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到C市出差時遇到了久未聯系的好友程一,我們在人海里擦肩而過時她叫住了我。程一的變化太大,我疑惑的看了很久直到她笑著與我打招呼,我才恍然把眼前這個一頭利落短發打扮颯爽的女人與記憶中長發垂腰一襲白裙的女孩聯系起來。
不怪我認不出她,實在是這幾年她與我們聯系的很少。每次在群里出現也只有只言片語,若不是她主動現身,可謂是消失得徹底。這次猝不及防的相遇只來得及讓我們打個招呼,再另外選擇時間相聚。
再約程一是我離開深圳的那天,她也一樣。我們坐在機場附近的咖啡店里,久別重逢本應該有很多話說,但是面對程一一頭短發的形象我有點不知道該怎么開口。程一對她頭發的愛惜在我們系是很出名的,軍訓時因為頭發太長需要剪短,程一哭了一晚上才拿著剪刀自己慢慢修剪。我不理解程一,但是能感覺到她的在乎,這讓我不敢主動開啟話題,怕尷尬。
相顧無言,程一大概看出了我的顧慮先打破了沉默。“你別這樣看著我,我現在很好,真的。”程一抬手摸著她的齊耳短發笑得明朗恣意,是和以前不一樣的好看。看到這樣的程一我也笑了,我相信她現在很好,我也為她高興。
我們聊起了這幾年各自的經歷,主要是她在說,畢竟我的事早在群里抖了個干凈。
在程一的娓娓述說中,我才算有點了解她為什么是現在模樣,傷筋動骨的一段感情讓她重組了自己。很俗氣,很深刻。
程一一直都是個堅韌獨立的人,外表文弱內心卻很要強,她從不輕易把傷口示人,大學四年我們只能偶爾探得邊角。她為自己織了一張網,靠得太近就變成了打擾。現在她能放下枷鎖朗聲談笑,我知道她在自己織就的網里破繭重生了。
每個女孩都期待過愛情的千百種樣子,程一也不例外。大學宿舍里的夜談總不會漏掉這個話題,只是想象與真實總是差別很大。程一的愛情開始于一段將錯就錯的意外,一場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救贖。
公司正是發展中,程一忙得連母親的祭日都請不到假,只能先完成緊急的工作再匆匆趕去墓園。連花都是等車的間隙在公司附近買的,因此程一不知道她慌亂中坐上的并不是她叫的網約車。
程一抱著花靠在后座,因為不想去看望母親時情緒不好,于是她試著轉移注意力,而聊天是個很好的選擇,既不用看到手機上的工作信息又避免了自己胡思亂想。程一主動打破了車廂內的沉默,她與這個陌生的司機說母親還在時的故事,那些她只要想起就感到幸福的記憶。
被迫當司機的男人對聊天并不熱絡,只是安靜的聽著再偶爾給些回應。程一也不在乎這些,她只是需要一個聽眾。后來程一說到母親走時希望她能夠開心,不管誰離開留下來的人都應該好好生活。男人從鏡子里看了她一眼,不是隨意的一瞥,而是認真的看入了心里。
目的地到了,下車時程一把花店送的一枝康乃馨給了男人,當是對他耐心傾聽的謝禮。程一拿著母親喜歡的百合向墓園走去,她想,要讓母親看到她過得很好很開心的樣子。程一沒有回頭,也就不知道男人拿著盛開的鮮花看了她的背影很久。
那天是男人失戀的第五十天,相戀五年的女友決絕的和他分手,甚至不給他反應過來的機會便消失得徹底。他尋遍了這個城市女友可能出現的每一個角落卻還是一無所獲。
一個多月沒有消息,男人每天在街上游蕩,希望有奇跡,同時又期待一場飛來橫禍結束這糟糕的一切。
遇到程一的那次是男人一個多月以來第一次自己開車,為朋友送一份資料。他從公司出來打算繼續上街,本以為這一天也會和往常一樣,卻沒想到一個女孩突然就竄上了車,目的地是墓園。解釋的話就這樣咽了回去,可能是覺得同病相憐,他開著車去了。
男人沒想到這個乘客還是個話癆,可是他并不覺得討厭,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么多聲音了。而且這個人明明很難過卻在努力笑著,他竟不忍心打斷她。
在女孩走后他也去了墓園,在里面呆了一整天看每一個人的生平身后事。走完整個墓園,他覺得除卻生死,其他的也不算什么。回去后男人洗了個澡,好好吃飯睡覺,第二天去了公司上班。
公司的合伙人是他多年的朋友,看他終于來上班了給他安排了一項外接業務讓他轉移注意力。他沒想到這個項目對方公司的負責人竟然是那個話多的女孩。程一也沒想到合作公司的總監先前被她當了司機,是后來男人與她說起這件事,她才知道他們還有這樣的緣分。
公司業務對接讓他們來往頻繁,因為之前的事男人對程一始終釋放著善意。程一是個聰明細致的人,她察覺到了并且不吝于回饋她所收到的善意。他們在日漸交往中熟悉了起來,程一的溫柔明媚就像一束光照在他身上,所以當程一對他說喜歡的時候,男人只猶豫了一下便答應了。他太需要光與溫暖,太渴望有一個人能來救他。
人與人相處最講究投緣,有的人白首如新,有的人傾蓋如故。他們認識的時間不長,相處時卻默契得如多年老友。
程一時常有天馬行空的想法,她溫柔如水,又像風一樣自由。她總會給他意想不到的驚喜,與程一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在治愈著他。而在程一看來是男人在包容她,他逐漸帶笑望向她的眼神很難不讓人陷入其中。
要不怎么說有情飲水飽呢?因為對方的存在,似乎忙碌的生活也開出了花朵。程一的愛與陪伴讓男人走出了情傷,如果再給他一點時間修復好心里的傷痛,他便能一整顆心愛著程一。
可是沒有如果。
又一個周末他們說好一起去爬山,因為要去山頂看日出,為了方便出發程一前一天晚上便住在了男人家里。半年時間程一對男人家里已經很熟悉了,只是第一次在這里過夜讓程一有點緊張。他們一起做晚餐、看電影、打游戲,男人溫柔又寵溺的讓著她,偶爾孩子氣發作也喜歡逗得她生氣打他。他們的相處自然又默契,程一也忘記緊張開心了起來。他們都在認真的經營這份感情,期待長長久久。
日出不熱烈但能帶給人無限希望,就像程一于他。他們在山里呆了一天,觀賞日出,品嘗農家樂,釣魚賞花,騎著腳踏車滿山跑,穿過熾熱的風留下他們快活的身影。如果快樂只到那天的話,程一想她寧愿在山里住一輩子。
夕陽的余暉把人影拉得長長的,在地上的樹影中時隱時現一雙牽在一起的手。他們一邊下山一邊說著話,從夕陽像咸鴨蛋蛋黃到晚上吃什么。最后男人說去他家小區外的一家餐館,近,有咸鴨蛋。程一與男人對視,兩人都笑不可遏。
“今天能量消耗太大,我太餓了看什么都像吃的。”
“嗯,我知道。”
“我也不是真的想吃咸鴨蛋,我們可以吃點別的。回去還要好久呢。”
“那去吃烤肉吧?我給你烤。”
“嗯哼,我也可以給你烤,讓你嘗嘗我的手藝。”
吃完飯打車回家,兩人在小區門口下車后牽著手慢悠悠的往家里走。涼爽的風吹的人昏昏欲睡,馬上到家就可以休息了。卻沒想到會在門廳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他的前女友回來了,帶著……他的孩子。”程一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平淡,她從未在這件事上有過任何的怨恨,她只是不甘命運如此捉弄人。
那是他的初戀,他們在一起五年,一場陰差陽錯讓她以為自己命不久矣,于是她自以為為他好的離開了他。她已經打算悄無聲息的等死了,卻沒想到懷了孕,這也讓她知道之前的診斷弄錯了對象,那一張紙本應該是另一個與她同名同姓的女孩的。她想馬上回去可是胎兒不穩,她之前斷得徹底,所有人的聯系方式都沒留。其實想要聯系總能有辦法,但一件事如果沒有馬上說出來就總想尋個天時地利的好時機。
他們三個帶著孩子在咖啡館里靜坐無言,時間在沉默中被無限拉長。現實卻沒過去多久,就像黃粱一夢,只是讓人分不清之前是夢還是現在是夢,抑或一直都是夢就好了。這是第二次程一這么不想面對一件事。
最后男人把前女友送到了附近的酒店安頓,然后送程一回家。到家時一直沒說話的程一問了男人一句話:“你不知道怎么辦是不是?”程一握著男人的手力道很大她自己卻沒發現。“對不起。”男人側過身抱著程一。“你不要道歉,不是你的錯。”兩人沉默的抱了很久最后程一說:“今天陪我好嗎?”男人留在了程一家。
他們相擁著窩在陽臺的躺椅上,遠處是霓虹璀璨,抬頭有滿目繁星,熾熱的風在夜晚終于沒了暖意。他們在吹拂而過的徐徐清風里低聲說著話,像是兩個相愛的人走過了一輩子,在白發蒼蒼的時候回憶他們相愛的點滴。他們沒有再談論之前的事,程一不問,男人不說。
第二天程一早早的起來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在吃過早飯送男人出門的時候程一說了分手。“你看,當初是我先說的喜歡,現在也讓我先說分開好不好?我知道你會讓著我的,你一直都讓著我。”程一立在玄關滿目悲傷。
男人站在程一面前顫抖地伸出手擦拭她不自覺留下的淚,咬牙艱難的說出一個“好”字。
男人走了,程一扶著玄關柜顫巍巍地蹲下,自從母親去世后她從來沒有這么無力過,連站著都不能。不管是母親去世還是現在,她不想面對的都是她不得不面對的。程一不知道命運還能給她什么重擊,她在家庭幸福時失去情親,在愛情美滿時失去愛人。她第一次談戀愛,剛學會怎么相愛就要逼自己放手。
程一白天上班,晚上回來就泡在浴缸里,窒息的感覺甚至讓她更好受一點。那段時間她愛上了這種自虐般的“治療”方式,她靠這些疼痛轉移注意力。
程一是很久后才發現男人守在她家樓下的,她自虐般的行為終于讓她的身體發出了抗議。夜晚燒得迷迷糊糊的程一憑習慣給男人打了個電話,當時程一注意不到,過后想起才發覺男人來得太快了。
程一半睡半醒間感覺到男人在照顧自己,她一面滿心甜蜜一面痛苦萬分,像吃了一顆內藏砒霜的糖,入口甘甜內里卻是劇毒,讓她生不如死又欲罷不能。她多想不管不顧的拉著男人的手,可她不能。那是他們最后相處的時光,病好以后程一刪除了男人的聯系方式,離開了那座城市。她沒有辦法放下,只能遠離。后來程一去過很多地方,卻再也沒踏足過那里。
古時候斷發如斷頭,程一在一場車禍中活了下來,割舍了過去的一切走到今天。她曾在漩渦里苦苦掙扎,如今終于學會了自救。
程一始終如常的說著那些往事,她現在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別人開解,對她來說那些事是真的過去了。我知道她現在說出來與那時她不說一樣,她從來都獨立得讓人心疼,不愿意讓人擔心。
我送程一登機后獨自站在機場大廳里等候自己的航班,機場里面人來人往,各自有各自的期待,各自有各自的悲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