對她,但我覺得,作為她的哥哥,我至少應該去見她一面。
雖然婉婉活著的時候一直不讓我說,但現在我改變了想法。那孩子應該知道婉婉身上發生的一切,這對她們兩個人都更好。
我請了假,回到老家,見到婉婉后才有人告訴我她的手機里留給我了些東西。
因為是夏天,按照這幾年的規定遺體也不能放太長時間,所以第二天葬禮就辦完了。我在想是不是有些草率了,但轉念一想她活著的時候就不喜歡這種活動,這樣也算是隨她的心愿。
再說了她僅有的幾個朋友都不知道有關她的事情,所以都沒有出席。一群陌生人參加的葬禮,就算是她也會覺得有些手足無措吧?
那天很正常的下了點小雨,倒是讓近來的炎熱消退不少,但也更冷清了。葬禮后我拿著她留給我的手機卡回了家——她的手機已經泡水不能用了。
里面是一封信,并不長,里面交代了她想給身邊每個人最后留下的話,當然也有給那孩子的。文章結尾表示這封遺書送給我了,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她把告知的權力交在了我手上。
我按照她留下的信息找到了那個孩子,但他最近正忙于照料生病的母親。好不容易我們見了一面,我才知道他早就知道我和婉婉的關系。
這不是白演了半天戲嗎?我不禁苦笑。
我把一切事情都告訴了他,看起來他一時還有點不能相信。直到我把婉婉的信交給他,他才仿佛接受了一切一般掩面像個傷心的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我沒有阻止他。我能理解他的傷心,也不會怪罪于他。雖然我其實對于他已經知道了一些事情卻仍沒有陪在婉婉身邊并不滿意。但是想到他正忙于照料母親,他自己感受到的悲傷與悔意肯定也是難以估計的,我便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他哭。
之后等到他終于平靜下來時,他認真看完了婉婉留下的信,然后甚至和我道別就失魂落魄地走了。對此我并不想再多說什么。
“再見,再也不見。”
葉澤
“當你看到這些內容時我看來已經去世了。其實有很多話想對你說,但我覺得我們兩個之間,應該不用更多的情話綿綿了。
與你相遇的時間,很開心。我想不到其他的答案,只能告訴你,真的很開心。
原諒我沒有告訴你這些事情。但既然已經現在了那也無所謂了,具體情況你可以詢問我的表哥。
逝者已逝,不必太過為我悲傷。這不是你的錯。哪怕為了我也好,努力地活下去吧。
再見,再也不見。”
我反復看著這封簡短的告別信,思緒萬千。
……
已經快開學了,天氣也漸漸涼了下來。但是除了母親外提醒我加衣服的那個人不在了。
我漸漸接受了沒有她的事實,并最終在她原來的房子床下翻出了她以前寫的一大堆信,但顯然她對這些都不滿意,最后都扔棄了。
里面有各種奇怪的語氣,各種奇怪的表達,倒是很有她的風格。我把它們全讀完了,并沒有更多我不知道的東西,無非是同樣的事情說了一遍又一遍。
但是讀信時一邊哭一邊笑的感覺讓我感覺她似乎還在身邊。
看著夕陽漸漸沉落,樹影婆娑,在碑上劃下縱橫的線條,把暗淡的黃昏割成碎末。我最后一次在她的墓前做了參拜,緊了緊衣服轉身離去。
就像有一封信里她所說的,是時候,該向前走了。不要在原地過多停留。
當然,笨蛋,我會去更多的和別人相處,但是像那個錯過了的女孩一樣的人,再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