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大的浴缸里，打開的水龍頭在源源不斷地輸送著水。水溫冰涼徹骨，在這個深秋，用這樣的水洗澡是一件不要命的事。

暗金色的線條在燈光下延伸，仿佛是某種圖騰般重疊聚攏，在她的手里匯聚成一把修長扭曲的利刃。那是一把有一米五長的刀刃，刀口后仰，如同雄鷹探出去的利爪。

刀尖在緩緩往下滴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女孩的眉心。

陸青嵐脫光了衣服，赤身浸泡在冷水里，抬起一只手捏著刀身，刀尖對準了自己的眉心。

她長長地吐息，看著冷水落下打在自己的臉上。

她彎曲且長的睫毛輕輕顫動，清澈的眼瞳倒映著那柄扭曲的刀。

她知道這是貨真價實的兇器，她記得她曾用這柄刀割開一個又一個的身體，殺人如斬草席般輕松。再堅韌的身體都是一刀兩段，她還記得火熱的血如同暴雨般潑在她的臉上，她很快樂，不覺得害怕，她朝著世界宣泄自己的怒火，雖然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憤怒。

她知道那個人不是她，她還知道自己的靈魂蜷縮在那具狂魔的軀體里，旁觀著這一切的發生。

她看見了什么？

她看見自己站在絕對黑暗的世界里，獨自坐在冰封的王座上，放眼望去白莽莽一片，遠處的雪山如同巨龍虬結的身體。然后火光被點了，數以萬計的火光，天上地下都是人，那時她的敵人，敵人們多如沙海。從遠方的天際席卷而來，黑色的戰車破開茫茫雪幕，白色的騎兵奔騰洶涌而至，隆隆戰馬沉雄如雷。

她看見自己在自言自語，她朝著那些人指指點點：“凱撒老大、楚師兄、諾諾、敗狗師兄、古德里安教授……”

她看到了敵人們驚恐的臉，那一張熟悉的臉，看見他們用刀砍在自己的身上，血如潑墨。

她旁觀著熟悉的人對自己實行殺戮，她看見他們用雪亮的鉤子打穿自己的鎖骨，把自己釘在雪原上。

陸青嵐知道這是01世界的路明非經歷過的一切，她能夠感受到他的憤怒。

試想你一直是個普通人，前十八年可能過的不太好，沒有青澀的青春沒有難忘的高光時刻，但你過得很開心，那時你在想象著自己的未來。雖然成績不盡人意，卻琢磨著該怎么給自己的未來頒獎。

那一天你向喜歡的女孩表白，想要拼盡一切氣力獲得那個女孩幸福的羞澀的笑，卻發現自己被眾人耍了。三尺高臺你站如嘍啰，燈光下你自慚形穢，在你以為這是你一生中最黑暗的時刻，此時另一個女孩踹開大門，她萬丈耀眼，在她的光環下，曾經那些你高不可攀的人都卑微到塵埃里。

你跟著她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了，登上她的豪車，走入另一個世界。這很他媽的爽對嗎，你以為你自己是什么爽文男主角，蟄伏多年只為一瞬間的鋒芒畢露。

你來到了全新的世界，這里天才遍地走精英賤如狗，你一個普通人根本在這里混不下去。但你還是獲得了那個該死的“S”級，這個莫名其妙的殊榮，就是因為這個，讓你始終是視線的焦點，讓你承受別人失望的目光。

你不覺得你活得很失敗，因為你前十八年就是這么一個失敗者，你不期待誰，也不為誰而期待。直到那個女孩踹開你生活的黑暗，她是你生命的第一束光，刺眼無比，照亮了你眼睛里的黑暗。

這就是你留在這個世界的原因，你為了她，去和魔鬼交易，解放自己的力量。

這是你踏入黑暗之路的第一步。

你殺掉了龍王，但沒有人知道。你豁了命為了那個女孩奮不顧身，可是她醒來時看到的是另一個男人，周圍人在為他們這對璧人喝彩，沒有人在乎你。

你還是嘻嘻哈哈，因為你知道你自己就是這么一個垃圾。

殺胚師兄對你很好，他去跟他的女友拼命，最后事情崩了，你去豁了命救她，以償還他的人情。這一次沒有人知道你殺了龍王，還是沒人在乎你。

這是你在黑暗之路上踏出的第二步。

日本黑道軟妹很喜歡你，翹家跟你出逃。你們度過了很美好很美好的時光，這一次你是眾人的焦點，你很享受這樣的生活，每天沐浴在她戀慕你的目光下，那目光就如同你戀慕你的師姐。你知道這樣的女孩來之不易，你知道這可能是你絕無僅有的機會，可是你放走了她，在白王復蘇的前夜她還在跟你發消息。她是個聰明的女孩，也是個很蠢的女孩，她聰明到竟然知道害怕，蠢到竟然想要保護你。

喂！拜托，她想保護你，那個黑道小公主想要保護你，你前半生有人想要保護你么？有人用那種目光看著你么？你們在山巔看落日，余暉中她輕輕爬向你，她緊張地看著你，揣摩著你的神色，像只警惕的貓。她是多么的漂亮啊，眼睛明亮而瑰麗，最主要的是她滿眼都是你！

你們在余暉中擁抱，試問你的前半生，除了她外還有誰跟你分享這種浪漫的時刻？

可是你在東京暗無天日的酒窖底，酗酒麻痹自己，忽悠這個傻姑娘。你是個撒謊高手，你把什么都說得天花亂墜，假的說成真的，真的說成刻板事實。

你覺得那個女孩很傻，實際上你才傻，啊不，你是個他媽的臭傻逼。人家姑娘說著要帶你走的話，你卻說我倆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所以她死了，你目睹了一切。你很憤怒，你最傻逼的地方是你憤怒赫爾佐格是個臭傻逼，但實際上你比赫爾佐格還傻逼，因為你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個傻逼。

你天真的以為她會平平安安地到韓國，你天真的以為你對得不到的人一往情深是他媽的深情。你明知道不被認可的愛在別人心里沒有立錐之地，因為不愛所以都錯，可是你還天真的覺得這是對的，還要深情下去。

愛你的女孩死了，你不覺得愧疚，不因自己的懦弱而自責。

三峽里在乎你的好兄弟死了，你沒有多難過，你滿心都是一個女人。事情發生后你也沒有什么陰影，你在為情人節那個人給你的義理巧克力而沾沾自喜。

你還說你不夠傻逼？

啊對，這時你還是不夠傻逼，因為接下來你才是最傻逼的。

你成學生會主席了，那些知道你過去的人都畢業了，在現在的學生眼里你好像真的是一個“S”級了。你獨當一面了，你在里約熱內盧干翻舞王了，可遇到事你還是屁顛屁顛地找師姐，大哥，人家都要結婚啦，人家沒有給你追求她的機會嗎？你可是有自由一日贏來的三個月追求權的人啊，你使用了嗎？你的權力跟你那臺裝憋了的布加迪威龍一塊爛在車庫里。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這個道理你明白，但你不去追求，他媽的電視廣告還說“遇上彩虹吃定彩虹”呢！你只會在那里自卑自卑自卑自卑，然后自我感動感動感動感動，在那里跟自己拉扯，一邊“啊不行不行這可是凱撒老大的女友，追求嫂子要三刀六洞”一邊在日記里寫“今天看到諾諾在舞房練芭蕾，穿著白色蕾絲的舞裙，白色舞裙保佑我！”

你自己看看你惡不惡心？

你不知道她對你的看法，因為你不敢問。你不知道在你和高中女同學喝酒時她看你的時候眼中的失落，你不知道她為了你的事而疲憊不堪。她一邊說不喜歡你，一邊又為你盡心盡力，對于這些，你視而不見，你只看見了她說的“不喜歡你”。

好，換一種想法，你知道她不喜歡你，那你該成長了吧，你都萬眾矚目的學生會主席了，你也被人追過。大家都很崇拜你，你麾下還有個蕾絲舞蹈團，你該放下了吧？就算你不想放下，可人家師姐都要嫁人了，那你也該被迫放下死了這條心了吧？

但是你沒有，你在最后在師姐面前變成了怪物保護她，雖然面目猙獰，卻說著讓人安心的話。這時候的你在她心里發生了改變，其實你早就該明白，她也曾告訴過你，她想要那種能夠保護她的人，你做到了，但是你沒有說。所以你們的關系拉扯到現在。

你表現自己的時候已經晚了，女孩已經成了別人的未婚妻了。

你為了她最后一次變成怪物，這是你在黑暗之路里走的最后一步。

后來你被全世界追殺，你跟著零往北走。零是個好女孩，總是在你最需要她的時候出現在你身邊，默不作聲地為你做任何事。但你不愛她，你不顧她的勸阻走到了黑暗之路的終點，登上了你的王座。

你在王座上回望自己的過去，發現自己過去過的挺爛的。前十八年站如嘍啰，爹不疼娘不愛，后來幾年你豁了命，卻沒人記得。到現在他們終于知道一切都是你做的了，全世界都知道你了，因為你成了大怪物，你該死了。

坐在王座上的你看著多如沙海的敵人想，我靠老子都活得這么爛了，明明是天選之子是大怪物，拿著主角模板，卻在這當小丑。現在無依無靠了，你們卻來殺我，一邊說著抱歉的話一邊揮刀。

你說：“我什么都沒做啊，我沒有背叛全人類啊，我只是去找師兄了，這輩子做過最大膽的事是覬覦師姐。”

他們說：“因為你是怪物，所以我們要殺你，對不起，路明非。”

你還不憤怒？

你在眾目睽睽之下做著無人可知的夢，不在乎別人的目光，現在夢醒了，死小孩的鼻涕泡破了，你要面對自己的結局了。

可是你只是做個夢啊，你只是想當個普通人啊！你什么都沒做錯，為什么你要承擔一切？

你不能接受，換誰，都不能接受。

世界是個嘈雜紛亂的舞臺，人人都渴望粉墨登場縱橫捭闔，他們在紅臺上說著冠冕堂皇的話，享受著你得不得的人生，你在三尺高臺上站如嘍啰，手足無措，嬉笑怒罵都無視，活得麻木活得混亂。你從頭到尾都沒有權力，面對愛情，你沒有去愛的權力，面對繪梨衣，你沒有被愛的權力，面對人生，你沒有自己選擇的權力，你只有活著的權力……而現在，他們連你最后的權力都要搶走，讓你去死！

傻逼雖然傻逼，但是傻逼有活著的權力，你沒有，你連傻逼都不如！

你憤怒了，你悲傷了，你掌握巨大力量，揮手間千萬人喪命，但是你沒有這么做，你舍不得他們，你重啟了世界。

這就是陸青嵐看到的，路明非在01世界線的所知所感。她跟路明非一同憤怒了，在他們睜眼的那一瞬間，他們是有仇必報的人，他們的仇人是奧丁。

在那個先是倒流的世界里，她和路明非的憤怒達成一致，釋放了類似“審判”的究極言靈，對領域內一切生物實行毀滅式殺戮。她看見那些量產超級混血種在血紅的霧氣下分崩離析，細長的血絲飛濺出去又落下來，像是下起一場洶涌的大雨。

事情發生之后她又開始困惑，當時她被至尊的憤怒所感染。這并非是她本身的憤怒，如今擁有著巨大力量的她是否該為自己的憤怒而且傷害別人？

她又因什么而憤怒？

陸青嵐回想自己的半生，出生在小城的女孩，從小跟著父親在自家餐館里干活，喜歡打游戲和研究廚藝，性格有些悶悶的。她這普普通通的一生，遠沒有路明非的一生跌宕起伏，更沒有人曾傷害過她，根本沒有什么復仇的原因。

可就是她這樣的一個普通女孩，成為封存路明非力量的容器，她封印著一個怪物的靈魂。她因怪物的憤怒而憤怒。

只是因為自己的情緒被別人所調動，就去殺人。這樣的理由是正當的嗎？被無法掌握的力量操縱，導致暴走，引發傷亡，這樣的原因，真的會被那些死者所原諒嗎？

答案是否定的。

她和那些混血種毫不相識，超級混血種們在被改造出來之前，也只是孩子，也曾有過夢想和美滿的家庭。如今楚子航和夏彌，還有那些她所不知道的人，都在尋找著拯救這些混血種的方法，而她卻在這些混血種即將看到救贖的曙光之前殺了他們。

陸青嵐知道自己的失控傷害了很多人，在這個不爭的事實面前，任何理由都是加害者的狡辯。她做了惡，應當受到懲罰。

水滴打在她的臉上，那些痛苦的嚎叫還在她耳邊縈繞，像是一個個不甘的魂靈，圍繞著她哭訴著自己的無辜。

窒息感接踵而來，陸青嵐又一次看見自己被吊在那個銹跡斑斑的鐵房子里，下發巨大的水池倒映著自己鮮血淋漓的身體。她驚恐地轉頭，先前的那個紅發女孩已經不在了。

“弗利嘉特別編號，你的暴走殺了無數人，他們的存在被你的力量抹去，對此，你認罪么？”那個機械模擬出來的冷淡聲音從天空降下，冷冷地質問她。

“我……認罪。”陸青嵐有氣無力地回答。

“那么處刑開始。”那個聲音落定，正義對罪惡的處決正是開始。

上方忽然響起鎖鏈轉動的咔咔聲，她整個人被堅硬的金屬裝置按入水下。冰冷的水涌入她的口鼻，灌入她的氣管，讓她無法呼吸。她在水里掙扎著，覺得自己的肺部越來越沉重，因為那里灌滿了水。

巨大的鋸齒旋轉著從下方升起，破開混濁的水，陸青嵐看著那鋒利的圓鋸靠近自己。銹跡斑駁的刀口上還殘留著人體的組織。

圓鋸靠近她的眉心，接下來它要從這里下刀，把陸青嵐整個人縱向劈開，一分為二。

陸青嵐忽然感覺到一只嬌小柔軟的手攥住了自己的手腕，又感覺到另一只手托住自己的后頸，一把把她托了起來。

陸青嵐猛地從浴缸里坐起，披散著金發的女孩一把奪過她手中的利刃，隨手丟在一旁。

“把自己全身埋在水里，再用刀刃刺殺自己，”零穿著輕飄飄的絲綢睡裙，坐在浴缸的邊緣，面無表情地看著陸青嵐，“你是想自殺么？”

陸青嵐趴在浴缸的邊緣劇烈地咳嗽著，把自己肺部的水都吐了出來。從那種精神崩潰的狀態中解脫出來之后，她才發現這一池冷水涼得刺骨。

“為什么想自殺？”零側坐著，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你……是來洗澡么？”在排空肺部的積水后，陸青嵐斷斷續續地說。

“洗澡，順便看看你怎么回事。”零說。

“我沒事，我就是想洗一下涼水澡，最近想試一下冬泳。”陸青嵐干巴巴地笑笑，以掩蓋尷尬。

“為什么想要自殺？”零絲毫不在乎陸青嵐的掩飾，一語戳透她的內心。

“沒有沒有。”陸青嵐搖頭。

“因為你殺了那些量產超級混血種，還差點殺了我，你覺得自己做了惡，用自殺來釋放自己內心的自責？”零早就看出來陸青嵐心里在想什么。

“我對不起他們……”陸青嵐的聲音有些哽咽。

零凝視著她的眼睛，湛藍的眼中冷漠如同冰封。這讓陸青嵐有點不自在，讓她覺得自己像是被審問。

零看著陸青嵐在水中慢慢地低下頭，赤裸的雙臂攏住自己的雙肩，緊緊地抱著自己。

“混血種和龍族的戰爭已經進行了不知道多少年，”零說，“這場戰爭中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每一個人都不能說自己是絕對的正義。我想給予你冠位的那個路明非在最后也在自責，無論他選擇哪一方，世界還是容不下他，他重啟世界，肯定是把希望留給后來人，他希望你能夠代替他走下去，走到那個他所期望的結局。”

陸青嵐雙瞳黯淡，神情失落：“可是我還是殺了那些人，如果可以的話，我寧愿去死。”

零沉默了，在她看來，陸青嵐和路明非都是固執的人，守著自己心里的什么東西，絕不松手。

“路鳴澤把他只知道的都告訴我了，在未來，路明非會走回之前的老路，他要去黑天鵝港，去赴死，未來的我勸他如果不想死，就在這里止步，但是他還是要走。”零還是那樣神情漠然，陸青嵐聽著她的話，似乎從中聽出了什么深意，“你跟他都很固執，我會陪著他走到最后一步，也會陪著你走到最后一步。”

陸青嵐緩緩抬起頭，看見零排空了浴缸里的冷水，打開了頭上淋浴。熱水從上方降下，在他們之間形成水幕，她坐在陸青嵐的對面，那頭傲人的金發被水打濕，絲綢般披散下來，擋住了她那雙冷漠的眼，讓陸青嵐看不到她的眼神。

“如果你怨恨自己，或者自責，就去把奧丁殺掉吧，把幕后的人殺掉，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路鳴澤本來不打算派我來保護你的，是我主動來的，我會陪著你走到最后，無論結局是好是壞。”零輕聲說。

“為什么你要做這些？”陸青嵐問。

“很久很久以前，有人給了我活下去的意義，我跟他約好，哪怕到世界盡頭，都要不離不棄，以前大怪物保護小怪物，現在大怪物受欺負了，該小怪物保護他了。”零說，“如果你心里難過，不妨說出來，有人會聽你傾訴的，我想那個人現在已經到奧丁的門前討要說法了，因為他一直都是那種神經大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