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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突變
  • (墨)豪爾赫·科門薩爾
  • 3708字
  • 2022-12-01 16:22:21

卡梅拉一直在想,要怎么跟孩子們說呢,卻沒考慮到馬泰奧已經十八了,保利娜也已經有十五歲。在千禧年之初,青春期就是自說自話地延長著的童年。被寵壞的孩子多到已經可以集結成軍了,其中就包括了馬泰奧和保利娜,盡管他倆已經通過不同的途徑將無知換成了焦慮,把柔弱變成了粉刺。

“爸爸得的這個要比我們想象的更難辦……他舌頭上長了個瘤。倒霉的是,把它拿掉的唯一的辦法就是手術,那就得……”

無比折磨人的停頓。

“就得怎樣?”保利娜問。

“就得把舌頭整個摘掉了。”卡梅拉說了下去,她哭了,“我們已經看過三個醫生了,都說沒別的辦法,瘤的位置很不好,不完全切除的話風險就太大了。要能用放療把它縮小點就好了……可沒時間了,是不是?”

拉蒙一直魂不守舍地在盯著腳下的地毯。此刻他點點頭。

“別逗了,”馬泰奧說,“他們把拉法的膽囊取出來的時候不也就開了兩個小洞嘛,換句話說,根本就沒什么的。那這回怎么就不行呢?”

“這話我們也跟醫生講了,可就說是不行啊……”

“那你到時要怎么說話呢?”保利娜問她爸爸。拉蒙疲倦地看著她,他已經為這個未知數不眠不休地痛苦了很久了。

“有專門的語言治療可以幫他的。”卡梅拉說。

“怎么幫啊?”保利娜道。

卡梅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馬泰奧又問:

“不能給他裝個什么嘛,酷炫的,特殊塑料做的舌頭什么的。”

拉蒙很煩他說話的方式,又吵又蠢,就像他成天聽的那些廢銅爛鐵一般的音樂。“你要聾了!”他警告過他兒子好幾次了,卻萬萬沒想到,他變成啞巴要遠早于他兒子變成聾子。拉蒙嘗試著不去想這些,因為他腦海中的那些悲慘的場景總讓他后悔,怎么就接受外科手術了呢?這看似是個很簡單的決定,要命或者不要,可在他身上就不同了,他是個體戶律師,沒有醫保和養老金,除了口才和在法庭上對法律的駕馭就沒有其他任何生產力了。為了壓制住他的不安,他大晚上的打開了電視,把音量調到了特大。他兒子完全可以嚴正斥責他:“你要聾了!”而拉蒙則會充耳不聞,像個自評永遠青春不朽的少年。

卡梅拉毫不猶豫地就告訴了艾洛迪婭——他們家的保姆,拉蒙得了舌頭癌,很快就要住院去動那個很難動的手術了。艾洛迪婭立馬就明白過來了,這是上帝在考驗律師,要讓他信教呢。

所以,當拉蒙下來吃早飯的時候,艾洛迪婭迎上去祝福他了,很有儀式感地對著他的臉緩慢地畫了個十字。

他是個頑固的無神論者,可艾洛迪婭的虔誠他忍了,因為兩人已經同謀已久了。當卡梅拉發現他們中有誰犯錯了——毛巾掛歪了,桌上有污漬,或者臺布皺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會為對方頂包,享受這種“家庭殉難者”的感覺。

艾洛迪婭比卡梅拉年輕六歲,拉蒙夫婦剛搬進他們第一個家,就立馬雇了她。當艾洛迪婭懷上園丁的孩子時,卡梅拉曾經勸她去墮胎。

“夫人,犯罪的是我,不是孩子。”聽到殺嬰的建議,艾洛迪婭感到很憤慨。

“這事誰都沒錯,可你太年輕了,還當不了媽媽的。”

“圣母懷上耶穌的時候也就十五歲。您能想象圣約瑟說‘這不是我兒子,到診所拿掉吧’?要我們好好想想的話,真不該那樣兒。”

懷孕第六個月時,艾洛迪婭和園丁薩爾瓦多在男方的老家、阿特拉科穆爾科結了婚。事實證明,這是個靠不住的丈夫,喜歡喝酒干架,還在外面找女人。艾洛迪婭戴著婚姻的枷鎖生活了整整十年,直到有一天,薩爾瓦多“一個不當心”把她打得失去了意識。

看到她青一塊紫一塊的臉、牙齒都掉了,拉蒙感到了一陣苦澀的急于復仇的渴望。他向她保證,他會全權負責的,叫那罪犯再不敢踏進這個家門一步。他去找了他在檢察官那兒的熟人,帶了個裝滿鈔票的信封去,叫他們主持正義。“捏爆他的蛋。”拉蒙明確了他的訴求。無論是艾洛迪婭還是新區的花園都再沒見過那個人。

幾年后的一天早上,拉蒙見艾洛迪婭在廚房里哭。說是她老家來電話了,她得了腎病的母親已經起不來床了。

“他們說她腿腫了,得把血洗干凈,就是得花很大一筆錢。”

拉蒙剛換了車,又買了機票,準備全家一起去加州旅游的。

“把她接來墨西哥吧,”他道,把私心強咽了下去,“這錢我來付。”

就這樣,拉蒙成了一位糖尿病老太的供養者。憑借著一周兩次的透析和十幾種專利藥,老太又活了十一個月。把遺體運回她老家的那個小破公墓的費用也是拉蒙給出的。

打那之后,艾洛迪婭對她這位領導的感激就變形成為光明正大的偶像崇拜。在她自個兒的供桌上,律師的照片被擺在了圣父的左邊。盡管被封了圣,拉蒙仍然在不厭其煩地褻瀆著上帝,說宗教就是詐騙,天主教會就是雞奸俱樂部,只有無神論才能救國……

有一次,艾洛迪婭被懷疑偷東西了,拉蒙的金表不見了。在跟她對質之前,拉蒙就派他女兒去監視這位嫌疑人的一舉一動。只要她能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他就給她買個過家家的玩具屋。在辛勤觀察了一周之后,保利娜唯一能夠報告的異常行徑就是,艾洛迪婭每天都會用噴霧器往床上噴一種無色的液體。于是拉蒙就去問她了,一問她就招了,說那是教堂的圣水。

“如果那水是臟的呢?”卡梅拉問。

“您怎么會這么覺得呢?池子的水都是司事用涼水壺灌的。”

最終,那塊表出現在了拉蒙的書桌抽屜里。幾周前他要去特比多的一家蒼蠅館子吃飯,就把表摘了放那兒了。

拉蒙得病那天,艾洛迪婭到市中心買了個圣佩萊格里尼像——癌癥患者的主保圣人——又用阿卡普爾科的紀念品冰箱貼把它粘在了馬丁內斯家的冰箱門上。畫像下方有段禱告詞,艾洛迪婭每回從冰箱里拿東西出來都要把它念上一整遍:

為了換取律師奇跡般的治愈,艾洛迪婭準備好犧牲牛油果了,這是她頂頂愛吃的。要她真有什么惡習的話,在跟圣父談條件時,或許還能再方便點。隨著手術日的臨近,艾洛迪婭的犧牲也在不斷加碼:她最終讓出了玉米粽子、鮮奶酪以及迪阿波辣椒。她還請了她母親來為她領導說情,要她提醒上帝,在她生前,拉蒙待她有多么好。

玄學思維統治了馬丁內斯家。雖然拉蒙信奉的是反教權主義,卡梅拉也對宗教不溫不火,可他們的兩個孩子上的卻是天主教學校,周期性地參加彌撒,有關于教理的必修課,還會開展反婚前性行為的訓誡。保利娜開始每天光顧學校的祈禱室了,而馬泰奧直覺他日常的手淫可能會影響父親的治療,因此也決定不看黃網不自摸了。卡梅拉則像得了強迫癥似的,老打電話去查銀行余額,就好像有什么神跡會在一夜之間讓他們的積蓄翻倍,從而解決他們的問題:他們已經沒有足夠的經濟來源來支付手術費,以及術后在首都醫院住院康復的錢了。沒有醫保這件事是個太粗糙的過失了,她都不好意思在親友面前承認。她姐姐安赫莉卡就沒少責備她,當時卡梅拉去問她借錢。“我們只能拿出五萬塊。”而他們需要的是這個數的二十倍還多,相當于拉蒙一年掙的錢,從中還得刨掉小孩的學費、汽車和小貨車的月供、一月份買的三臺電腦(分別是給秘書和兩個孩子的)的分期付款。拉蒙把他所有的積蓄都花在了翻新辦公室上,他還特別驕傲,不肯問家人以外的人借錢。于是,他唯一的希望就只剩下去找他弟弟歐內斯托了,他是開泡沫塑料廠的,也算百萬富翁了。

在當過西班牙紅酒進口中間商、又對無糖果醬和低脂粽子的生產進行了一番失敗的嘗試后,歐內斯托在泡沫塑料上下了注。這種石化產品中的雪白的奇跡引領了快餐業和教學模型領域的革命。歐內斯托開始生產一次性包裝的時刻恰好對上了外賣的興起,對他產品的需求立刻就呈現出了爆發式的增長。不到十年時間里,歐內斯托的公司,墨國泡塑有限公司,就已占領了整個墨西哥中央高原的泡沫塑料市場。

打從最一開始,歐內斯托就請了拉蒙來負責他公司的所有法律事務:合同、訴訟和償付。和他哥哥不同,歐內斯托是個無情的雇主、背信的競爭者、不誠實的納稅人。在非正義地幫他弟弟贏得了無數次庭審后,拉蒙決定不干了。“光打你的官司,沒時間接待我其他的顧客了。我還是給你另找個律師吧。”“家庭第一嘛。”歐內斯托說。“是,可你也不聽我的啊。你還是在不停地坑你的供貨商、隨隨便便開掉你的員工、在賬面上作假。這樣我可干不了。”“就說你想要多少吧。”爭執最終轉為了辱罵,穿插著事實,譬如歐內斯托是個酒鬼,拉蒙則有勃起功能障礙,當然也有謊言,譬如歐內斯托是個野種,拉蒙則喜歡跟動物干。當拉蒙聽到歐內斯托指控他是個“被嫉妒心腐蝕了的虛偽的傻蛋”時,他掛斷了電話。事情已經過去一年多了,兩人再沒有說過話。但卡梅拉還是很固執地認為,哪怕不問他借錢,至少也要通知他,要動手術了,說不定他會主動幫忙呢。而拉蒙想著,反正他弟弟也不會這么做的,便同意卡梅拉打過去了,以便證明他是對的。

“說吧,我能幫上點什么?”歐內斯托道,聽說哥哥得了癌,他十分震驚。

卡梅拉把情況都跟他講了,歐內斯托說,錢可以借的,就是有個條件:

“為了到時別有誤會什么的,”他跟嫂子說,“這筆錢我們還是簽個期票吧,用你們的房子擔保,必要的時候還可以抵押,不是嗎?”

拉蒙對這個小小的要求很是惱火。這廝在畢業之前就從來不知道勞動是什么,他念書的時候,是誰養的他?他喝醉酒把媽媽的車開出去,被警察逮著了,是誰撈的他?都是我啊。結果現在他倒要你簽什么期票了,當我是個不認識的傻瓜。他就該一聽你說就把現金都拿出來,顯示他是信得過我的,對我還存有那么一丁點的感激。我跟你說,去他媽的,你別跟他簽,讓我來簽,我一死就叫他完犢子。通過一張手寫的便條(用的是另一種詞匯),拉蒙把這個決定告訴給了卡梅拉。

“你覺得他不會毀約嗎?”

他就沒這個種,拉蒙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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