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矮的灌木葉黃了小半,又是一年秋。
“等得正窩火的任幸見言嵐端頂著一頭濕嗒嗒的頭發跑了來,臉色更加不好看,話語中帶著輕微慍氣,“大清早的洗頭干什么,不知道秋涼嗎?并且你遲到了。”
“我今早頭暈暈的,精神不好,想著洗個頭能好點。對不起,遲到是我的錯。你罰我吧。”言嵐端乖巧認錯,但還是不自覺的露出委屈樣,下唇輕抿。
“回去擦頭發,今天不跑步了。”
“啊!”清澈的眼睛充滿了不可置信。那么嚴格的任幸破例讓他不跑了!更讓人害怕。
“照你這個樣子,吹著風跑下來,八成要生病。不過我這有個不是懲罰的懲罰,你要接著。”
反應過神來,在任幸的表現下言嵐端對自己的行為愧疚。遲到不對,大秋早洗頭讓自己會生病不對,讓任幸擔心不對。在病房里相信自己免疫力強吹風不會生病的信念破散成四分五裂,言嵐端埋怨起自己來。
“步要跑,懲罰我也領,生病了任醫生也別管我,讓我吃個教訓,長長記性。以后就不再犯了。話完,言嵐端長腿一邁就跑走了。步子還放的大,明顯是不想讓任幸追上。
“喂!我是醫生,你生病我不能不管你。你是傻子嗎?”感覺頭大的任幸,對剛成年還是孩子脾氣的言嵐端很無奈又氣得想笑。真是長不大。
“任醫生別喊,別把保安招來。不是啥大事,我跑完就回來。”言嵐端再次加速,掠過紅楓樹,拐過拐角無影了。
跑到醫院住院樓下,一條白色的東西啪嗒落在言嵐端頭上,帶著點力道。言嵐端捂頭跳得老遠。樹后閃出人影,竟是任幸。明明挨了打,言嵐端笑顏立馬就浮現。
“傻笑什么,趕緊給我回去。值班護士已經給你沖好感冒藥,防止感冒。晚點又涼了。把頭發給我擦了,不然要頭痛。”任幸話說完就走,言嵐端拿著頭上的毛巾小跑著跟上來。
“任醫生懲罰是什么?”
“勞煩你記著,那就與你說說。“看著言嵐端單手擦頭,舉手投足間都帶著少年氣,任幸對他的火氣全消了。年少可愛的小果子剛好敲在她心巴上。
“我要去你們學校開講座,想帶你一起去。重回校園轉轉,免得老待在醫院悶壞了。”
“醫院會同意嗎?”言嵐端并未第一時間拒絕就說明他有想去的想法。
“你現在狀態好多了,醫院這邊我協調一下,他們會同意的。”
“外面環境太雜,你不擔心我發病?”
“所以我與你定君子協議,你要答應我,無論發生什么,不許亂來。當然,前提是保證你和其他人的安全。一些事,要忍,少往心里去。”總有些人知道他生病的事,會嚼舌,說話難免不好聽。
沉默好一會,言嵐端詢問地開口,“我可以戴著口罩去嗎?”
“這是你的人身自由。不過我希望你從容一點,面對人生,落落大方,不卑不亢,拿出最好的態度來。”
顯然任幸的勸言沒起什么作用。那天言嵐端全副武裝。黑口罩、鴨舌帽、白T恤、黑褲子,這一番精心打扮,夾在人流中隱身效果超強。
任幸懶得理他,遞給他一只鈴鐺。
“帶著,不然怕你丟了找不見。”言嵐端也難得沒多啰嗦,麻溜地戴在手腕上,塞進寬松的袖里遮住。
乘醫院專車到學校,門口有老師接待他們進去,在辦公室里講了一些關于講座的問題。言嵐端是以助手的身份來的,也在一旁聽著。
老師帶他們到舞臺處參觀。幾個老師領著學生正在搭建舞臺底架,沒多久就可以了。大多學生還在上課,時間差不多了,才會過來這邊。
跟言嵐端一樣干凈,但更洪亮的讀書聲,從教書樓傳到操場,在廣闊的空間擴散開。
叮鈴鈴,熟悉的下課鈴聲響起。穿著紅色校服的學生們蜂涌而出,接接踵而至,在舞臺下站成整齊的隊列后,按序坐下。
換好衣服的任幸化身白衣天使坐在后臺,與聲響等技術老師溝通細節,做著最后的準備。
臨上臺前,發現言嵐端整個人發怔似的朝此刻空蕩蕩教學樓走去。任幸喊他,像對木頭說話,沒有反應。任幸上去拉住了他,緩聲說,“別忙,等講座結束,我陪你逛學校。”
無言的靜是言嵐端對任幸唯一的回答。
“這樣的話,你就陪我上臺,坐在旁邊當擺設,我好放心。”任幸放出大招,啞如言嵐端也是會說話了。
“我在臺下等你。”言嵐端留下話,自己主動地走向任幸剛才坐的位置坐了下去,直腰看著前方涌動的紅色人海。
言嵐端朝教學樓各處望,耳朵聽著任幸好聽的嗓音講著專業知識,聽起來一點不覺枯燥,反而引人心神。
背景音樂暫停,任幸站在舞臺上,迎著風說,“請光明正大的面向世界。迷霧中陷入沼澤的你需要的是自己救自己,完成自我救贖你便成功了。遠方很遠,卻總會到達。我的發言到此結束,感謝大家。”板板正正的鞠躬離場。轟然掌聲響起,場面熱烈盛大。
后臺,任幸放松地對言嵐端笑了笑,在他身旁坐下。
“你很棒!”言嵐端衷心感慨。
“謝謝。”
等同學們又都回到教室上課去,又跟學校老師說過,任幸在言嵐端的帶領下開始了校園一日游。走出教學樓逛過食堂,二人往小花園去。呼吸花土泥草味的空氣,滿眼都是郁郁蔥蔥的綠色。紫色的牽牛繞樹向上爬,開出嬌艷的小喇叭,于風中輕擺舞姿。
昨夜剛下過雨,空氣很潤,泥土潮濕,看上去會陷腳。園中的小石子路滑,但緩著步子走起來比柏油路舒心怡神。
園里沒什么人,不說話連空氣都顯得寂靜,是靜山秋水的感覺。
路過公共廁所,任幸表示讓言嵐端不要亂跑,沿路慢走等她,她等會就來。言嵐端眨眼默應。
路盡頭是一條土溝,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一米左右高,里面零零落落長著幾株高矮不一的野草。今天云層厚實,陰沉沉的烏云遮住了陽光,只透出幾縷散光灑在大地上。遠邊的天與山連在一起,半隱在云霧中,隨云動而變,言嵐端也有些看頭。
嗖!一只白藍紋格的皮球不知從哪飛出跌進土溝里。一個白凈的男娃娃找來,看見比自己高一大截的溝,傷心地哭了。眼淚像珠子一個一個往下掉,在臉頰邊連成線形似小瀑布,不見止勢。
頭發半白的老婆婆蹣跚走近,輕輕地幫男娃娃擦拭淚水,慈祥和藹地對旁邊捂得嚴嚴實實的小青年說,“麻煩你幫忙撿一下球吧。我孫兒最喜歡這個皮球了。”
“人總是要學會失去。何況長大后他就會發現,不過是一個皮球而已。男孩子更應該面對現實。”少年眸黑如墨,盯著吸鼻子的男娃娃,氣壓低至冰點。他討厭少童的無知。正是因此,當年母親被推倒后他才沒上前護住她。無知讓他將那些披著假皮實則狼心狗肺的人一度當作血親。真是愚蠢極了。他是這樣,他眼里這個男娃也是。不然也不必只會為球哭,而不尋法子撿球。
面對比自身高的高度,男娃娃不經嘗試就放棄了。只會一味地哭,還聒躁他的耳朵。
感到少年身上漸發的戾氣,老婆婆拉著孫兒退遠了些。
“畢竟是個孩子,講這些太空了。隨手的事,請你好心幫幫忙。”老婆婆蜷著身子,真誠地請求。語言中透著執著的意味,這球老婆婆是一定要撿回來的。
言嵐端也聽出來了,他不是要故意為難老人家。只是牽扯到孩子心中難受。他討厭自己竟跟一個娃娃作對。
“我…”就在言嵐端開口答話,將答應時,男娃娃一下跑過來,重重把他往后一推。站在土溝邊的言嵐端失重后倒,心里并沒太多想法。世界總是對他如此,他已經快習慣了。
“天呀!”老婆婆大叫著滑坐在地,整個人顫抖著。男娃娃卻冷眼瞪著不幫他撿球的壞哥哥去陪皮球。
劃破風的嘶嘶聲驟起。一只白皙的手有力地拉住言嵐端衣領將他往回帶,另一只手而后環住他腰回穩重心。腳再次踏實地在地面上。
任幸都不忙放開言嵐端,直踢出一腳。要踢到男娃娃之時,又收了回來。她是一位醫生不可以這樣做,但她真的怒火中燒。言嵐端呆滯半天,驚訝道“不愧是練過的,力氣勁足。不然任醫生來拉我,就都要摔溝里去了。”
“你也厲害,都能被小孩暗算。”任幸與他一同扶起老婆婆,只是受到驚嚇,并無大礙。
“真對不起嚇到老人家你,我這就把球撿回來。”言嵐端道歉說。
不放心的任幸囑咐:“小心土滑。”除此外,就憑言嵐端一米八幾的大高個,撿球之事手到擒來,分分鐘搞定。
老婆婆狠心訓了孫兒一頓。告別說,“小青年年紀不大,少冷漠待人。多笑、說話放溫和些多更招人待見。”
晚飯,二人在學校食堂里解決。真是久違的味道,一入口便勾起回憶,記起青春往事。于是二人都少見地吃了許多,撐著圓滾滾的肚子回到逑遠醫院。
吃太多,根本閑不住。任幸又拉著言嵐端散步,談著今天的感受。
……
“你扮成黃花大閨女出門的樣子,又遮臉又深色衣服,裝隱身干什么?”
“我怕被學校的人認出來,也同時不敢作為抑郁病人直面同學和老師。不想聽見他們說三道四,猜疑我抑郁的原因。”言嵐端心里對學校是存在芥蒂的。那里的言論不大,卻往往能逼瘋一個人。大家都占著道德高點,以此來綁架別人。
不過,這一次回校之行像是浚通了河道,蓄著的水被一點點傾倒出來。心里藏的東西少了,言嵐端也更陽光。笑容多了,也開始愿意和父母交流想法。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