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讓。

任李錦繡絞盡腦汁，也想不到竟會在這里遇到李讓。畢竟李讓身份普通，怎么看都不像是受到邀請，出現在壽宴上。

李讓今天還特別穿了一身筆挺的西裝，可惜做工剪裁都經不起細看，大抵是因為平日穿慣了粗布麻衣，乍一下穿正裝，怎么穿怎么別扭，怎么穿怎么覺得奇怪。

虧得是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暫時還沒有人注意到李讓這位不速之客。

李錦繡眼眸一沉，雖然不知道李讓為什么出現在這里，不過為了他好，也得提醒他此地不宜久留。她小心走到李讓跟前，壓低聲音提醒，“李大哥，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趁著還沒有人注意趕緊離開。”

李錦繡一身洋裝，李讓遲疑片刻才認了出來。

他讓李錦繡不要管他，就當今晚沒有看到他。李錦繡還想再勸兩句，發現李讓已經混入人群，尋不到了。

她在原地站了一會，愛莎笑盈盈地拉著她上樓，聽蘇姿說她會做各種各樣的衣裙，小姑娘來了興致，嚷嚷著要李錦繡給她繪制幾幅底稿，最好再做兩件成衣。

李錦繡推辭不了，只能跟著愛莎上樓。

她憂心忡忡望向熱鬧的賓客，瞧不見李讓，她也不方便尋找，只能希望李讓太太平平，安然無恙地離開。

壽宴結束后，又過了幾日，李錦繡得知了她最不想知道的壞消息。

那天蘇姿興高采烈地過來，拉著李錦繡說是要看電影，還把她帶到張貼海報的地方，指著墻壁上的畫像，“這版武松殺嫂特別有意思，而且你應該沒有看過電影，正好可以一飽眼福。”

知道李錦繡最喜歡各種新奇事物，蘇姿很樂意帶李錦繡去長長見識，說起播放電影用的幕布，也是滔滔不絕。幕布是另外一種材質的布匹，可惜被洋人藏得嚴嚴實實，蘇姿費了老大的力氣，也沒打聽到是怎么制成的。不然他們就能自己做幕布，不用看洋大人的臉色。

李錦繡對電影不感興趣，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畫像旁邊張貼的大字報上，大字報上通報說蘇百川壽宴當天，有共黨出現，意圖破壞，已被捉拿抓捕，收押在天牢當中。

想到壽宴上和李讓匆匆的對視，李錦繡心不自覺提到嗓子眼，一個不好的念頭涌了上來。

“說起我就來氣。”蘇姿順著李錦繡的目光看過去，干脆一把撕了大字報，“你那時應該和愛莎去了樓上，不知道樓下發生了什么事情。老爺子好端端的壽宴，就被這幾人給攪黃了。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想的，竟打算趁著壽宴偷鑰匙，把關押在地牢的同伙放了。沒想偷雞不成蝕把米，把自己都賠了進去。”

李錦繡那時和愛莎去了樓上，不知道宴會結束前鬧得烏煙瘴氣，蘇百川氣壞了，在家一連躺了好幾天才緩過勁來。

“他被捉了嗎？”李錦繡聲音嗡嗡的，有些不大真切。

蘇姿以為李錦繡只是單純好奇，沒好氣地點頭，“當然被抓了，也不看看那天是什么場合。憲兵們一擁而上，那人很快便束手就擒。我還以為他們能想出什么天衣無縫的計劃，沒想到就是這么逞匹夫之勇。”

李錦繡套拉著腦袋，恍恍惚惚，整個人都沒有精神，就算電影精彩稀奇，也一點都沒有看進去。散場便借口不舒服離開了，蘇姿憂心忡忡地讓她好好休息，也沒有多想。

李錦繡有些懊惱，如果壽宴那日她能早些發現李讓，或者用更嚴厲的話語催促他離開，結果便會不一樣。

她想了想，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之前在綢緞鋪子和李讓接頭的男男女女，和他們一起商量怎么把李讓救出來。聽說那些被憲兵當成共黨抓進去的人，都要經受一輪又一輪的嚴刑拷打，不少人直接把命賠在了里面，就算僥幸能活著出來，也被折騰得沒了個人樣。

李讓救過她性命，又是趙眉山舊友，于情于理，李錦繡都不能置之不理。

可惜他們為了躲避城里的官兵，已經從之前接頭的綢緞鋪子撤走。李錦繡一時也想不出他們會去什么地方，只能抱著試一試的態度，趁著夜色來到綢緞鋪子前。

她四下環顧，急得宛若熱鍋上的螞蟻。

可惜這里安靜得出奇，別說人影，只能聽到呼嘯吹過的冷風。李錦繡緊張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遍尋無果打算離開，突地一只手伸了出來，捂住她的嘴巴！

那人力氣大得出奇，帶著李錦繡快速藏進旁邊的一條巷子。

聞著男人身上熟悉的味道，李錦繡錯愕地瞪大眼睛，驚奇大過于驚嚇。她沒太多的慌亂，只驚詫他竟然回來了。

“你不應該來的。”

男人松開李錦繡，眼眸抱怨地看著她。

“趙大哥，我……”李錦繡張了張嘴，沒想到竟會在這里遇到趙眉山，她多久沒趙眉山的消息了？前一刻以為他還在北方生死未卜，下一刻他竟出現在自己面前。

趙眉山好不容易把東北的事情安頓下來，緊趕慢趕回到上海，本打算和李讓一起商量如何救出監獄里的同僚，沒想李讓竟然這么沉不住氣，不等他回來就貿然行動，把自己栽了進去。

他還聽那日僥幸從壽宴逃脫的兄弟說，李讓那天瞧見了李錦繡，還和她說了幾句話。猜想李錦繡得知李讓被捕不會袖手旁觀，大概率會到他們之前接頭的綢緞鋪子尋覓。他不方便露面，干脆躲在暗處，守株待兔等她出現。

“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你隨我來。”

趙眉山眼眸一沉，帶著李錦繡穿過一條小巷，又走了一段距離后，來到河岸邊，趁著月色上了一艘小船，一邊將李錦繡往船里塞，一邊讓船夫把船往河中心走。

船夫李錦繡此前見過，明面上是綢緞莊子的掌柜，和趙眉山眼神交匯后，立刻將船駛向河中心，確認四下無人無船，才將船停了下來，鉆進船艙。

船艙里除掉趙眉山和李錦繡，還有兩男一女，加上船夫一共六人。除掉那名女子，剩下的李錦繡都見過，多少有些印象。

女人看了眼李錦繡，沒好氣地哼了聲，“趙大哥，你帶她來做什么？穿得這么漂亮，錦衣華服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說不定早就和上海城里的那些人沆瀣一氣，要把我們一鍋端了。”

哪怕只是剛剛見面，她對李錦繡便生出滿滿的敵意 ，一雙銳利的眼睛恨不得在李錦繡身上捅出好幾個窟窿！

“陳堯，別胡說。”佯裝成掌柜的船夫輕輕咳嗽了聲，“我這女兒從來就這臭脾氣，李姑娘千萬別往心里去。”

陳堯仍然不依不饒，一口咬定李錦繡不是什么好人。

陳水福聽不下去了，一張臉甭提多難看，扯著她穿在身上的棉服，不悅開口，“你有什么資格說李姑娘，就你身上穿的衣服，還是人家準備的，她為上海百姓捐贈冬衣，你又做了什么？”

李錦繡這才注意到陳堯穿在身上的衣服有些眼熟，竟是之前她塞給李讓的。因為是件寬大的男裝，陳堯穿著特別大，也不貼身，奇奇怪怪的。不過聊勝于無，多少能抵擋一些風寒。

“我不穿就是。”

聽說衣服是李錦繡的，陳堯立刻把衣服脫了，又恨恨挖了李錦繡一眼，“我才不接受你的施舍，就算沒有你，我們也會把李大哥救出來的。”

她聽說了，李錦繡和上海城的蘇家走得很近，也結識了不少的洋大人，和他們就不是一路人，真不知道趙眉山為什么帶她回來。

陳水福抱歉沖李錦繡笑笑，陳堯自幼沒有母親，他便把盡自己一切疼惜寵愛陳堯，陳堯沒吃過什么苦，性情那叫一個奇怪。

“我也沒打算讓她插手。”趙眉山淡淡地說，他今天帶李錦繡過來，不是為了讓她摻和進營救李讓的事情里，而是告知李錦繡危險，讓她躲得遠遠的。

“眉山，這和我們想的不一樣。”

縮在船艙角落的男人慢慢悠悠地開口，從李錦繡剛剛進來，他審視的目光便一直在她身上游走。李錦繡記得他是綢緞鋪子的賬房先生，精瘦干練，雖然不善言辭，但說話做事都有條不紊，李讓他們都會聽從男人的意思，是他們這伙人的智囊團。

“董先生，我不希望錦繡摻和進來。”趙眉山眼眸一頓，憂心忡忡看向李錦繡。

他雖然剛剛回到上海，不過從董畢的口中聽說了城里的事情。李錦繡靠著紅綢和蘇家的關系，已經在上海站穩腳跟。也因為和愛莎走得近，不少洋人都愿意和她做生意，尤其是李錦繡設計的衣服，款式新穎剪裁特別，在名流貴族的圈子里特別流行。

她靠著自己的努力已然在上海站穩腳跟，過著安安穩穩的小日子，趙眉山不忍心讓她因為自己，又過上以前那樣隨時置身于危險當中的日子。

“倘若可以，我愿意幫忙……”李錦繡聲音雖然細弱蚊蠅，但又非常堅定，沒有片刻猶豫。

船艙安靜極了，這話擲地有聲，所有人都聽到了。

“真有意思，她也太假惺惺了。”陳堯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陳水福瞪了她眼，少女也不再言語，氣哼哼出了船艙。

她不明白，他們和李錦繡壓根不是一路人，為什么非得低三下四求她幫忙。

“李姑娘和蘇家走得近，能接觸到的人也比我們更多更廣，有她幫忙事半功倍。留給我們營救的時間不多，這不是你一意孤行的時候。”

董畢奇怪打量趙眉山，他素來聰明絕頂，怎么偏偏在李錦繡這事情上犯起糊涂？這么簡單的道理，他不可能不知道。

“對，我可以試試。”李錦繡微微咬唇，她相信趙眉山，就想以前一樣，無論自己置身于何種危險當中，他都會如天降神兵一般，保她平平安安。

趙眉山是她的護身符，跟著他李錦繡前所未有地感覺安心、踏實。

“不行，這事我說了算，她不能插手，你們也不許再找她。”趙眉山干脆拒絕了兩人的提議。他今天尋李錦繡過來，不是讓她幫忙，是把話說清楚。

他堂堂七尺男兒，就算此事再險再難也能想出應對的法子，才不會把所有的壓力都傾瀉在李錦繡柔嫩的肩上。

見趙眉山黑著臉，董畢也不能再勸，只能尷尬笑了笑。

李錦繡在船上呆了一夜，和趙眉山安靜地對坐，又氣又委屈地瞪著趙眉山。她每日都盼望著可以見到趙眉山，也憋了一肚子話要和他說，但想到趙眉山剛才的黑臉，又生氣得厲害，一句話都不想和他說。

趙眉山也很無奈，就安安靜靜地看著李錦繡。

兩人一句話都沒有說，一直對坐到天亮。

陳水福開船把李錦繡送回到岸上，李錦繡走下船艙時趙眉山到底沒忍住，捉了她的手解釋，“你別生氣了，我也是為了你好。”

他眼眸稍稍黯了黯，“我們見面的機會不多，你生我氣多浪費。”

只這一句話，消磨得李錦繡僅存的半點脾氣都沒有了。

李錦繡別扭極了，小臉漲得通紅，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讓趙眉山注意安全，別逞能。

之后逃也一般上岸，快走離開。

“她可算走了，依著我說，她和我們，就不是一路人。”陳堯冷冷哼了聲，輕揚的唇瓣多了幾許戲謔。

董畢也有些不悅。

“老陳，你會讓陳堯孤身一人陷于險地嗎？”趙眉山猜到董畢會說什么，先發制人問正在把船劃走的陳水福。

“那不能，她可是我的心肝寶貝。”陳水福想都沒有想，痛痛快快給了答案。可惜陳堯性子太野，擔心她出去闖禍，陳水福恨不得把她綁在自己身邊。

董畢聽明白了，長長嘆了口氣。

他算是知道李錦繡在趙眉山心里不一樣的分量了。只可惜要營救李讓和其他被關押的同志，又要重新籌劃，最好是一鼓作氣，切不能打草驚蛇。

陳水福將船重新開回河中央，這里比較安全，最適合商討一些事宜。

趙眉山不知道，李錦繡剛才上岸時董畢特別撞了她一下，往她手里塞了一張紙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