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二十年
“又做軍訓的夢了”,我有好幾段微博是這么開頭的。夢里的軍校和軍訓場景各色各樣,有剛進校時的興奮莫名,有隊列的枯燥難挨,有種菜歸隊的疲憊,拼接上去種種奇異的情境,最多的是在軍校筆直的林蔭路上奔跑,奔跑……軍訓至今已經二十年(寫下這個數字,心下兀自驚悚),軍訓的夢從未斷過,隔三岔五,會再做一個。
我去的這個軍校是南昌陸軍學院,坐落在南昌的望城。望城,這個地名當年寫信的時候一次次地寫到,不過其實從來沒有去過,至今不知道它是什么樣的。部隊里紀律很嚴,請假銷假很麻煩,一個十二人的班,輪上結伴去一次南昌城少說也得等上兩個多月,所以逢到星期天,最常見的消遣就是窩在寢室或者自習室,一邊塞著耳機聽廣播,一邊一封一封地寫信。寫得最多的是家信,其次寫給各種閨密,再然后翻著中學畢業時抄下來的通訊錄,一個一個給不相干的男女同學寫信。
那時候復旦的軍訓是1990至1992三屆學生,北大是1989至1992四屆,滿打滿算一共七屆的學生,驚動了四個陸軍學院。好在當年學生少,像我們這一屆去南昌的文科生,分了六個中隊也就住下了。我參加的是復旦的第一屆軍訓,這一屆后來頗出來過幾個風云人物,有美女作家,有主持明星,甚至還有全國首富。想想看,我當時就是和這樣一些未來的精英在一起半夜站崗、早晚點名、疊豆腐干樣的軍被、挑糞澆菜、養豬幫廚、出操走隊列、唱歌喊番號、上黃洋界野營拉練……
軍校唱得最多的歌是《團結就是力量》,短小精悍,朗朗上口,張嘴就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就不那么好唱,太長,我是從來只記得第一項紀律,然后就跟著亂唱了。還有幾首歌叫不上名兒來,什么“十八歲十八歲我參軍到部隊”,很應景的;拉練的時候唱“紅米飯那個南瓜湯”,也是題中應有之義;還有一首上打靶課必唱的《打靶歸來》,“日落西山紅霞飛”,好聽極了的軍隊歌曲。我從小不擅唱歌,被音樂老師指為“音盲”,就是一唱歌就跑調的那種人,到了部隊也只好跟著唱。因為一日三餐整隊之后必須在食堂門口大唱特唱一番才能進去落座開吃。前幾年看《士兵突擊》,七連已經解散了,許三多一個人哇哇地唱了一首歌,然后才走進飯堂去吃飯。這樣的細節非部隊里滾過的寫不出來。不過《士兵突擊》還是有些細節在我這種“當過兵的”眼睛里露餡兒了,營房的窗簾不可以這樣隨風飄著的,它們必須按照統一的方法扎起來,長短一致并且一順邊兒地掛在左側窗欞上。部隊營房里,從窗簾、被褥、毛巾、武裝帶、軍帽到牙缸里牙刷的方向,都是整齊劃一的,不可以有飄起來的窗簾,絕對不可以。
軍訓的日子,除了日常訓練、出操,還要上課。上的課有軍事、政治,也有大學語文、英語這樣的文化課。英語老師很年輕,有一口標準的發音,常常在電化教室里讓我們每人頭戴一副超大的耳機,他一首一首地放美國鄉村歌曲給大家聽,很受女生歡迎。語文老師口音比較重,聽他的文學課有些費勁,我跟幾個同學至今能回憶起來他把戴望舒的《雨巷》讀得支離破碎的情景:“撐著油紙嗓,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冰箱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這就是我考入中文系之后上的第一堂文學課。課余可以去圖書館借書,我曾經花了兩個月左右的課余時間一本接一本地借上海譯文社網格本的狄更斯讀,差不多把狄更斯的好看和不好看的各種小說看了一個遍。
中文系女生分在22中隊。隊長是個很帥的少校(后來升了中校),區隊長是個美麗溫柔的女軍官,司務長很能干,會帶領炊事班做各種好吃的點心,教導員慈眉善目的,副教導員最無所事事,我們這些被勒令剪去長發、不得化妝、只準穿解放鞋的假女兵常常無奈地看著副教導員燙著卷發、穿著高跟鞋在那兒涂脂抹粉。因為需要輪班幫廚,我們和炊事班混得最熟。炊事班有一個也是口音很重的高挑小伙子叫王以斌,常常會美美地哼著《真的好想你》,對我們說:“你們上海的周冰倩,唱歌最好聽了。”軍訓結束的那幾天,很多女生哭得稀里嘩啦,有的是哭自己這一年的辛苦,有的是哭和這些士兵的生離死別。事實上,軍官們后來還一直能見到,這些默默付出的士兵,從此就真的天各一方,互相不通音信了。
也是在那幾天里,我為出一張黑板報熬了生平第一個通宵。在那之前,整整一年,我沒有給這支隊做過什么具體的事情,一直自顧自地忙忙碌碌:除了寫信、寫日記,就是去圖書館借書看。上文化課的時候,有個學生干部是我同桌,經常見我在筆記本里無聊地寫美術字玩,就認定我會出黑板報,我就這樣懵懵懂懂地隨著一起出了一期臨別的黑板報。第二天,教導員看著黑板報惋惜地直搖頭,說:“怎么現在才知道你會這一手?”就這樣,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為軍政訓練大隊做了一件事情之后,就打點行囊告別了軍隊,回到上海。
回來之后,南昌好吃的炒米粉再也沒有吃到過,軍訓時吃到的在上海各大食品店風靡一時的多味花生慢慢地也銷聲匿跡了,身上摔出的青的紫的痕跡一點點平復下去,走路必須大幅度擺臂到第三個紐扣的習慣漸漸地也遺忘了,唯有軍校的夢一做再做,說話間就做了整整二十年。
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