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
男孩不知道怎么稱呼小女孩,只能嘴里喊著“喂”,拼命地拿手搖她。
剛才劇烈的撞擊把她生拉到后座門窗,腦袋“哐”一聲,摔在鋁把手上,慢慢睜眼看到男孩在他眼前,車子也不像是平穩(wěn)地停在路面上,在某一個節(jié)點(diǎn)上,似乎被什么東西架起來,懸在半空中。
車子發(fā)出碎裂般的哀嚎,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
女孩扭頭轉(zhuǎn)動門把手,又是掰又是踹的,好像還是一點(diǎn)用都沒有。
后座的窗戶是關(guān)著的,只有前座的窗戶開著,他們必須從中間爬過去,從后座挪向前坐,才能有逃生的機(jī)會。
女孩拍了拍男孩,指著前座開著的車窗。
男孩推她,“你先走!”
女孩歪頭,她看見他嘴巴張張,可是她根本聽不到任何聲音,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男孩看他無動于衷,又道了一句,“你先出去!”
女孩急了,張了張嘴巴,用手指著耳朵,然后朝著他擺手,她想告訴他,她聽不見他說話,她是聾啞人。
男孩很聰明,立刻就意識到了,臉上流露著一種道不出的疑慮和震驚。他不會手語,但也盡可能地向她表達(dá)他所想表達(dá)的意思。
女孩知道了,他想讓她先走。但是她不想,要走一起走。
女孩起身,跨過中間手剎,一只腳跪在座椅留出來的空隙,抬眸看見兩個男人臉上掛滿鮮血,一個趴在方向盤上,一個靠在窗子上,畫面血腥,她撇開眼睛,盡量不朝兩邊張望,向男孩伸出右手。
男孩交出雙手,可是怎么也夠不著女孩的右手。
他吃力,腿不知道被掉下來的什么東西卡住了。
女孩翻回來幫忙,顧不得別的,一個勁地去拉他的腿,直到男孩受不了,逞強(qiáng)不成大英雄,整個腿紅腫破皮,才拉起女孩的手,指著他受傷的腿疼得直搖頭。
女孩匆忙收回手,比劃著“對不起”的手語。
男孩忘記身上的疼痛,呆呆地看著她,慌亂和慚愧的樣子,猜測應(yīng)該是在道歉。
兩個人誰也不知道誰是什么意思,就是一通瞎比劃,男孩自創(chuàng)手語把女孩搞得手忙腳亂,意會不到他要表達(dá)什么,只想著把他的腿掰出來就行了。
好在將他們困住的東西不大不小,憑兩個人的力量完全有可能把它挪開。
女孩第一個翻出車窗,她是摔下去的,起來的時候拍了拍屁股,沒什么大礙。起身又撞見對面的小轎車司機(jī)躺在血泊中,整張臉如同被刀一塊一塊地劃過,鮮艷的血液如紅線條條沾滿,把她嚇得直打哆嗦。
他們是不是差一點(diǎn)點(diǎn)要變成這種模樣。
一股刺鼻難聞的氣味沖進(jìn)女孩的嗅覺里,她慢慢地察覺到腳上鞋子濕漉漉的。什么液體浸濕了她的鞋襪,蹲了下來,大滴汽油正從懸空的車子的底下方“啪嗒啪嗒——”地往下墜。
糟了,這個東西會爆炸!
電視劇里的車子漏油,下一秒說不定就會爆炸,她看過這樣類似的場景!
比劃兩下手語又察覺他根本看不懂,胡亂拍打著車門提醒。
男孩不知道意思,但是從言語到表情顯而易見的迫切,一定是有什么非常緊急的情況。他立刻手忙腳亂地爬到那個男人的身上,借著他墊高的可能攀爬出去。一只腳已經(jīng)跨出車窗,另一只腳卻好像被什么拽住了似的,怎么也邁不出去。
一個可怕的、毛骨悚然的低垂聲從男孩背后傳來,“不準(zhǔn)走……”
那個男人是清醒的,微微睜眼,伴著臉上的血液和眉間原有的刀疤,恐懼感隨即傾瀉而出。他還活著!他拽著男孩的腳,不讓他走!
男孩瘋了似的想要掙脫,女孩不敢看他,急得把男孩往外拉,脫掉自己的一只鞋子朝刀疤男臉上砸去,沒想到那個男人非但沒有任何要放人走的意思,還伸手抓住了女孩的手腕,她嚇得大叫。
男孩情急之下,朝著刀疤男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
刀疤男疼得松開了女孩。
女孩撿起不遠(yuǎn)處的一塊碎石子,直直地朝刀疤男的太陽穴擲去,抓住男孩腳踝的另一只手松開,乘機(jī)地翻下車窗,男孩也是重重地倒在地上。
女孩一面向他跑來,一面指著漏油的車子。
他終于知道女孩剛才那么著急的原因了,她擔(dān)心他,因?yàn)槠嚶┯土耍乱幻氡ǖ膸茁屎艽螅€在車子里,她想和他一塊逃走。可她沒想著自己呀,很有可能一起葬身火海。
“快走!”
男孩眼疾手快地爬起來,拉著她的手朝著車禍現(xiàn)場反向狂奔。
“轟——”
轟然一聲巨響,車子果然爆炸了,轉(zhuǎn)而是一面火紅且燃燃烈焰的火海,最上方浮游著深不可測的黑煙。
男孩和女孩不跑了,停了下來,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那一片近在咫尺的火海。
對于兩個八九歲的孩子來說,他們永遠(yuǎn)都無法反應(yīng)過來年少之時經(jīng)歷的恐怖如斯的故事,會成為一直貯藏在心底里的噩夢,而因?yàn)橛斜舜说拇嬖冢拍軌蛟诼赡曛畷r相互溫暖。
男孩和女孩的手緊緊相握。
在這場禍?zhǔn)轮校麄兪俏ㄒ坏男掖嬲摺?
生命對他們來說算是上了一堂課,在跑的時候,女孩是聽不到身后的聲響,男孩聽得一清二楚,但是他不敢轉(zhuǎn)頭去看,雖然他知道他們是壞人,但是三條活生生的生命就這樣消失在眼簾,給他們的必然會是心靈上的一次沖擊。
很久,女孩才松開男孩的手。
她看著小男孩灰頭土臉的樣子,又垂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襪子。她把腳上的鞋子丟出去的那一瞬間想都沒想,就連方才被小男孩拉著跑的時候,也沒有覺得自己缺了一只鞋子,一高一低。
“喂,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男孩拍了她一下肩膀。
女孩歪頭,滿臉疑惑。
男孩眨巴眨巴著大眼睛,然后抬起女孩的手,手腕上紅色的手繩讓他留意了一下。攤開掌心,一筆一劃像是剛學(xué)寫字的娃娃,十分認(rèn)真地在她掌心上寫下三個字“豐子碩”,又傲嬌地指著自己,想告訴她這是他的名字,放下她的手,把自己的手心伸向她。
誰能想到他在乞討女孩的姓名。
女孩“撲哧”笑了一下。男孩以為她是笑他剛剛的舉動,殊不知是因?yàn)榕⒍渎牪灰姡昙o(jì)二年級不到,識字對她難度很大,很多字還沒有學(xué)全,只知道男孩開頭寫的兩個字“豐子”,卻不認(rèn)得后面的“碩”字,但是她懂得“瘋子”這二字,所以覺著好笑。
女孩沒有吭聲,靜靜地在他手心里寫下兩個字“圓圓”。
媽媽叫她圓圓還是在她兒時聽得見的時候,可是她還沒有教她大名怎么寫,那就先告訴他她的小名吧,爸爸說這是對等關(guān)系,都是一樣的。
男孩默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小大人一樣若有所思地點(diǎn)頭。
女孩的臉蛋是肉肉的,圓圓的,以至于男孩覺得她的名字取得非常貼切。
女孩聽不見,不是先天性的,在很早之前,她都像其他正常人一樣歡聲笑語,只是意外地,在準(zhǔn)備上小學(xué)的時候,突然耳鳴被診斷出精神性耳聾,幸運(yùn)的是,她就要準(zhǔn)備做手術(shù)了,醫(yī)生說了,她能重新聽見的機(jī)會很大,她很期待自己能再次重回自信。
等到有人發(fā)現(xiàn)時,119及時趕到了現(xiàn)場并撲了火。
大排檔的老板也因此陷入了無限的自責(zé)當(dāng)中,他沒能察覺到那兩個男人的任何異常,甚至差點(diǎn)丟了他努力疼愛著的干侄女。
小男孩不是本地花城人,他是被那兩個男人從A市帶過來的,通過花城警局的聯(lián)系,他也回到了自己所在的城市,和自己的父母親團(tuán)圓。
可惜的是,他在離開的時候,沒能和這個救他于火海的小女孩好好地道個別,以至于在逐漸長大成人的日子里,他開始思念這個小女孩,還不止一次一個人偷偷溜去花城,憑著一個不清不楚的姓名,一條紅色手繩,遺憾最終一無所獲。
他偷偷找警察叔叔要了紙和筆,給她塞了一張紙條,也不知道她上幾年級了,看不看得懂上面的字。但是他已經(jīng)上三年級了,他認(rèn)得很多字呢。
圓圓小妹妹:
警察叔叔他要帶我回家了,謝謝你救我,你是超級英雄,雖然你是女生,但是沒關(guān)系,爸爸說超級英雄也可以是女孩子。再見,你一定要記住我哦,我叫豐子碩。
雖說是認(rèn)得很多字,但紙條上的警察、英雄等還是用上了歪歪扭扭的拼音,認(rèn)得不一定代表會寫呀,他想著,圓圓妹妹那么聰明,一定懂得我寫的話。
想法和現(xiàn)實(shí)往往相差較甚,這張小紙條最后落在了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這個叫圓圓的小女孩并沒有收到這個叫豐子碩小男孩留給她的信。
男孩不知道的是,小女孩沒過多久就去做了耳朵手術(shù),術(shù)后她也的的確確可以聽見所有進(jìn)入到耳膜的聲音,但換來的,卻是她的選擇性失憶,這個叫豐子碩的男孩,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消失在了她的腦海里,那個蓄謀的拐賣事件,那場意外的車禍葬送在火海的男人的聲影,徹徹底底地被手術(shù)和高燒抹去。
女孩的父母為了孩子的身心健康,再也不曾提起當(dāng)年往事,甚至在那之后,商量搬去另一座城市安靜地生活。
而豐子碩到現(xiàn)在都記憶猶新的事情,另一方真的石沉大海,再也沒有任何消息。
那能怪罪在誰身上呢,一個把對方視為夢想的人,一個沒有任何印象,平安快樂地度過了她的童年。
不怪誰,怪只怪他,想過所有可能,腦子里卻還是浮現(xiàn)著記憶猶新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