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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過了很多天的激動與不安。因?yàn)樗?span id="6yjusjh" class="kaiti">知道還會再見到她，他確信她還會到這個地方來。

在這段時間里，除了思念這位陌生的姑娘，他別的什么事也沒有干。每天下午，他都坐在那張長椅上，懷著同樣的驚恐與希望。

直到有一天，他想所有這一切只不過是場愚蠢的玩笑，于是他決定去博卡，而不是再一次可笑地坐到萊薩瑪公園的長椅上去。他已經(jīng)走到布朗海軍上將大街了，但又轉(zhuǎn)身朝老地方走去。開始，腳步緩慢，加之遲疑不決，所以顯得怯生生的。不一會兒，他便加快了步伐，最后竟飛快地跑了起來，好像生怕誤了事先商定好的約會。

的確，她在那兒。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她朝他走了過來。

馬丁停住了腳步，只覺得心在一個勁兒地怦怦亂跳。

姑娘徑直朝他走來，待走到他身旁時，說道：

“我一直在等你。”

馬丁感到自己的雙腿酥軟得站立不住。

“等我？”他漲紅著臉問了一句。

他不敢看她，但是可以覺察到她上身穿的是件高領(lǐng)的黑色毛衣，下面一襲同樣顏色的裙子，或者也許是條深藍(lán)色的裙子（這一點(diǎn)他不能確定，實(shí)際上也無關(guān)緊要）。他覺得她的一雙眼睛也是黑色的。

“一雙黑色的眼睛？”布魯諾問道。

不，當(dāng)然不是：他只是感到是這樣。當(dāng)?shù)诙我姷剿龝r，他不勝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的一雙眼睛是深綠色的。也許第一次的印象是當(dāng)時的光線太暗所致，或者是膽怯的心情使他沒有敢直視她的面孔，或者更可能的是，兩個原因加在一起造成的。第二次見面時，他還發(fā)覺，他以為的那一頭長而直的黑發(fā)，實(shí)際上閃耀著淺紅的反光。再以后，慢慢地看清了她的面容：厚厚的嘴唇，大大的嘴巴，也許太大了些，嘴角處有幾條皺紋往下延伸，給人一種痛苦、傲岸的感覺。

“給我說說看，亞歷杭德拉長得如何，”布魯諾自語道，“她的臉蛋是什么模樣，嘴角處的皺紋又怎么往下延伸。”他思量正是她嘴角上那些傲慢的皺紋和她兩眼中的幽幽閃光使她的臉顯得決然不同于赫奧希娜；對于赫奧希娜，他確實(shí)傾心地愛過。現(xiàn)在他清楚了，當(dāng)時他真正愛戀的是她，因?yàn)楫?dāng)他以為愛上了亞歷杭德拉時，他追求的卻是亞歷杭德拉的母親，就像中世紀(jì)的那些個修士，他們企圖透過修繕的文物、已被涂去的字跡以及新寫上的文字來辨認(rèn)本來存在的原始經(jīng)文。這種荒唐的行為成了他與亞歷杭德拉失之交臂的主要原因。有時候他有這樣一種感覺，覺得如同一個闊別家人多年的游子，終于回到了童年的故居，但夜里當(dāng)他試圖推開房門時，他碰到的卻是一堵墻壁。當(dāng)然，她的臉幾乎長得與赫奧希娜一模一樣，有著同樣閃著淺紅色光亮的長發(fā)，同樣的灰綠色的眼睛，同樣的寬寬的嘴巴，同樣高高的顴骨，同樣蒼白的皮膚。但是那個“幾乎”確是殘忍，越是殘忍就越不易覺察兩者之間微妙的差別，因?yàn)檫@樣的緣故，這種差錯就更為沉重，更令人痛心。因?yàn)椤睦锵搿獑问枪趋篮推と膺€不足以組成一個人的面孔，所以與人的軀體相比，它是物質(zhì)性無比弱化的東西：它取決于目光的神色、嘴角的笑意和皮膚的皺紋，取決于由這些細(xì)微特征組成的，能夠表露心靈喜、怒、哀、樂的整體。由于這樣的原因，某人在死去的瞬間，他的肉體會一下失去原形，變化之大，可以使我們說出“根本不像原先的他”這樣的話，與一秒鐘之前相比，盡管他具有同樣的骨骼和構(gòu)成他軀體的同樣物質(zhì)，但在這一秒鐘之前的那個神秘的瞬間，他的靈魂離開了肉體，而肉體成了一具如此僵化的尸體，就像人去樓空后留下的空屋，特別是那些離去的人在這里經(jīng)受過苦的折磨和享受過愛的歡樂。因?yàn)槭刮葑泳哂凶约簜€性的既不是墻壁、屋頂，也不是地板，而是居住在這里面的人，他們以自己的言談笑語、以自己的愛情和怨恨給屋子注入了生命，他們使屋子充滿了一種非物質(zhì)的然而深邃的東西，盡管是通過物質(zhì)的東西如地毯、書籍或香味來實(shí)現(xiàn)的，這種東西的物質(zhì)性如此微弱，就像面孔上露出的微笑一樣。因?yàn)槲覀兛吹綊煸趬ι系漠嫞T、窗上油漆的顏色，地毯上的線條圖案，房間里擺放的鮮花，以及唱片、圖書等，雖然它們都屬物質(zhì)性的東西（就如嘴唇、眉毛屬于肉體一樣），但它們也都是心靈的表現(xiàn)，因?yàn)樾撵`只有通過物質(zhì)才能在我們物質(zhì)的眼前表現(xiàn)出來，這就是心靈的不穩(wěn)定性，但也是一種奇特的銳敏之所在。

“如何？如何？”布魯諾連聲問道。

“我是來看你的。”馬丁說當(dāng)時亞歷杭德拉這樣說。

她在草地上坐了下來。馬丁的表情里肯定流露出無比的驚訝，因?yàn)楣媚锞o接著又說道：

“難道你不相信心靈感應(yīng)？那將很使我意外，因?yàn)槟銢]有哪一處不像一個心靈感應(yīng)論者。前些天我看到你坐在長椅上時，當(dāng)時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這兒來。不是這樣嗎？好了，現(xiàn)在我也肯定你會記起我的。”

馬丁一句話也沒有說。她猜中了他的想法，而他則靜靜地聽她說，這樣的場面將重復(fù)多少次啊！他有一種確實(shí)認(rèn)識她的感覺，就像我們有時有過的、好似在以往的經(jīng)歷中曾見過某人的感覺（這種感覺與實(shí)際如此相似，猶如兩眼惺忪之于睡意蒙眬）。他要弄清楚為什么有一種好像模模糊糊地認(rèn)識亞歷杭德拉的感覺，那得在很多年之后；那時候，布魯諾會又一次面對自己微笑。

馬丁惶惑不安地上下打量著她：烏黑的頭發(fā)撒在蒼白的皮膚上，身材顯得又高又瘦。她身上散發(fā)著一股使人想起時裝雜志上的模特兒的氣息，但同時也顯露出在這些模特兒身上找不到的那種嚴(yán)峻與深邃。很少看到或者說幾乎從來沒有看到她流露過些許的溫柔，而溫柔則恰恰被認(rèn)為是女性，特別是母親的一個特征。她的微笑生硬并充滿嘲諷，她的笑聲如同她的動作和性格一樣，粗暴而又猛烈。“我費(fèi)了很大勁才學(xué)會了笑，”一天她對他說，“但我的笑從不發(fā)自內(nèi)心。”

“但是，”馬丁盯著布魯諾又加了一句，他以熱戀中的情人才有的高興勁兒竭力讓其他人承認(rèn)他心上人的那些引人注目之處，“男人們，甚至女人們走過她身邊時都要回過頭來再看一眼，難道不是這樣嗎？”

布魯諾頷首表示同意，同時看著馬丁那副天真無邪的驕傲表情，不禁在心里發(fā)笑。他想到，確如馬丁所說的那樣，不管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只要亞歷杭德拉一出現(xiàn)，就會引起男人還有女人的注意。雖然注意的原因不同，因?yàn)閬啔v杭德拉不能看見別的女人，她討厭她們，認(rèn)為她們屬于一個不足掛齒的類別，而且表示她只能與某些男人保持友誼關(guān)系。而女人們也同樣強(qiáng)烈地厭惡她，不過厭惡的原因恰恰相反。亞歷杭德拉面對這樣的敵意只投以不屑一顧的冷淡。雖然可以肯定，女人們在嫌惡她的同時，對馬丁所說的這位具有異國風(fēng)姿的女郎的形象私下仍不無羨慕之感，但實(shí)際上，她只不過是一個舉止怪誕的阿根廷女人而已，因?yàn)橄袼@樣臉型的女人在南美國家里可以說比比皆是，只要一個白種人的面部特征與印第安人蒙古族式的顴骨和眼睛配合在一起就可以了。她那雙幽深而熱切的眼睛，那張流露著傲慢與輕蔑的大嘴，面龐上那股隱約可見的傷感與激情這互相矛盾的混合物（熱切與厭惡，粗暴與某種心不在焉，幾乎兇殘的性感與由于某種非常普通而又深刻的東西所產(chǎn)生的惡心），所有這一切賦予她的表情一種使人無法忘記的特征。

馬丁也說，即使他們之間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即使哪怕為了雞毛蒜皮的事只和她見過一次或交談過一次，那他一生中也不會忘記她那張面孔。布魯諾認(rèn)為的確是這樣，因?yàn)樗绕烈喑鲆粚訓(xùn)|西。或者更確切地說，不能肯定她是不是長得漂亮。這是兩回事。但她對男人確有強(qiáng)烈的吸引力，特別是當(dāng)她走過男人身邊時，更容易覺察出。她的神情里既有專心致志的成分，又有心不在焉的樣子，好像在苦苦思索著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或是在出神地凝視著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而且可以肯定，任何一個碰到她的人都會發(fā)出這樣的疑問：這個女人是誰？她在尋找什么？她在思索什么？

那一次相遇對馬丁具有決定性的意義。直到那時，在他看來女人要么是傳奇文學(xué)里英勇而純真的處女，要么是些膚淺而輕浮、搬弄是非又骯臟邋遢、自私自利又夸夸其談、言而無信又只重實(shí)利的人（“就像馬丁自己的母親那樣。”布魯諾認(rèn)為馬丁就是這樣想的）。而現(xiàn)在突然碰到了一個哪一種類型也說不上的女人，直到與她相遇時為止，他總以為除此以外，世界上再沒有其他類型的女人了。有很長一段時間，這個新發(fā)現(xiàn)，這位出乎意外類型的女性使他陷入了苦惱。一方面，她好像具有青少年時代他閱讀過的那些使他激動不已的英雄人物具有的某些美德；另一方面，她又顯露出他認(rèn)為只有他所憎惡的那個階級才具有的那種性感。在他與亞歷杭德拉有過如火如荼的關(guān)系之后，甚至在她棄世而去之后，他也沒有能把這個謎一樣的人物弄明白。他常常捫心自問，如果他能夠猜出她就是后來的事件所表明的那個人，他在第二次與她相遇時會怎么辦？會逃走嗎？

布魯諾默默地看著他：“對，您會怎么辦呢？”

馬丁同時神情專注地盯著他看了幾秒鐘，說：

“我在和她來往中受了這么多折磨，很多次我?guī)缀醵家詺⒘恕！?/p>

“但是，盡管這樣，即使能事先知道后來發(fā)生的那一切，我也會跑向她的身邊。”

“當(dāng)然會，”布魯諾動了一下腦子，“無論少年或成人，傻瓜或智者，又有誰能不那樣做呢？”

“她就像一個漆黑的深淵一樣，”馬丁繼續(xù)說，“使我入迷。如果說她使我心煩意亂的話，正是因?yàn)槲覑鬯倚枰Ｒ患覀儫o動于衷的東西怎么會使我們心神不安呢？”

他沉思了好一會兒，接著又回到了使他著魔的話題：他固執(zhí)地回憶著（他試圖回憶起）與她相處的那些時刻，就像一位失戀者當(dāng)所愛的人已一去不復(fù)返時，還要一遍又一遍地閱讀昔日交給他的現(xiàn)在珍藏在衣兜里的情書一樣，也如昔日的書信一樣，回憶逐漸出現(xiàn)裂紋，并開始衰老，整句整句的話在心靈的折痕處消失，字跡的顏色越來越淡，那些優(yōu)美、神奇并能制造出魅力的詞語也隨之變得模模糊糊。于是，他不得不驅(qū)動自己的記憶，仿佛一個人努力凝聚自己的視力，并且把眼睛貼近那又黃又皺的信紙，以期能辨認(rèn)出消失的字跡。對，對：她曾問他住在什么地方，同時從地上拔起一根小草，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這一點(diǎn)他記得清清楚楚）。后來，她又問他和誰生活在一起。他回答說與他父親住在一起。猶豫了一會兒后，他又加了一句，說他母親也和他一起過。“那你父親是干什么的？”亞歷杭德拉接著又問道。他沒有立即回答，直到最后才告訴她是畫師。但是當(dāng)他說出“畫師”這個詞時，聲音顯得有些異樣，好像脆不經(jīng)碰似的。他生怕自己說話的語氣引起她的注意，就好比一個人在屏風(fēng)一側(cè)來回走動理所當(dāng)然地要引起另一側(cè)人的注意一樣。亞歷杭德拉從他說的那個詞中覺察到了某種奇異的東西，于是向他俯過身子，仔細(xì)地盯著他。

“你的臉紅了。”她說。

“我？”馬丁反問道。

在這種情況下，事情的發(fā)展一如慣常那樣，他的臉紅得更厲害了。

“但是，你怎么啦？”她又追問了一句，嘴里仍然含著那根小草。

“什么事也沒有，我能發(fā)生什么事。”

接著便是一陣沉默，亞歷杭德拉恢復(fù)了原先躺在草地上的姿勢，嘴里又重新嚼起了那根小草。馬丁一面盯著天空里好似一列裝載著棉花的船隊(duì)的云絮，一面反復(fù)思量，覺得他沒有理由要為他父親事業(yè)上的失敗而羞愧。

碼頭那邊又傳來輪船的汽笛聲，馬丁想起了太平洋里的珊瑚島和馬克薩斯群島，但他說道：

“亞歷杭德拉這名字挺少見。”

“你母親呢？”她問道。

馬丁在地上坐了下來，開始撥弄身邊的小草。他找到了一粒石子，然后像一位地質(zhì)學(xué)家似的探究起它的特征來。

“你沒有聽見我問你？”

“聽到了。”

“我問你母親呢。”

“我母親，”馬丁低聲答道，“她是個陰溝洞。”

亞歷杭德拉一雙胳膊肘撐著地，半抬起身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馬丁繼續(xù)觀察那粒石子，一聲不吭，緊咬牙關(guān)，腦子里在想著陰溝洞、陰溝洞老娘這兩個詞。過了一會兒，他加了一句：

“我一向是個礙手礙腳的人。從我生下來起就是這樣。”

他感到心靈里好像被注滿了毒臭的瓦斯，積聚的氣體足有數(shù)千磅的壓力。他的心靈一年比一年更加危險地腫脹著，軀殼已裝不下它的體積，每時每刻都有從軀體的裂縫處噴射出股股污濁的可能。

“她總是叫嚷：我怎么那么大意了呢！”

就像他母親所有的污穢都被壓縮在他靈魂中似的，他這樣想，與此同時，亞歷杭德拉一只胳膊支著身子，眼睛專注地盯著他。而諸如衛(wèi)生間、避孕膏、胎兒、腹部、流產(chǎn)這些詞不斷在馬丁的腦子里翻騰，有如令人作嘔的黏稠狀的渣滓不斷地泛上死臭的水面一樣。這時候，好像在與自己對話似的，又說道，有很長時間，他都以為他母親之所以沒有給他哺乳是因?yàn)槿鄙偃橹钡接幸惶焖赣H對他大聲嚷道之所以不給他喂奶，是為了不使胸脯變得難看，而且還給他解釋說，她曾想盡一切辦法流產(chǎn)，就差沒有做刮宮，因?yàn)樗浅：ε陆?jīng)受皮肉之苦，就像她異常喜歡吃糖果、看廣播雜志、聽優(yōu)美的樂曲一樣。雖然她也說愛聽嚴(yán)肅音樂，聽維也納的華爾茲舞曲和卡倫德爾親王的樂曲，可惜的是再也聽不到這些了。這樣你就可以想象，當(dāng)她像拳擊手那樣拼了一個月的命，又是跳繩又是捶肚子，結(jié)果都沒有奏效時，她是如何為他的誕生而“高興”了。由于這樣的原因（他母親曾叫嚷著給他解釋），他一生下來就帶著毛病，他沒有被他母親生到陰溝洞里這倒是個奇跡。

他再沒有吭聲，又仔細(xì)地審視起那塊石子，然后把它向遠(yuǎn)處扔去。

“可能由于這樣的原因，”他說，“每當(dāng)我想到她時，我總要聯(lián)想起陰溝洞這個詞。”

他又以同樣的笑聲笑了起來。

亞歷杭德拉望著馬丁，不勝驚訝，因?yàn)樗谷贿€有心境嬉笑。但當(dāng)她看到他眼前溢出的淚水時，她肯定弄懂了，她剛剛聽到的并不是笑聲，而是（布魯諾也這樣認(rèn)為）一些人在極其反常的情況下發(fā)出的奇特聲音。可能由于語言的貧乏，人們總是固執(zhí)地把這種聲音要么定為笑聲，要么定為哭聲。說它是哭聲，因?yàn)樗且恍┩纯嗍录目膳碌牟⒑系慕Y(jié)果，這些事件是如此撕心裂肺，以致產(chǎn)生出哭聲（甚至是痛不欲生的哭聲）；說它是笑聲，因?yàn)樗瑫r又是一些離奇事件怪異組合的結(jié)果，這些事件荒誕到如此程度，以致可以變哭聲為笑聲。這樣結(jié)果就產(chǎn)生出一種不倫不類、令人駭然的感情流露，也許這是一個人可以表露出的最使人心悸的感情，而且也可能是最難以慰藉的感情，因?yàn)樗窃阱e綜復(fù)雜的因素刺激下產(chǎn)生的結(jié)果。多少次，面對著這種感情的流露，一個人就有一種像看見駝背或跛子而產(chǎn)生的那種同樣而又矛盾的感受。

從孩提時代起，這些痛苦就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在馬丁的背上堆積了起來，有如一個不斷增大并且與他身軀不成比例（而且也引人發(fā)笑）的重負(fù)壓在他身上，以致使他感到行動時必須小心翼翼，總像一個走鋼絲者邁過萬丈深淵上面的鋼絲那樣，但背上還馱著個又臟又臭的包袱，就像背著一大包垃圾和糞便，當(dāng)他全神貫注、穩(wěn)穩(wěn)帖帖地走在深淵上的鋼絲上，走在他自己人生的漆黑的深潭之上時，那些尖聲嘶叫的猴兒，那些東蹦西跳、高聲喧嘩的矮個小丑，紛紛向他做著鬼臉，對他嚷著刺耳難聽的事情，并對他背上那個裝著垃圾、糞便的大包又是辱罵又是譏笑地肆意喧鬧，吵得昏天黑地。這一表演場面如此悲喜交錯，（在他看來）應(yīng)該使觀眾既感到難受又享受到巨大的歡樂。由于這樣的原因，他不認(rèn)為自己有權(quán)利盡自流淚，即使在亞歷杭德拉這樣的人、在這個他好像已經(jīng)期盼了幾個世紀(jì)之久的人面前，也是這樣。他想自己有義務(wù)——這是一個遭受了莫大不幸的小丑應(yīng)該承擔(dān)的幾乎是職業(yè)性的義務(wù)——把那哭聲變?yōu)闅g笑的表情。然而，在他向亞歷杭德拉說了那幾句簡短而緊要的話后，他感到如同獲得了解脫。有那么短暫的一瞬，他曾想自己那微笑的怪相最終可能變成溫柔的、抽搐的哀哭，而他也就像終于越過了深淵一樣，癱倒在她的身上。他本會這樣做的，他本來也是想這樣做的，我的上帝，但他沒有這樣，而只稍微把頭低垂在胸前，轉(zhuǎn)動了一下身子，以掩飾自己臉上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