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突變
- (墨)豪爾赫·科門薩爾
- 2879字
- 2022-12-01 16:22:21
二
特蕾莎·德拉維加,精神分析醫師,她的診所就開在父母傳給她的那棟老房子的緊隔壁。四十四歲時,她的乳腺被切除了,外加十四個淋巴結、乳頭和乳暈。她深邃而直指人心的目光屬于那些品嘗過美麗與智慧的果實,卻沒有品嘗過幸福果的人。她唯一的一次婚姻,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終結于它的第十八個月,一是因為她丈夫,一位高度依賴藥品的精神科醫生,性格太偏執,除此之外,還要歸因于特蕾莎的一段未熟的羅曼史,對方也是個精神科醫生,比她家里那位更有天賦和魅力。他們沒有孩子。
離婚后,特蕾莎仍舊會和那位情人秘密地會面,因為他也有家庭。有一次,當他激情地揉捏著她的胸部,她只覺有只手驚慌地縮了回去,就像沾到了蟲子。情人繼續著攻勢,只是再沒碰過那邊乳頭。為了快點結束,她裝了波高潮,隨后就去了衛生間。她對鏡觸摸著。當她感覺到了那個小小的、圓圓的硬物,她知道歷史重演了:她的母親和姐姐都得過乳腺癌。她對這種病的恐懼是如此之深,以至于都沒有選擇用經常的檢查或拍片來監控它,而是避免著任何與她胸部的親密接觸。她從沒想到,是一個男人有如越南面包師的雙手讓她不得不面對這場厄運:它的源頭要遠早于她母親住院時的記憶,甚至可以追溯到以色列的希伯來部族。
特蕾莎降生的三千年前,在約旦河岸生活著我們的祖先,他們中有牧人、有紡婆、有戰士和妓女,可無論他們是誰,基本的突變已經在發生中了,或許就是在《列王紀》時代的第二階段、阿瑪責雅或耶羅波安做王的日子里。
也許吧。
事情可能是這樣的,某天早上,很平淡的一分鐘,她正往水井去或是打那兒來,又或者她是在祈禱、織布,或是到了做飯的點兒了,就在這一刻,她的一個生發細胞開始準時分裂了。它成天都在抄寫教義、它的律法書、基因的《托拉》,結果手一滑抄錯了,就好比《出埃及記》的謄寫員漏掉了二十章十三節的那個“不”,那條神誡就成了“可殺人”。
這種錯誤長期存續下來的可能性基本沒有,因為真核細胞總有辦法修復它的基因,哪怕壞到沒法修了,它也會通過細胞凋亡,一種有規劃的利他主義的死亡,來達成自殺的目的。然而,那個《圣經》上的筆誤恰恰發生在用于禁止錯誤細胞增殖的段落里,那么后者就再也無法阻止它在身體帝國的心臟區域里聯合起那些無政府主義的居民了。這里所涉及的那種基因被人用一九九〇年的科學語言記錄了下來,了無生趣地定名為“乳腺癌易感基因1”。它最初的突變就是忘記了那兩個簡單的字符,通常位于結構繁雜的基因末端附近的鳥嘌呤和腺嘌呤。這段錯誤的經文被長久流傳了下來,這要感謝它的主人子孫興旺、遠及四海,其中之一便是墨西哥的這位年紀輕輕的精神分析師。
當尼布甲尼撒大帝征服猶大王國時,那位變異者已經子嗣繁多,他們中的許多人都被抓了起來,流亡到了巴比倫。那個錯誤的基因就是這樣被播撒開來的:伊朗、埃及、伊比利亞、荷蘭、保加利亞,要是你在愛琴海的塞法迪人和紐約的阿什肯納茲人
中尋找的話,每一百個遵守安息日的人里,你至少能找到一個攜帶那個筆誤的。
可特蕾莎·德拉維加不是猶太人。她的父母是至今沒有絲毫松懈的天主教徒,信奉瓜達盧佩圣母,民族主義者,甚至有不很清晰的反猶主義傾向。她從沒想過她的家譜樹里會有最早的卡斯蒂利亞猶太人、羅馬時代的移民、不引人注目的城市居住者,他們對內戰不感興趣,無所謂做哥特人還是哈里發的臣民。他們一心工作,游離于他人之外。他們會讀會寫。他們內部通婚。他們頌揚財富、傳統和突變。對他們的嫉妒日見成熟,終于在十五世紀結了果。他們成了罪人,罪名包括:殺害耶穌基督、繁榮興盛、吞吃托萊多的幼童、使塞維利亞的處女著魔、焚燒耶穌受難像、高鼻梁、雞奸、不吃火腿、和墮落天使路西法聯手實施高利貸買賣。
希伯來歷五二五二年,來自卡斯蒂利亞和阿拉貢的雙王決定將非基督徒掃地出門。他們給了猶太人四個月的時間,要么走,要么從此放棄猶太教。在這群可憐的改宗者中或許就有一位長壽的女性,她的名字叫做洛倫薩,索里亞居民,膝下有十一個子女,丈夫曼努埃爾已經過世。她就快滿七十歲了,垂著頭的奶子突然有了種灼燒感。又過了幾周,火勢蔓延到了腋下。洛倫薩去找了埃爾米尼亞·塔瓦雷斯,一位會施巫術的新基督徒,想看看她有沒有鎮痛消腫的法子。埃爾米尼亞以三個馬拉維迪一次的價格答應給她施法,包準治好她的膿。
當她用那劑由大蒜和顛茄制成的藥膏治療起來的時候,癌癥已經發生了腦轉移。她有了偏頭痛和幻覺。她在權當床鋪的麥稈里翻找著刀子,想剁掉自己的腦袋。后來,主的天使就來鞭笞她了,因為她背叛了她的部族。于是她高喊著,又棄絕了那個假彌賽亞:“可憐可憐我吧,我的主,請你免了我的罪。”
鄰居們告到了宗教裁判所:那個偷信猶太教的女人被魔鬼附身啦,就那老婆子,真是罪大惡極,好在我主上帝已經懲罰她了,叫她長了個毒瘤子。于是,她的子女不得不把她運到了個遠離城市的園子里,又堵住了她的嘴。埃爾米尼亞給她備了劑瞌睡藥,好叫她冷靜冷靜。那年初冬她就過世了,被埋在了郊外的一棵椴樹底下。埋她的時候,人們小聲念起了猶太教的禱告。
洛倫薩一家都被標為了嫌疑人員,人見他們路過都會吐口水。洛倫薩的小兒子安東尼奧是第一個走的。他是二月到的加的斯。之前他從沒到過海岸邊。他覺得大海就像一片焚燒過的麥田。
三月頭上,他登上了西印度船隊中最窮的一艘大帆船,它是開往新西班牙的。據客店的人說,那兒的金銀都跟蘿卜似的,會從旱地里冒出來。他在公海上度過了四十天,額頭上有幾分熱,肚子里有許多餓。他用紙牌打發著時間,看船隊中最大的幾艘穩穩地駛在前頭,滿帆向西,船側水沫紛亂。就這樣,他的幻想和滿載他野心的那艘船,駛向了對血緣的遺忘。可船舷之上仍然載著他的精子——記憶與突變的漿液。
安東尼奧在韋拉克魯斯的里卡鎮登陸,坐著一輛木輪大車逃離了多災多病的海岸,直奔首都而去。在辛苦奮斗了三年之后,他和一個印歐混血的女孩同居了,她父親是阿斯圖里亞斯人,母親是墨西哥人。半個地球的身份都在這場基因的交會中消解了:猶地亞、阿斯圖里亞斯、特斯科科。作為他們的第十三代子孫,特蕾莎的身體依然記得這一切。
她懶得走程序了,去看婦科醫生實在沒什么必要了。她找到了當時給她母親看病的那位腫瘤醫生的電話,打過去進行了預約。X光的結果很明顯:乳腺管里長了三個瘤,這些導管里還從未有乳汁流過。
在一次外科手術和十次放療過后,特蕾莎又開始看診了。在治療過程中,她結識了好些不愿在疾病面前屈服的女性。她免費給她們做起了輔導,做著做著,她對癌癥女患者的心理治療就越來越精通了。從這個醫院到那個醫院都有人口口相傳,特蕾莎在幫助那些因為癌癥造成的女性特質的缺損而痛苦不堪的人。
也有男人開始求助于她。首先是個前食道癌患者,他活了下來,這會兒想在她的幫助下戒煙。第二位在被診斷出陰莖癌后曾經嘗試自殺。第三位因為骨肉瘤失去了他的雙胞胎兄弟。就這樣,她患者的頻譜不斷擴大,也越來越多樣化,甚至包括了兒童白血病以及由《豪斯醫生》引發的疑病癥。為了接受這些莫大的不幸,大部分患者都會想:“為什么就輪到我了呢?”可特蕾莎在許多年前就把這個自戀的提問扔進了垃圾桶。她想把他們引向另一個方向,引向那些未竟的愿望,是它們在滋養著對死亡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