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

為什么？

這顯然是他人心中的疑問，就算他們沒說出口。每當你朝圣歸來說：“我徒步去了孔波斯特拉。”你就會在對方的目光中見到同一種神情。首先有驚詫（他去那里做什么？），然后，通過偷偷地打量你，流露出懷疑。

很快，結(jié)論出來了：“這家伙一定有毛病。”你會感到不自在。幸好，我們生活在以寬容為美德的世界里：對話者很快就鎮(zhèn)靜下來。他會在臉上做出熱烈的表情以示喜悅，同時還有驚訝。“你太幸運了！”既然撒謊了，索性撒得認真夸張些，他于是又補充：“我的夢想就是有一天能夠踏上這條路……”

通常情況下，“為什么”這個問題到此就結(jié)束了。承認他和你有著同樣的愿景，你的對話者就讓你，同時也讓他自己，免于談?wù)撚惺裁蠢碛赡茯?qū)使一個正常的成年人背包徒步將近一千公里。那么，緊接著，就可以進入“如何”這個環(huán)節(jié)了：就你一個人？都經(jīng)過哪兒？花了多長時間？

我們都樂于情形照這樣發(fā)展。因為偶然幾次，反而有人直接問我：“您為什么去了圣地亞哥？”我解釋得相當費勁。不是謙遜，而是深深的困惑。

最好的解決辦法當然不是面露窘迫，而是給出一些指引，必要時甚至編造，以誤導提問者，將其引上錯誤的方向：“我童年住過的城市里一些古建筑上有圣雅各貝殼。”（弗洛伊德路線）“我對世上的偉大朝圣一直十分癡迷?！保ㄆ帐缆肪€）“我喜歡中世紀?！保v史路線）“我想向著夕陽一直走到大海。”（神秘路線）

“我需要思考?！弊詈筮@個答案是最受期待的，以至于被普遍看做“正確”答案。然而它并不是理所應當?shù)?。要思考，難道不能待在家里，躺在床上或靠在扶手椅里，或者大不了，找一條近距離的自己也熟悉的路線走上幾步，豈不是更好？

該如何向這些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人解釋，朝圣之路的效果或者說功能就在于讓人忘記朝圣的原因？用簡單直白的行走取代推動你踏上征途的困惑和紛繁的思緒。出發(fā)，僅此而已。它正是以這種方式解決“為什么”的問題：通過遺忘。人們忘記了從前種種。正如那些推翻了過去一切的大發(fā)現(xiàn)，孔波斯特拉朝圣之旅，嚴酷，專制，抹去了引人走向朝圣的種種思考。

人們已經(jīng)領(lǐng)悟到朝圣之路的深刻本質(zhì)。它不像未曾參與者想象的那樣溫和。它是一種力量。它勢在必行，抓住你，強迫你，造就你。它不給你說話的機會，只讓你沉默。大部分朝圣者都相信自己沒決定任何事情，而是事情“強加”給了他們。不是他們選擇了朝圣之路，而是朝圣之路選擇了他們。我知道，此類言論在沒經(jīng)歷過此行的人看來十分不可信。就拿我自己來說，出發(fā)前聽到這番聲明，我多半會聳聳肩。因為感覺太像邪教言論。毫無理性可言。

可是很快，我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正確所在。每當要做決定時，我都感覺朝圣之路在我身上強烈地起作用，說服我，戰(zhàn)勝我。

最初，我只是想獨自做一次長途徒步旅行。我將它看做一場運動上的挑戰(zhàn)，可以減幾公斤體重，一種為登山季做準備的方式，一種撰寫新書之前的頭腦放空，卸下公務(wù)和榮譽后對必要的謙遜的回歸……它們之中沒有任何一項特別突出但它們都起了作用。我并沒有打算一定要走圣地亞哥之路。它只是我的眾多選擇之一，至少我當初是這么以為的。我那時還處在迷戀書本、故事，看看照片、上上網(wǎng)的階段。我以為可以自由決定，無拘無束。后來發(fā)生的事證明我錯了。

漸漸地，我的選擇范圍縮小，選項也集中（瞧瞧?。┑饺ネサ貋喐绲膸讞l路線上去。

最終，我只得出兩種可能：比利牛斯山的高山路線和北方的孔波斯特拉朝圣之路。兩條路線都從同一個地方出發(fā)：昂代。所以決定可以拖到極限再做。我甚至可以等到達起點后最后一分鐘再做決定。我的裝備對兩條線路同樣適用。高山路線自西向東穿過比利牛斯山脈。有好幾種選擇：走小路或者走“滑雪道外”的路。大約要走四十天。它比圣地亞哥之路更崎嶇也更荒涼。因此我要做好準備，在寒冷中幾乎完全獨自一人長途跋涉。大丈夫能屈能伸：如果我最終選擇圣地亞哥之路，只要去掉幾件高山裝備就萬事大吉。我覺得自己很聰明，而且似乎，將我的自由堅持到了最后。

一些外因用所謂的理性幫我做出了最后的決定：到了最后一刻，我得知高山路線行不通了，因為“季節(jié)還沒到，有些路段可能會有危險”，等等。我于是選了孔波斯特拉朝圣之路。其實細想起來，我只是聽從了一個越來越強烈的神秘吸引力的召喚。我當然可以找出理由，說我從來沒有真心考慮過其他選項。計劃的多樣性只是個幌子，一個便利的方法，以掩飾這尷尬的事實：我其實別無選擇。圣地亞哥的病毒深深感染了我。我不知道是被誰或什么東西傳染的。只是，在靜靜的潛伏期過后，病情爆發(fā)，我出現(xiàn)了所有癥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