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雄與墳墓
- (阿根廷)埃內斯托·薩瓦托
- 4965字
- 2022-12-01 16:17:55
譯者前言
阿根廷作家埃內斯托·薩瓦托的名字,對中國讀者來說也許還比較陌生,因為迄今為止,他的作品被譯成中文的只有小說,而他為數可觀的有關文學、哲學、美學的評論文集都沒有被介紹給我國讀者。本文想側重談一談對他的第二部小說《英雄與墳墓》的認識與譯后感想。這部小說是由邊彥耀同志和我譯成的,全書的大部分初稿都是由他譯出,另外蔡同廓同志也幫助翻譯了小部分初稿,在此謹向他表示衷心的謝意。
埃內斯托·薩瓦托于1911年6月24日生于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省的小鎮羅哈斯,父母均為意大利移民,他在十一個兄弟中排行第十,從小性格內向。作家曾這樣述說過他的童年:“我有一個溫柔的母親和一個非常嚴厲的父親,我那憂郁的童年充滿了煩惱的噩夢。這就養成了我內向的性格,它殘酷地把我引向了探究我的思想、我的疑問、我的情感的痛苦歷程。”埃內斯托·薩瓦托與著名詩人、作家路易斯·博爾赫斯是阿根廷文壇上的同時代人,而且是互有交往的朋友。
埃內斯托·薩瓦托發表的第一部小說是《隧道》,《英雄與墳墓》是繼《隧道》之后寫成的第二部小說。這部小說內容深刻,具有強烈的心理分析色彩,但是它的情節(除第三章外)并不復雜。全書共分四章,主要寫了亞歷杭德拉、馬丁、費爾南多·比達爾(亞歷杭德拉的父親)和布魯諾這四個人物各自的命運、遭際、孤獨和憂傷。但從作品的結構布局來看,這確非一部尋常的小說,它的新奇和獨創處處可見,顯示出作者高超的匠心和技巧。他以數條線索同時敘述的手法為讀者構筑了一座錯綜復雜、撲朔迷離的迷宮。首先,全書在亞歷杭德拉和馬丁相識、相愛、相別的主線中,穿插了胡安·拉瓦列將軍與獨裁者羅薩斯的殘酷斗爭和最后逃往玻利維亞的悲壯的歷史事件。其次,小說的第三章《關于盲人的報告》對于全書來說,可以說又是一種穿插;如果說拉瓦列將軍的事件是以斷斷續續的方式插敘于亞歷杭德拉與馬丁的感情糾葛之中,那么,《關于盲人的報告》則是以獨立的、完整的、風格迥異的一章鑲嵌于第二章與第四章之間。作者正是通過這種新穎、獨特的手法給作品烙上了自己深深的印記。
敘事人物的多元化和敘事方式的時空立體交叉是本書結構的又一特點。在整個作品的四分之三篇幅,即第一、第二、第四章里,作者始終避免以第一人稱的口吻出現,而是縱橫恣意地使用插敘、插議的方法來打斷正常的情景描寫,以不同的第三者的思考、判斷、追憶來解釋、澄清、證實另一個第三者的有關述說,從而達到數個不同的聲音同時表達對一件事一個人的看法。有時候,這種插敘、插議與被打斷的描寫在時間上并不是同步的,而是某個第三者在另一個地方、另一個時間的思考、判斷,所以讀起來給人以一種敘述上的多元感、時空上的立體感、聽覺上的多聲部音樂感。但是《關于盲人的報告》的第三章卻一反上述幾章多元敘述、時空交叉的手法,而是獨辟蹊徑。如果說在第一、第二、第四章里作者始終掩藏在書卷后面指揮、差遣他筆下的各個人物的話,這一章則完全以第一人稱的口吻直抒胸臆,而且還成功地運用了偵探小說的懸念手法,一氣呵成地寫完了對盲人世界的冒險探索。這一章著意刻畫了費爾南多·比達爾靈魂深處最陰暗的部分和他對盲人的厭惡與偏見,暗示了他不祥的人生、他與自己女兒的亂倫和他死亡在即的命運,同時以超現實主義的手法淋漓盡致地為我們描繪了一幅盲人世界陰森可怖、令人戰栗的圖景。由于這一章的藝術特色和心理描寫的成功,有的評論家認為它是“整個作品的關鍵”,是“所有時代最了不起的文學范例”,“凝聚了作者最大膽的想象”。讀完這一章不禁使人生出這樣的感想,人的邪惡是令人恐怖的標記,但不管如何,它終究是可以解救的,它的存在是一種歷史的必然,因為如果它消失了,作為它的對立面,人的善良也就無法存在。作者為什么要寫盲人的世界?為什么他對失明一事如此著魔?這將是很多讀者感興趣的問題。薩瓦托本人在最近一篇訪談錄中回答說:“著魔于盲人的事,沒有什么解釋。1979年當發現我視力有嚴重毛病時,我不知道關于盲人的念頭是這件事的預兆還是原因。”但是不止一位評論家指出,他所以寫這一章,也許是選擇一種形式來說明他的這種觀點,即科學的推理會導致精神上的失明。
正如前面所說,從內容上講,本書貫穿著兩條主線。一條寫歷史,另一條寫現實。寫歷史的主要圍繞著胡安·拉瓦列將軍與專制獨裁者羅薩斯(實際上是聯邦主義派和中央集權派)之間的殘酷斗爭,作品著重描寫了拉瓦列將軍失敗后逃往玻利維亞的扣人心弦的悲壯歷程和令人刻骨銘心的悲劇結局,讀后使人在心靈上受到強烈的震撼。通過這一事件的描寫,作者以犀利的筆觸揭露、抨擊了羅薩斯的血腥統治。寫現實的這條線是圍繞著奧爾莫斯家族的最后一位女性后裔、本書的女主角亞歷杭德拉而展開的。除了描寫她與馬丁之間短暫的、暴風雨般的愛情外,主要描寫了她一生中精神上經受的刺激、劇變和折磨。她與馬丁的交往本可以有一個美滿結局,但精神上的折磨令其崩潰,到頭來不得不痛苦地拒絕了馬丁純潔的愛,直至最終用手槍打死了她父親,然后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澆上煤油縱火自焚,企求用烈火來凈化自己的靈魂。出身貧苦,精神上憂郁、敏感的馬丁是本書的另一個主要人物。他與亞歷杭德拉的社會身份相差懸殊,但兩個人在人生的遭遇和精神的孤獨上有很多共通之處。他在亞歷杭德拉身上不僅找到了一個情人,而且也找到了母親般的同情和溫暖。兩個人雖然有相愛的強烈愿望,但無法擺脫時間、歷史加在他們身上的重壓,最后不得不無可奈何地分手。在這部小說里,馬丁代表著尋找人生的定義、尋找如何破解存在之謎的那些人的理想。如果說拉瓦列將軍是本書死去的英雄們的化身,馬丁便是活著的生活中的英雄的代表。除了亞歷杭德拉和馬丁外,還有兩個主要人物,一個是比馬丁年長的、作為馬丁好友的布魯諾·巴桑,另一個是亞歷杭德拉的父親費爾南多·比達爾。布魯諾·巴桑在本書中起著某種黏合劑的作用,書中其他人物很多往事的追述、回憶、證實都是通過他的敘述、議論來進行的。至于費爾南多·比達爾這個人物,從血緣關系上說,他是亞歷杭德拉的生父,但從本書人物的類別來說,如果說其他三位主要人物都是生活中某種意義上的英雄的話,他則是英雄的對立面,姑且稱他為反英雄。在被很多文學批評家們推崇備至的第三章中,這位反英雄是唯一的主角,作者正是借費爾南多·比達爾之口的敘述,才使我們有機會領略幻覺中的盲人世界是何等令人恐懼、何等令人毛骨悚然。
埃內斯托·薩瓦托共寫了三部小說,除了1948年的《隧道》、1961年的《英雄與墳墓》外,還有1974年的《毀滅者亞巴頓》(該書獲1976年法國最佳外國小說獎)。這三部小說相互之間雖然在發表的時間上相隔有十三年之久,但無論從內容的連貫性還是人物的過渡關系上都有一種內在的聯系,所以有人稱它們為三部曲是不無道理的。
埃內斯托·薩瓦托不是個多產的小說家,然而他是一位嚴肅認真、一絲不茍的作家。可以說,他的作品都是深思熟慮、反復推敲、傾注了大量心血的結果,如果用精雕細刻來形容他的創作,我想不為過分。薩瓦托在寫作上能這樣始終如一、精益求精,可能與他接受過自然科學的嚴格訓練是分不開的。他從小愛好數學,并表現出了很高的天賦。1937年在拉普拉塔大學數學物理科學系獲博士學位后,由于他在專業研究上的突出成就,第二年就獲得赴歐洲學習的獎學金,被推薦去巴黎的居里研究所從事放射性物理研究。1939年由居里研究所轉去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研究宇宙射線,1940年返回阿根廷,任教于拉普拉塔大學數學物理科學系。也就是在他于居里研究所專研放射物理學的同時,開始了他同巴黎文化界一些知名的超現實主義者的接觸,他們的觀點和議論點燃了他埋藏在心底的熱愛文學之火,這對于他以后放棄自然科學的研究轉向文學創作有著重要的影響。請聽他的自白:“我在居里研究所工作時,……白天在實驗室上班,晚上去一家咖啡館與一些超現實主義者聚會,我就像一個本分的家庭主婦,白天操持家務,夜深人靜時出去偷情賣身。”當然,薩瓦托在事業上的這種轉變不是件容易的事,科學研究與熱愛文學的欲望曾使他陷入深深的精神危機,甚至使他產生過自殺的念頭。他曾這樣吐露過心曲:“從物理學向文學的公開轉變不是件容易的事,這中間的過程復雜而痛苦。我做了很多斗爭,直到1943年,才下定決心放棄安定可靠的教授生活,從事文學寫作。我攜妻帶子搬到了遠離都市文明的山區住了下來。那不是個理性的決定……但我總是相信我的直覺甚于相信我的思想,所以我常受本能的驅使干一些任何一個處事審慎的人都不會干出的事情……很多人說我放棄科學研究從事文學的決定是對朋友的背叛,但這種放棄實在是對我的人性的赤誠,還有人指責我放棄嚴肅的科學是去從事文學的空談。如果不算我的妻子和四歲的兒子在內,當時我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薩瓦托除了純文學的小說外,還發表了大量的文論集,如《人與宇宙》(1945)、《人與齒輪》(1951)、《異端邪說》(1953)、《探戈,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歌》(1962)、《作家和他的幻影》(1963)等等,表達了他對文學、哲學、美學、科學、宗教、藝術和小說創作等問題的觀點和看法。特別在文學創作和作家與作品的關系上很有自己獨特的見解。他說:“藝術在本質上是帶個人色彩的東西,并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表現作為藝術家的自我。”“如果我們把好夢和噩夢都算作一個人生活的一部分,那么沒有哪部小說不是作者的自傳。”“從作者心底里流淌出的人物,可以在善良、高尚、慳吝上超過作者本人……”“人艱難地構造那些無法理解的幻想,因為這樣,他能從中得到體現。人所以追求永恒,因為他總得死去;人所以希望完美,因為他有缺陷;人所以渴望純潔,因為他易于墮落。所以人們虛構小說。一個上帝無需去寫小說。”“科學是人排除自我的對現實的看法,藝術是人無法排除自我的對現實的看法。這就是科學與藝術的不同。這種‘無法’正是藝術多姿多彩的根源,這是一種偉大的藝術區別于簡單的模仿藝術的地方。所以藝術創作有自己的風格,而調查報告則沒有。”研究這些文集里表述的觀點,可以幫助我們更深入、更完整地理解他的小說,了解他的人生觀和價值觀。
埃內斯托·薩瓦托是拉丁美洲文壇上具有世界影響的文學家之一。他用他的智慧和作品為他的國家贏得了榮譽、贏得了人們的尊敬。由于他在文學創作和理論上的貢獻,由于他為自由和社會正義進行的不屈斗爭,1979年法國政府授予他“騎士軍團勛章”,西班牙政府授予他“公民大十字勛章”,1984年榮獲美洲國家組織授予的首屆“卡夫列拉·米斯特拉爾獎”,1985年榮獲西班牙語國家最高的文學殊榮、西班牙授予的“塞萬提斯文學獎”。他的作品被譯成二十多種文字在國外出版。在阿根廷的諸多小說中,《英雄與墳墓》是第一部發行量達到六位數字的作品,不少評論家稱它為“經典之作”和“大師級的作品”,一位研究拉丁美洲文學的德國專家把它列為當代拉丁美洲文學中四部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當然,由于受現代法國文藝思潮的影響,讀者不難發現超現實主義和存在主義在這部作品里留下的深深痕跡。
薩瓦托的每部小說都是帶有深刻人性的作品,都充滿了對人類命運的關注。他塑造的人物始終為尋求解脫人生憂慮和尋找破解人生之謎的途徑而不懈地努力,并且懷有渴求了解人的本質和天地萬物之源的熱望。薩瓦托無論是作為一個普通的人,還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作家,都表現了他堅定不移、表里如一的品質。他的思想與他的行動一致,他的為人處事中沒有矛盾和虛假,不像有些作家在贏得榮譽后便放棄他們的道德準則,在他身上有的是言論和舉動的吻合、思想和行為的統一。他的文學作品是他人生憂慮的延續,他的生命是他思想的結晶。他對人性的最陰暗部分的探索具有普遍的意義和廣度。這種探索使他的小說除了表達他那獨一無二的現實、他對世界的獨特看法外,還入木三分地勾畫出了現代西方社會的時代面貌。如果說像喬伊斯、普魯斯特、福克納、加西亞·馬爾克斯、卡夫卡、魯爾福等一些作家是通過對某一地區、某一村鎮、某一街道人情、習俗的深入了解來反映人的心靈世界的話,薩瓦托則是循著自己心靈的軌跡達到了刻畫人的普遍性的高峰。
《英雄與墳墓》給人留下一種悵然若失的凄楚和憂傷,但同時也使人覺得人生并非只有遭受挫折的失望,也有對生活的信念和希望;人生不僅有最終的死亡,還有對生命的追求和渴望;人不僅有孤獨之苦,也有愛的交融和愛的幸福。所以他的作品不僅能吸引人、感動人,同時能影響人、振奮人,給人以希望,幫助人去生活。
申寶樓
一九九二年六月廿八日
于北京西單西斜街36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