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嬌看了眼男人，面無表情地坐了回去，很顯然對這一幕早就司空見慣。

李錦繡下意識地往男人身上看了眼，看清男人長相不自覺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她此前去董家大院接頭，和眼前的男人有過一面之緣，男人和董畢他們一樣是地下的共產黨人。

男人也認出李錦繡，連忙將目光轉到別處。

李錦繡也緊張起來，略顯尷尬向曹方扯了扯嘴角，“時候不早了，曹先生還有事情忙，我就先走了。 ”

曹方叫住李錦繡。

總算想明白自己為什么對李錦繡有印象了。

他在蘇老爺子的壽宴上見過李錦繡，驚訝于她的漂亮，忍不住向周圍人打聽。打聽到她是寧波府陳家的少奶奶，可惜陳家少爺短命，她嫁過去就做了寡婦。和張司令交好，盜匪王莽占領寧波府時，是她犧牲自己佯裝嫁給馬明良，張司令這才有了可趁之機，幾乎沒費一兵一卒便誅殺盜匪，奪回寧波府。之后跟張司令一起到了上海，經營自己的成衣店和紅綢鋪子。

張司令和共產黨人趙眉山走得近，兩人稱兄道弟，曹方忍不住又多看了李錦繡兩眼。

“也別走了，留下來吃頓便飯。你把舍妹打扮得這么漂亮，我得做東感謝。”曹方不動聲色地說，饒是曹嬌都覺得意外，大哥從來一門心思都在憲兵隊，鮮少有對其他人其他事情上心。

就又看了眼李錦繡漂亮的臉蛋，把這一切歸結于李錦繡長得過分好看。

李錦繡在原地僵了一會，知道自己不能就這么回去，只能硬著頭皮走到曹嬌身旁坐下，身子挺得筆直筆直。曹嬌在心里埋怨曹方，他都把李錦繡嚇壞了，倘若李錦繡因為這樣和自己疏遠，不愿意給她做衣服，那可如何是好。

曹方心里才沒有那么多彎彎繞繞，又看了眼被憲兵押著的男人，一腳踹向他的小腹！

男人應聲倒在地上，曹方這一腳好生厲害，他差點扛不住昏厥過去。

曹方蹲下身子，捏住男人的下巴，強迫他看向自己。

“你倘若識趣，就老老實實把同伙招了，也可省去皮肉之苦。不然我的手段，一定讓你生不如死。”雖然家里工具比不得牢里，但要把一個人折磨到生不如死還是易如反掌。

李錦繡緊張看向男人，有些擔心他倘若把董畢、陳水福他們供出來怎么辦？

曹方皺眉摸了一把小刀出來，打在男人的臉上，一點點滑下抵住男人的下顎，冷冽抽了抽嘴角，“說吧，你平時都和哪些人接觸。”

男人咬牙沒有說話，曹方竟朝他的胸膛狠狠刺了一刀！

李錦繡嚇得面色蒼白，轉頭不敢再看。

曹方每問一次，就在男人身上剮一刀。男人也是硬氣，直至受傷昏厥，也沒有吐露一字，沒有供出其他的共產黨人，也沒有說他們平日接頭的地點。和他堅毅的信仰相比，曹方的脅迫根本不算什么。

曹方沒趣踢了踢昏倒在地的男人，慢騰騰地摸出手帕擦拭匕首上的血跡，臉龐陰冷如魔鬼。又朝站在旁邊的憲兵使了眼色，兩人架著已經昏厥的男人離開。

“給他找個大夫，不能讓他這么便宜地死了。”

曹方不信，這些個革命黨真能扛住一輪又一輪的酷刑，硬是從他嘴里挖不出一句話？

李錦繡站起身子告辭，下意識地腿抽搐了下，幸虧曹嬌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不然估摸得腿軟摔在地上。曹嬌有些不滿瞪了眼曹方，“哥，你審問犯人我沒意見，但這里是家里，還有客人在，就不能稍稍注意點嗎？”

曹方哼了聲，大抵因為曹嬌語氣稍稍和緩了些，“李姑娘又不是尋常小姐，就算是殺人如麻的盜匪，也被她耍得團團轉，我就隨便往人身上剮兩刀，嚇不到，嚇不到。”

曹方說得輕松，好像再說早上吃包子豆漿一般隨便。

到底是有多心狠手辣，才能用那樣平常的語氣，形容剛才血腥猙獰的場面。

李錦繡站穩身子，盡量不去看一地的鮮血，腿肚子還有些發軟，“曹先生真是說笑了，錦繡不過女流之輩，害怕也是人之常情。晚飯也不必了，我今日吃不下了。”

李錦繡毫不遮掩心中的害怕，言語都是向曹方示弱。

曹嬌也覺得自己哥哥有些過了，拉著李錦繡往外走，特別攔了一輛黃包車送李錦繡回去。李錦繡坐在黃包車上，稍稍恢復了些清醒。

她剛才是真慌真害怕，并非因為沒見過那樣血腥的場面，而是擔心那人會把董畢一行供出來，牽連到趙眉山，讓整個營救計劃功虧一簣。這樣的恐懼和當初王莽用匕首抵著自己脖頸時的感覺不一樣。

甚至她那時堅定趙眉山會救她，自己會沒事，并沒有太多害怕。

更讓李錦繡沒有想到的是，曹方竟然認識她，還知道她的過去。剛才故意當著她的面對男人用刑，說不定就是一種試探。

李錦繡走后，曹嬌將所有不滿都發泄在曹方身上，“大哥，你平日喜歡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也沒有干涉過你。可是你今天不該當著我朋友的面亂來。你把她下壞了，以后都不敢和我玩了。”

曹嬌心里還有些別扭，不愿意就這么把李錦繡當自己朋友。但想到以后都沒有漂亮的衣服，不能打扮得漂漂亮亮，忍不住提高聲調，把自己所有的不爽傾瀉出來。

也不是第一次了，她以前有玩得不錯的小姐妹，高高興興把她邀請到家里，見到曹方后都被嚇得說不出話，之后和她的關系漸漸也就淡了，再往后就沒有往來了。

是以曹嬌活了二十多年，能稱得上朋友的，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曹方沒覺得自己這么做有什么不妥，只是擰不過曹嬌，只能長長嘆了口氣，給她賠不是，“好啦，是我錯了，我會尋個機會給李錦繡登門道歉的。這種成了吧？”

曹嬌這才滿意點頭。

“算了，還是我去道歉吧，你別招惹李錦繡了，免得又把人嚇壞。”

李錦繡從曹家走出，面色慘白得嚇人，一雙腿軟得厲害，強撐著身子往前挪動。

陳堯在曹家外等著李錦繡，以為她在里面和曹嬌吃香喝辣，見她出來，忍不住拋了抹白眼。李錦繡整個人失魂落魄，全然沒有注意到陳堯。陳堯從來沒被人這么忽略過，整個人瞬時不淡定了，捉了李錦繡快走進了巷尾，將她抵在墻上。

李錦繡身子緊貼在墻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好久才緩過勁來。

不過眼眸茫然地看著陳堯，她累壞了，也沒有余力琢磨陳堯又唱哪出。

“我給你說話，你沒聽到嗎？”

陳堯伸手在李錦繡面前晃了晃，本就對她積攢了一萬個不爽，不爽她在趙眉山心里的特別，也不爽自己必須跟在她的身邊，連說不行的權利都沒有，“你剛見到曹方了？他有跟你說什么嗎？”

李錦繡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雖然以前多次直面生死，不過感覺都沒有剛才那般可怕，強烈的恐懼裹挾著她，幾近不能呼吸。

“我見著曹方了。”

李錦繡嘆了口氣，向陳堯說起那個被捕的男人。陳堯太熟悉潛伏在上海城里的地下黨人，聽李錦繡大概形容了下外貌，立刻面色大變，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兩步。

“李大哥……怎么可能，他一向小心謹慎，怎么可能被捉住……”

“曹方當著我的面捅了他一刀，雖然沒有傷及性命，不過估計也夠嗆的。之后還有一輪一輪的審問，也不知他能不能挺過來。”李錦繡越說越小聲，越說越沒有底氣。

想起剛才男人看她的眼神，他分明認出了自己。

如果他說出和自己認識，亦或者把接頭的地方告知曹方，便不會遭受皮肉之苦。可是男人一直沉默著，直至昏厥前，都沒有吐露一字。

李錦繡感覺恐懼的同時，又被男人深深震撼。

得有多么堅定的信念，才能那么無怨無悔。

“不行，我要去把李大哥救出來！”陳堯性格沖，又想起男人平日對她的照顧。知道他落到曹方手里，肯定兇多吉少。克制不住，當機立斷。

李錦繡反應過來，把陳堯拽了回來。

“不行，我們要從長計議，你就這么貿貿然去了，不但救不出李大哥，還得把自己栽進去。曹方就等著你這樣的自投羅網，他好一網打盡！”

陳堯年輕氣盛，做事難免有些欠考慮。

陳堯甩開李錦繡的手，氣得牙齒都在微微發顫，“好，我不找曹方，我回去問董畢，他那么聰明，一定有法子救李大哥。”

“不行。”

李錦繡再次拽住陳堯，叮囑陳堯要記得董畢的叮囑。董畢讓她跟在自己身邊，這段時間都不要和他們接頭，這樣能容易隱藏自己的身份，也是為了更長遠的計劃。

當然，李錦繡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陳堯沖動易怒，真讓她回去找董畢，李錦繡也不能完全放心，更怕因此牽連趙眉山。

曹方那伙人應該還不知道趙眉山回了上海，否則早就下令，要把上海城掘地三尺，挖趙眉山出來了。就算他們捉不住趙眉山，也會讓他的處境更危險，更難施展拳腳救牢獄之中的共產黨人。

可惜陳堯并不能明白李錦繡擔憂，只單純感覺她礙事！

不過念及董畢的千叮嚀萬囑咐，陳堯也只能忍了下來，只咬牙切齒地看著李錦繡，越發覺得他們不是一路人。

她壓根不指望李錦繡可以幫忙，只要不出賣他們就已然謝天謝地。

李錦繡回到家里，每天還是照常去自己的成衣鋪子走走逛逛，曹方也是沉得住氣，一直到第七天的早上，才帶著一匹造價不菲的綢緞敲開了李錦繡的大門。

陳堯不在，也不知道那丫頭去了什么地方。

李錦繡不知道的是，雖然曹方今日臨門，實則已經在她家附近布下不少眼線，觀察著李錦繡的一舉一動。

李錦繡這幾日的按兵不動，可是吊足了曹方的胃口。

李錦繡上下打量曹方，眼眸微微一默，便知他今日登門一準沒有好事，曹方跟在李錦繡的身后進屋，便將手里的綢緞，隨便往桌上一扔。

下一刻他向李錦繡飛撲過來，李錦繡沒料到曹方的動作，下意識往后退了退，只是曹方到底是練家，動作又快又狠，李錦繡很快被擒住脖頸，壓在墻上，動彈不得。

“曹先生，你要做什么？”

李錦繡一邊掙扎，一邊瞪大眼睛，咬唇兇狠地盯著曹方。雖然處于下風，她也沒有太多的害怕，還有和曹方對峙的膽魄。

“我聽說你和趙眉山關系非同一般，你大概還不知道吧。他為人狡猾，頗有手段，一直是我們的眼中釘，肉中刺。”

“我想你是誤會什么了。”李錦繡略顯驚慌地吞了口口水。

“我和趙眉山并不是你以為的那種關系。”李錦繡輕咬唇瓣，一字一頓地說，因為緊張，整個人幾乎都貼在墻上。

“你和趙眉山有關系，我殺了你便是給他備了一份大禮。”曹方特別頓了頓，又再繼續往下說，“倘若你們沒關系，這世上少了只螻蟻，對我也沒有什么影響。”

曹方的手沾滿血腥，自不介意再多一個李錦繡。

“你殺了我，蘇家……”

“蘇家？”曹方仰面大笑，“蘇家不過是商賈之家，拿什么跟我斗？再者說了，商人唯利是圖，你憑什么以為他們會向著你？”

李錦繡眼眸一沉，曹方扼住她脖頸的手，一點點地加重力道。

李錦繡只覺呼吸越發急促。

卻有一小隊人闖了進來，穿著軍裝的男人在曹方耳邊低語，曹方罵罵咧咧地松開李錦繡，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錦繡癱軟坐在地上，眼眸茫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她也是后來才知道。

趙眉山帶人闖入了地牢，不同于董畢之前和李錦繡商量的方法，他用自己的雷霆手段，將關在里面的共產黨人都救了出來。不知是否因為曹方一直以為李錦繡接近曹嬌另有所圖，沒料到趙眉山有這么一手，是以防范不強，損失也沒有預想的慘烈。

唯一無奈的是，他們剛剛在上海站穩腳跟，又得前往外地，一邊躲避抓捕，一邊發揚壯大。

陳堯甚至來不及向李錦繡道別，只留下一封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書信。

再見到趙眉山，已經是三天后的夜晚。

李錦繡度過了寢食難安的三天，曹方滿上海的抓人，就連她的小院，也時常會有陌生人光顧，李錦繡縱然想要打探趙眉山他們的消息，也苦于沒有辦法。

三天后的深夜，趙眉山趁著夜色來到李錦繡的床邊。

她這幾日睡得很淺，稍微有一點動靜便會驚醒。看到趙眉山破天荒地沒有太大的意外，以為自己還在夢里。

直至終于確認是趙眉山，眼淚抑制不住，簌簌落下。

趙眉山眉頭緊鎖地看著李錦繡，他極少會安慰人，只能默默等李錦繡哭完，才沖她輕輕點頭。

一把將李錦繡攬入懷里。

李錦繡靠在趙眉山的懷里，明明是動蕩的時代，明明知道他很快又要遠走，但卻又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她往后退了退，眼眸澄澈地看著趙眉山。

問出了自己這幾日的疑惑。

趙眉山眉頭緊鎖，到底不忍欺瞞李錦繡。比之于董畢的方法，趙眉山的確更冒險一些，但卻不會影響到李錦繡，甚至事發之后她還可以繼續留在上海城。

他知道李錦繡為了留在上海城做出了多少的努力，便不忍心她要為了自己鋌而走險。

李錦繡聽后，心里多少不是些滋味，雖知道趙眉山是為了自己好，卻又徜徉自己沒能幫上忙。更是欲言又止地看向趙眉山。

“所以，你又要走了，是吧？”

趙眉山點頭，雖有離別的不舍，但更多對未來重逢的堅定，他十分確切地告訴李錦繡。

“我會回來的。”

那時，無論是上海，亦或是整個中國，都會是不一樣的光景。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