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書局,本朝官方指定書局,印刷過無數經史子集。
每座十萬人以上的城市,都有文墨書局的分號,由一位大掌柜負責。
文墨書局是公認金字招牌,文昌國的文人,所著文章一旦登上了文墨書局的版面,那就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臨海城分號那位錢掌柜,職位不高,權限不小。
一府、三縣的文人,所著文章有沒有資格被文墨書局印刷出版,由錢掌柜說了算。
書局分號一間會客室里,那位五十來歲的錢掌柜,熱情接待了丁太初和袁澤,主要是看在袁千總面子上才這么客氣。
丁太初隨身帶了個書袋子,里面裝著水滸傳第一卷手稿,內容截止到第十二回:梁山泊林沖落草,汴京城楊志賣刀。
一陣寒暄之后,袁澤進入正題:“錢掌柜,我這位老弟所著《水滸傳》,實乃曠世奇書,你先看看內容,再做決斷。”
錢掌柜一聽曠世奇書,當場來了興趣。
拿起書稿剛看了第一回的章節名,錢掌柜突然皺起眉頭:“袁大人,這是話本?”
“話本又如何,你們書局不是也出版過話本么?”袁澤反問。
“錢某只是好奇,丁公子身為舉人,又是頭名解元,為何要寫話本?”錢掌柜問道。
“錢掌柜請看,書名之下寫明了作者【施耐庵】,權當是一個筆名。實不相瞞,這是在下夢中遇到一位名叫施耐庵的老神仙,聽了一個熱血沸騰的故事,夢醒后照搬下來。”
丁太初說了個玄幻的故事,水滸傳不是他寫的,他也沒臉承認自己是原作者。
“公子真是謙虛。”錢掌柜認定少年郎就是原作者,不再看后面的內容,把書稿推了回來。
旋即他面有難色:“袁千總,你對我有救命之恩,錢某不敢對恩人有所隱瞞。若是丁舉人要出版詩集、文集,我二話不說,把事情辦妥。但這話本,哎,著實難辦吶。”
袁澤問道:“錢掌柜可有什么難處?”
錢掌柜更為難了:“今年開春之時,翰林院下了一道新令,凡戲文、話本要在文墨書局印刷出版,需經過當地翰林院學士審核。”
袁澤臉色垮了下去:“不過出版一部話本而已,還得賈學士點頭?”
錢掌柜說道:“首先需要賈思文賈學士蓋章,其次還得送往省城的翰林院,審核四百零四天。”
袁澤聞言一驚:“那所謂的四零四審核程序,不是用來針對禁書的么,為何話本也如此大費周章?”
錢掌柜苦笑:“大人你也知道,時下的年輕人,不愛看深奧晦澀的經史子集,偏愛故事曲折離奇的話本。上面的意思呢,擔心年少無知的讀書人看多了話本,受到蠱惑,喪心病狂,據說是董太傅親自下令嚴審話本。”
聽到董太傅的大名,袁澤瞬間沒了脾氣。
“打擾了,告辭。”
丁太初站了起來,收好書稿就走人。
當初在楊柳巷外面的大街上,他和賈思文結下了梁子。
現世報,來得快。
如今要他拉下臉去求賈思文,他做不到。
所剩無多的生命里,少年不想這樣委屈自己。
……
哥倆剛走出文墨書局,迎面走來一位錦袍公子哥。
那一看就是富家大少的年輕人,名叫金玉堂。
金玉堂的名氣,源于他爹——臨海首富金員外。
說起這金玉堂,本地人往往會想起一句話: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一切努力都是徒勞。
此人在本地最有名的臨海書院就讀五年,每年都以絕對的實力,排名倒數第一。
誰也沒想到,就是這樣一個人,去年考中了秀才!
金玉堂考中秀才的過程,非常的文藝小清新:不要問攻略,打不過就充錢。
首富金員外膝下三個女兒,只有這么一個兒子,為此操碎了心,不惜高價買下了兩件文韻墨寶,讓金玉堂天天參悟。
金玉堂參悟了三年,終于掌握了一門絕技:氪服困難。
他從百年前一位已故大儒親筆抄錄,并附帶大儒注釋的《三字經》孤本之中,得到啟發,吸收了其中的文韻,一下子開竅了。
從那以后,金玉堂就抖擻起來了。
一般人要是叫他金大少,那是在侮辱他。
如果叫他金秀才,那就是懂事的好朋友。
“袁大人,好久不見。”金玉堂湊過來熱情打招呼。
“金秀才,你不是去了省城發展么,何時回來的?”袁澤勇歸勇,畢竟在官場混了十幾年,也是個懂哥,一聲金秀才叫得很圓潤。
“晚生前兩日回來看望家父,順道給千總大人帶了點小禮物,來來來,我們找個地方坐下說。”金玉堂說著,把兩人請到了這條街最好的酒樓里。
進了二樓雅座,一波互相介紹之后,金玉堂當場驚為天人:“原來閣下就是大名鼎鼎的醉銀劍丁舉人,失敬失敬。”
“金秀才客氣了,賤名不足掛齒。”丁太初也懂酒桌文化。
“丁舉人太謙虛了,我要是有你一半的才學,也不至于淪落到商賈之流。”
金玉堂說著,掏出一本嶄新的書,遞到袁澤面前:“今日有丁舉人在此,我這小禮物實在有些拿不出手。袁大人,晚生知道大人愛看話本,我在省城開了個書局,專門印刷戲文話本。這本《狐仙書生戀》,寫得有點意思,您有空翻一翻解解悶兒。”
袁澤說道:“金秀才去省城不是為了參加鄉試么,為何開了書局?”
“哎,我這本事,十里八鄉誰不知道。”
“就我肚子里這點墨水,下輩子也沒希望中舉。”
“去年我跟家父商量過了,我去省城做點小生意,順便準備鄉試,若是考不中舉人,就子承父業。”
“但我爹沒讓我繼承家族海鮮生意,不準我一輩子當個賣鮑的。”
“后來我琢磨著,做書局生意,也算沾了幾分文雅。”
金玉堂一陣長吁短嘆。
袁澤好奇道:“今年戲文話本嚴審,你這《狐仙書生戀》是如何印刷出來的?”
金玉堂一下子就不悲傷了:“嘿嘿,正因為文墨書局要嚴審話本,我才主打話本生意,這也算一個商機。”
“怎么說?”袁澤問道。
“文墨書局是翰林院的喉舌,自然要慎重。我所開四海書局,乃是民間自營書局,沒那么多講究。”金玉堂答道。
“就是說在你這里出版話本,不需要審核?”丁太初忍不住插了個嘴。
“過場還是要走一下的,不瞞兩位,巡撫大人的公子常昆,與我在青樓一見如故,我倆在紅袖居嫖了……哦,秉燭夜談三天三夜,已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金玉堂賣弄似的說道:“常公子的面子,省城翰林院還是要給的,總之我們四海書局出版的戲文話本,只需常公子打一聲招呼,半天便可審批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