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雄與墳墓
- (阿根廷)埃內斯托·薩瓦托
- 2604字
- 2022-12-01 16:1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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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從十一歲時起他就沒有再跨進過他家里的其他房間,更不要說那個有點像他母親的圣殿的小客廳了:小客廳位于洗手間的對面,在無線電話通話的時間里,她都要待在那里,并在那兒最后忙完外出活動的安排和準備。但是,他父親呢?他不太清楚他晚年的習性,只知道他整天關在工作室里。要到洗手間去,并非非得走過小客廳,但要經過那里,也并非不可能。難道她是跟她丈夫捉迷藏,看看他能不能發現她在那兒嗎?把她丈夫凌辱到這種地步也是她仇恨的一部分?
一切都是可能的。
已經聽不到無線電電話機的聲音,他猜想她一定不在那兒了,因為她絕不可能無聲無息地待在那兒。
陰影里的長沙發上,他母親那些可怕的打算在急切而瘋狂地攪動他的心緒。
他在街區里信步慢走,活像個夢游者,走了一個多小時。隨后,他回到了自己的臥室,一頭栽倒在床上。他兩眼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過了一會兒,把目光移到了墻壁上,最后停在《比利肯》雜志的一幅插圖上,從孩提時代起,這張圖片就被用圖釘釘在墻上了:貝爾格拉諾在率領隊伍橫渡薩拉多河的過程中,主持士兵們向藍、白兩色旗宣誓的儀式。
純潔無瑕的旗幟,他想。
有關他生命的一些關鍵詞匯也返回到他的腦際:寒冷、清潔、雪花、孤獨、巴塔哥尼亞高原。
他想乘輪船、乘火車,但是,從哪兒去籌措錢呢?于是,他想起了停在索拉車站附近車庫的一輛大客車,而且有一天他魔術般地注意看了車身上寫的那幾個字:巴塔哥尼亞運輸公司。要是他們需要一個雜工或一個幫手呢?或者干任何其他事情也行。
“當然啦,孩子。”布西奇答道,嘴上叼著滅了火的煙卷。
“我有八十三比索。”馬丁說。
“你別開玩笑了。”布西奇邊說邊脫下沾滿油污的工作服。
他像個馬戲團的巨人,但背有點駝,頭發已經花白,一個露著孩子般天真笑容的巨人。馬丁盯著客車,車子的側面用大字寫著:巴塔哥尼亞運輸公司,車子的尾部是幾個金黃色的大字:如果你看到它,就乘它遠行。
“來吧。”布西奇說,他嘴上總是叼著根滅了火的煙頭。
潮濕而打滑的地面上一時間閃爍著一片粉紅色的光亮。隨即便是一片紫色的光焰,接著又被粉紅色的亮光所代替,地面上映出這幾個字:美國產甘西亞葡萄酒。美國產甘西亞葡萄酒。
“天氣已開始冷了。”布西奇說。
下毛毛雨了?與其說是毛毛雨,倒不如說是由浮游飄蕩的微細水珠組成的薄霧。客車司機大步往他身邊走來。司機為人坦誠、體格健壯,也許這是馬丁在那股向南方移民的人流中所尋找的象征。他有一種受到保護的感覺,當即丟開了自己那些疑慮。就這兒,布西奇說。奇欽店供應比薩餅、豆面餅及酒類。您好,布西奇說。您好,奇欽一面回答布西奇的問候,一面在注酒器下裝滿一杯杜松子酒放在桌上。來兩個小酒杯,這小伙子是我的朋友。馬丁接過話茬說很高興認識您,奇欽說我也很高興認識您。店老板頭上戴著頂便帽,閃光的襯衣上束著根紅色的寬皮帶。老媽媽好嗎?布西奇問。還可以,奇欽回答說。給她做過化驗嗎?做過。結果呢?奇欽聳了聳肩,你是知道的,就是這么回事。到遠方去,到寒冷而晴朗的南方去,馬丁腦子里冒出這種想法的同時,眼睛盯著墻上加德爾身穿燕尾服的照片,加德爾撇著嘴在微笑,看上去一副循規蹈矩的樣子,但是可以干出狡猾、刁鉆的事來。有一張照片拍的是凡希奧與他那輛瑪莎拉蒂牌賽車,車上印著藍、白兩色的徽記;另一張上是幾個赤身裸體的女人,這張照片的周圍是球星萊吉薩莫和阿梅里科·特索列里的照片,后者戴著帽子,倚在球門柱上,照片上書寫著“致贈好友奇欽”的題詞。有關博卡足球隊的照片還有很多幅,每一張下面都寫著冠軍兩字并加上了驚嘆號;此外還有一幅穿著緊身訓練服的拳擊手托里托·德馬塔德羅斯的照片,擺著一副傳統的防御對手進攻的架勢。跳繩,所有的運動,就差沒有刮宮,像拳擊手們那樣,我甚至擊打自己的腹部,所以你生下來后腦子有點遲鈍,肯定是這樣。她懷著怨恨發出輕蔑的笑聲。我使用了一切手段,我不會為了你而毀了我的體形,她對他說。他當時大概是十一歲。蒂托呢?布西奇問道。他這就來,奇欽答道,他決定住到閣樓上去。禮拜天呢?布西奇問。我怎么能知道,奇欽惱怒地回答,我向你發誓我再不使壞了,她一面繼續欣賞博萊羅舞曲,一面修眉毛,吃糖果,黏糊糊的糖紙扔得滿地都是,無論如何再也不使壞了,奇欽這樣說著,人們所講的那些,絕沒有那回事,一個骯臟的、黏糊糊的世界,他壓住心中的怒火揩擦著酒杯,嘴里不斷地說著勞駕,逃向一個潔凈、寒冷、晴朗的世界,直到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與布西奇面對面地爭論起來,他高聲嚷道:與這個婊子混在一起沒有好結果,而客車司機則眨巴著眼睛,鄭重其事地考慮著他提出的問題,同時也議論起那個娼婦,真的與此同時,馬丁在繼續聽那首博萊羅舞曲,他感受到充滿廁所氣味和除臭膏氣味的大氣的壓抑,感受到那滾熱而污濁的空氣、悶熱的廁所、溫熱的肉體、熱乎乎的床鋪、熾熱的母親、母之床、筐之床、那往上翹起的雪白的大腿就像在令人毛骨悚然的馬戲團里的表演,那副姿勢與他走出、走向陰溝洞時的姿勢一模一樣或幾乎完全一樣。這時,一位身材瘦削、有點神經質的男人走了進來,招呼道:你好,奇欽答道:你好;在下溫貝托·J.達爾坎赫洛
向您問候,您好,普奇托
,這位年輕人是個朋友;很高興認識您,我也很高興認識您,說完馬丁用瞇縫成飛鳥般的小眼睛和后來打量蒂托
時總是帶著的那種急切的神情探究他,就像失去了一件極其珍貴的物品而到處尋找,并且對什么都要投以不安的一瞥似的。
“紅隊見他媽的鬼去。”
“你說說,你說說。說給這一位聽聽。”
“我給你直說吧,你乘我的車子,保你沒問題。”
“但是我,”奇欽重復道,“我再不使壞了。其他人說的那些事都是沒有影子的事。我以我母親的亡靈向你起誓。這些跛腳瘸腿的家伙。勞駕。你給這位說說,說給他聽聽。”
溫貝托·J.達爾坎赫洛,這位通常人們都稱他蒂托的人,說出了他的見解:
“這幫家伙純粹是堆垃圾。”
接著他在靠窗口的一張桌子邊坐了下來,從口袋里抽出《評論》雜志,翻開折上的有關體育的那一頁,生氣地往桌上一摔,一面用他總是銜在口里的牙簽剔牙,一面憂郁地看著平松大街。蒂托身材瘦小,兩肩狹窄,衣服皺皺巴巴,露著一副好像在為整個世界的命運擔憂的神態。
過了一會兒,他把目光轉向了柜臺,說:
“這個禮拜天真可悲。我們輸得像傻蛋似的,圣洛倫索隊贏了,百萬富翁隊贏了,甚至連老虎隊也贏了,我想說我們將往何處去?”
他的目光盯著那幾位朋友的臉,好像要把他們當作見證者似的,隨后又把目光轉向了大街,并且繼續剔著牙,說道:
“這個國家再也沒法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