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返始(中)
- 從楚子航奪舍路明非開始
- 麟驍
- 5351字
- 2023-03-20 08:52:00
其實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操場,成千上萬的人排成一排競走,在那么大的操場上所有人一起行走,肯定有人會和你的步伐一致,這就是同步,既然你跟一個的步伐一致了,那剩下的人便是異步。有一天你遇到了一個和你同步的人,你們在一起很開心,但是人總有步伐凌亂的時候,可能是你凌亂,也可能是他凌亂了,總之你們就成了異步。
世界這么大,有很多很你同步的人,但很少有人于你一同走到結尾的。無所謂同步和異步,能夠找到一個陪你走到最后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很多年前陸天明和楚天驕還有其他幾位朋友坐在孤燈下,煙卷騰起的煙霧在那個不大的空間里繚繞,楚天驕對他們說了這個話題。
當時陸天明心里一震,他遇到了自己的妻子,他想要從混血種的社會中退出了。楚天驕在這個時候告訴他們這個觀點,無疑是在暗示自己覺察陸天明的心思了。
那天晚上陸天明面如止水,卻心如亂麻。他小心翼翼地和同伴們喝酒,生怕自己再露出馬腳。可他還是喝了不少酒,因為他對同伴心懷愧疚,本來他和楚天驕他們是“同步”,可是他的步伐凌亂了,他選擇了和自由生活的“同步”,就必須成為了隊伍中的那個“異步”。
他覺得自己是背叛了同伴們,楚天驕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喝著酒說其實自己已經想退出了,他有喜歡的人,并和那個人生了兒子,他要留住這份幸福,不得不放棄理想了。
團隊中的一個叫季振城的狙擊手最先面露不悅,醉醺醺地嚷嚷說:“老楚你他媽的別開玩笑了,你都離婚了,你老婆和子航都跟別的男人在一起了,你在這說個屁的幸福!”
除了陸天明外所有人都去攔惱怒的季振城,大家一邊解圍一邊表示誰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資格,可陸天明在他們交錯躲閃的眼神中看到了失落和沮喪。大家都出自卡塞爾學院,都為了一個理想出生入死過,都是過命的兄弟,可是現在有一個兄弟說自己想要退出,任誰心里都會不舍和難過的。
陸天明保持著沉默,他為季振城難過,因為他明白兄弟離開的滋味,也為楚天驕難過,他們都同為人父,總會感同身受的。
“是啊,我其實挺失敗的,老婆孩子跟著別的男人走了,我在外面多么牛逼多么厲害都不敢跟他們說,明明是自己最愛的人,卻要對他們不斷地撒謊圓謊。”楚天驕搖頭,啞然失笑,“現在退出了,我就真成了一個司機了,我很難再見到小妍和子航,不可能在家長會上拍著子航的肩膀跟人吹牛說‘看,這是我兒子,牛逼吧’。”
“但是你還是子航的老爹。”季振城氣泄了。他還沒結婚,自然說不過一個父親,即便他也為人父,也不可能說的過楚天驕。
“是啊,我還是子航的老爹,我每天都開車出去,”楚天驕緩緩轉頭,看著季振城,眼中沒有流露出任何情感,迷迷蒙蒙地像是起了霧,“去看子航他們娘倆,我不敢靠近,我哪比得上他后爹是吧,所以我只能偷偷的看。”
接著他回望四周,目光從陸天明他們身上掃過,自嘲地笑笑:“在人類的社會里我就是個小人物嘛,我在混血種再怎么牛逼,我能用時間零把我的敵人頭砍下來,那又什么用呢?我作為一個丈夫,我守不住我的妻子,我作為一個父親,我守不住兒子,我只能偷偷地,遠遠地看著他們。”
即便在多年前的現在,陸天明開著他最好的車穿著最好的衣服奔赴自己的戰場時,仍能回想起那一天楚天驕臉上的神情。
他記得楚天驕微微仰起頭,天花板的白熾燈的微光把他的臉龐照亮,他的眼睛亮亮的,閃著清水般的光。他看著天花板,眼神有些躲閃,縮著脖子鬼鬼祟祟的,像是真的在某個地方遠遠地看著他的妻子和兒子,偷偷摸摸地觀望著自己和這個世界的聯系。
陸天明想楚天驕是那種很酷很拽的男人,可在那個時候他的那種酷拽霸氣蕩然無存,那張臉上只有神往,他仿佛真的看到了他的妻子和兒子,看到他們在八月熱烈的陽光下,都戴著遮陽帽,從某個男人的車上下來,在夏日炎熱扭曲的空氣中交談。而他只是一個司機,他比不上那個男人,他羨慕嫉妒那個男人,像是一匹被奪走食物的老狼,磨礪著牙齒,懷揣著狠,明明一無所有,失敗的不行,卻在看到珍貴之物時露出幸福的笑容。
“你們不明白這種感覺的,”楚天驕輕聲說,“我每隔一段時間就去看看他們,我總會有新的發現,三月時我看見小妍把頭發剪了,子航的身高還是一米六八左右,五月時我看見小妍的頭發長了一些,子航長到一米七了,這就是我的幸福。”
“從發現這些變化的那個時候,我就害怕死亡了,我怕我死了全世界就忘了我了,小妍那么傻的女人,要是被欺負了我就沒辦法去救她,我兒子那么帥那么優秀,要是結婚了我參加不了他的婚禮,我肯定死不瞑目的,我還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我還有更重要的東西要守護,我不能死啊,死了我就看不到他們了。”
年輕時的陸天明有些悵然,楚天驕的話真的觸動了他。
“天明你是我好多年的兄弟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楚天驕看著年輕時的陸天明,眼神中渴望他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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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陸天明開著他最好的車,帶著自己那兩把很多年沒用的短刀,在雨中風馳電掣地前往他的戰場。他其實什么都知道,在楚天驕死后,他代替好友去看望楚子航,這是他最初的記憶。可在一夜醒來,他在報紙上得知楚天驕和楚子航一同死亡的消息,他就知道這個世界出現了問題。
他也知道陸青嵐被奧丁選中成為路明非束縛的事,因為他和楚天驕季振城他們當年來到這座城市,就是為了路明非。
了解一切的他只是選擇了放任陸青嵐和那個虛假的路明非走近,自妻子過世,他就一直有預感,總有一天陸青嵐會離開自己。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在準備阻止這一時刻的來臨,可此時真的來了,他反而有些手足無措了。
他變得懦弱,他畏懼死亡,他怕自己死了陸青嵐會悲傷,更怕自己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女兒了。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他選擇去自己曾經的雇主——路鳴澤那里尋求幫助。路鳴澤告訴他這個虛假的路明非其實是本該死去的楚子航,他這才略略放心。
在他的印象里,楚子航一直都是很好很好的孩子,他和他老爹一樣酷一樣可靠。
但這種安心維持不了多久,轉眼間陸青嵐就被黃昏教條襲擊了,他一下子又慌張起來。
再度看到零時他還是下定了決心:他要去履行父親的責任。
父親的責任就是保護自己的孩子,讓他們健康長大。
這注定是一場必死的戰斗,但他必須去,如果他逃避了,死去的妻子一定會罵他慫蛋吧?
他點起一支煙,回想那天晚上他的回答。
他記得他說他不懂楚天驕的意思。他心里明白他那時說了違心的話,他一直都活在恐懼和自責中,因為他在幾天后退出了團隊。
他的退出導致團隊失去了最重要的一張王牌:言靈·血脈牽引,無視血統純度實施殺戮的能力。他本該是在那場多年前就已經開始的隱秘戰場上扭轉戰局的王牌,他本該在那時殺了奧丁。
他的離開導致一個團隊的覆滅,季振城等人被黃昏教條第一批量產超級混血種格殺,唯一幸存下來的楚天驕在今年夏天也死了。
臨走前他翻看著他們團隊的合影,細數上面一個個熟悉的名字,照片上那一張張鮮活的面孔如今都變成沃土下的尸骨,死在里隱秘的戰場上,被全世界人忘記。
他活下來了,這是他和那些人的“異步”。
他現在去赴死,這是他和那些人即將達成的“同步”。
陸天明忽然泫極欲泣,他顫抖著撥打著陸青嵐的電話,他知道陸青嵐因為路明非的事而受到精神上的沉痛打擊,現在不接任何人的電話。但只要陸青嵐不接,他就會不停地打下去,直到他死去。
在不知道打了多少次之后,回應他的終于不是單調的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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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青嵐接通了那個響個不停的電話,零坐在她的對面,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陸青嵐放下那張寫有自己父親身份的檔案,打開了免提。
“喂。”她從干澀的嗓子里擠出這個音節。
“嵐嵐,睡醒啦?”電話里傳來父親歡快的聲音,知曉一切的陸青嵐清楚他聲音中的苦澀。
“嗯。你去干嘛了?”陸青嵐問。
“我啊……我去送貨,那個開公司的張總知道吧,他今天給我打電話,讓我去他家里給他做飯哩,就一碗牛肉面,他出六百塊,你說這有錢人的世界就是離譜啊,六百塊的牛肉面眼都不眨一下……”父親還是一如既往地喋喋不休。
陸青嵐默默地聽著,在她的印象里,父親一直都是這么羅里吧嗦的人。小學時總是提醒她說“上學時記得戴紅領巾”啊“作業記得寫,睡前把書包收拾好”啊之類的,初中時她去參加畫畫比賽得了獎,父親就拿著那紙獎狀喜氣洋洋地跟街坊鄰居炫耀個七八遍,其實那只是年級比賽而已,沒什么含金量,陸青嵐不明白他那么高興做什么。
“那你早點回來。”陸青嵐說。
“嗯嗯,就做碗面而已,一個多小時后就回來,今天還在下雨,你有沒有晾衣服?晾了的話記得收了,還要關窗戶,這都快冬天了,感冒了可不好……”
“好的,你記得保暖。”陸青嵐點頭。
騙子,你是去赴死的。她在心里說。
“沒事沒事兒,我開車去的,本來打算騎自行車過去,最近油價不是貴嘛,可是這鬼天氣真的邪門,跟刮臺風似的。”陸天明還在喋喋不休地抱怨天氣,他一邊抱怨一邊大笑,好像真的什么事都沒有,他真的只是去“張總”家做碗面似的。
陸青嵐受不了父親啰啰嗦嗦的性格,他這種人,沒什么尊嚴,總是賠笑著跟別人說話,時間久了,就分不清客人和家人了,跟她也賠笑著說話。這是陸青嵐最討厭他的地方。
但是就是這種沒有什么尊嚴的人,一個入贅到妻子家里,喪妻后沒有續弦的孤獨男人,生活過得并不優渥,卻供女兒去市里最好的中學讀書,為此他比以往早起一個多小時,就為了準備一天的菜和女兒的早餐,讓女兒上學時吃的飽飽的,讓一天的營業多賣些,再多賣些,這樣就可以讓女兒上學時沒有什么吃苦的地方。
明明是這種普普通通的男人,活得勉勉強強的男人,卻是混血種世界的佼佼者。他擁有強大的力量,在那個精英遍地走的世界傲視群雄,全世界的混血種家族都爭先搶后地拉攏他,可他放棄了那些光環,甘愿做一個為妻子女兒煮面的男人。他本該穿著昂貴的定制西裝,坐著公務機滿世界跑,卻選擇換上油膩膩的廚師服,整日待在油煙重的廚房里,對著那些他以前看不起的人低聲下氣,就為了多掙幾個錢給女兒上學。
他受到過全世界最好的教育,所以他才不顧一切地讓自己的女兒上全市最好的高中。他本該為了理想和同伴死在黃昏教條的刀下,可他卻忍氣吞聲心懷愧疚地活了下來,因為他失去了自己最愛的人,他知道這份疼痛,他不想讓女兒承受他的疼痛。
他知道自己現在能力有限,給不了陸青嵐自己曾經見過的最好的東西,那他就給自己力所能及里最好的東西……他只想讓自己的女兒和自己年輕時那樣耀眼,現在黯淡的他,不想讓女兒走自己走過的路。
零已經告訴陸青嵐一切了。陸青嵐終于看懂自己父親的一生,終于看清他那張蒼老的臉上隱藏的痛苦和皺紋。
陸青嵐聽見電話里傳來高亢的引擎聲,她知道這是自己父親離開自己的倒計時。陸天明一生對自己女兒撒了無數的謊,在這一瞬間都被陸青嵐所看透,可是陸青嵐卻盡力替他圓謊。
大滴大滴的淚水墜落,陸青嵐眨巴著眼睛努力想要止住自己的淚,她把哭聲壓抑在嗓子里,艱難地回復自己的父親:“那……那我等你回來,我們一起吃面……我,我明天就去上學,我會去交朋友,我已經交了三個朋友了,他們叫路明非夏彌和蘇曉檣,我可能現在什么都不好,但我一定會變得更好的,所,所以……我等你回來,我們一起吃飯……爸爸!”
電話里忽然安靜了,沒有傳出那個熟悉的羅里吧嗦的聲音,只有高亢的引擎聲和沙沙的雨聲。
陸青嵐聽著那雨聲,想著自己的父親正在鋪天蓋地的大雨中奔馳,只為了給自己的女兒報仇。他那么心胸狹隘的人,向來都是有仇必報的。
他知道自己會死,但是身為父親,不能在女兒面前坦露自己的心聲,只能說著違心的話,撒著謊。
她知道自己的父親會死,但是身為女兒,要守住父親的尊嚴,雖然他已經沒有多少尊嚴了,生活幾乎要把他的脊梁壓垮,但女兒還是想為他做什么,至少守住他最后的那點尊嚴。
“青嵐……”沉默了很久很久后,陸天明輕聲說,“爸爸對不起你。”
“我……不明白你再說什么……我不懂。”陸青嵐抽泣著搖頭。
“我知道你現在遇到了什么事,但是你不想說,那我就不問,因為做人總要給對方留余地嘛,”陸天明干巴巴地笑,“但你要明白,你并不是獨身一人,有人在看著你。”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陸青嵐搖頭,世界上很多很多道理不是立刻就能明白的,它可能在很多很多年后,在遇到什么事時,你才會想起這個道理,才不會走彎路,但到了那時,當年教你這個道理的人就不在了。陸青嵐不想明白,她怕自己明白了,爸爸就不在了。
“你媽媽走的早,你一直都是個好孩子,你很堅強。”陸天明笑著說,“對了,你媽媽以前跟我說過一句話,現在我想把這句話告訴你。”
他開著車,面對著瓢潑大雨,一個人孤獨地前行。他看著前方密密綿綿的雨幕,想起多年前他在雨中疲憊地獨行,有一只纖長的手為他撐起傘,他和那個人縮在一柄不大的傘下,他們都想讓對方不被淋濕,就刻意地往兩邊靠,結果兩人的一邊肩膀都濕透了。
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個女人了,整個人仿佛又置于多年前的那場雨中,他看見那只纖長的手,一根根青蔥般修長的手指微微彎曲,合攏,握著傘柄,纖細柔軟的指節微微發白,指尖的指甲被修剪得圓圓的,風從極遠的吹來,吹亂細密的雨絲,吹起他們的傘沿,在飛舞的長發中,他看清了女人的臉。那張熟悉的臉,一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用眉筆精心描過的眉宇,飽滿的櫻色嘴唇。她就那么眼含笑意地看著你,凌亂地頭發掩映著那種難忘的臉,她抬起另一只手,攏了攏眼前晃悠的發絲,像是嫵媚靈動的小狐貍般凝視著你的眼睛,眼波流轉,她那柔軟的唇微微開合,排玉般的牙齒閃現。
她在風雨中踮起腳尖,向你訴說著什么,像是和你分享什么諸天神佛都無法知道的秘密。她說:
陸天明說:
“我從未離開,一直在無人注意的角落里愛著你。”
陸天明掛斷了電話,他到了最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