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再見,眼前的森雅子利落蓬松的短發齊肩,一身職業女性裝扮,白色真絲襯衣垂墜感十足,搭著條米白長裙,外套是一身黑色的trench。
裴央見到這個女人時,腦子里已經將對方上前挽住沈亦的胳膊、風情萬種地提點自己他們二人早已打算雙宿雙飛、告誡自己這個死拽著前夫不放的深閨怨婦莫要生事、自己沖上去對著森雅子就是一巴掌、森雅子珠淚連連、沈亦冷言冷語的戲碼過了一遍。
裴央著實被自己氣得肝疼。
但幸運而又不幸的是,森雅子并不是那樣的女人。她懂禮節、有分寸,絕不是個好拉扯是非的性格。
此時見裴央和沈亦二人在一塊兒,森雅子先是短促地同沈亦點了點頭,然后面向裴央,與她對視一會兒,隨后展顏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她走上前,張開雙臂,虛虛地抱了抱裴央,“我聽說了。都會好起來的?!?
裴央先前于她的敵意像是癟了的氣球,消逝無蹤。心里伴著些只有自己明白緣由的歉疚,裴央對她道了聲謝謝。
但是裴央知道,森雅子的出現不會是個巧合。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抑或是誰的意,這個前女友在這個節點這個地方出現在了她的面前。裴央重新抬頭看著他們,覺得這一男一女挨得好近,中間連個拳頭的距離都不到,十分扎眼。
森雅子感受到了裴央的目光,正想開口解釋,卻被沈亦截過話頭,他直接了當地告訴裴央:“我們下午還要飛Aspen。裴央,今天先這樣吧?!?
裴央沒再哭了,微微仰頭望著他,先前眼神里晶瑩閃爍的些微希冀逐漸滅去,緩緩問他:“你們?”
現在這個季節的落基山脈一定美極了,雪場被白得炫目的云雪覆蓋,空氣里是沁甜冰涼的氣息。因為之前每年都會陪父親裴長宇去Aspen滑雪,裴央和沈亦在附近的丹佛市還有一套度假屋。屋子不大,兩室一廳,算是家里出事前,裴央住過最小的公寓。
裴央還記得二十九歲生日那天,沈亦神神秘秘地帶著她從洛杉磯飛丹佛。在機場降落后,他把公寓鑰匙交到自己手里。從那之后,每年冬天去科羅拉多滑雪,不管沈亦有沒有同往,裴央再也沒有住過父母在Aspen的大別墅,每每都會開三四個小時的車,住在丹佛。
他眼下是要把這個女人帶過去?
“裴央,沈亦他沒說明白?!鄙抛舆B忙解釋道:“他正好有事要……”沈亦不動聲色地掃了眼森雅子,她沒再把話說下去。
嘴里像是被硬塞了顆話梅般酸楚,裴央死咬著舌尖,沒再說什么。半晌后,她漠然地笑了笑,告訴他們:“那一路順風?!?
想吃回頭草唄?自己耽擱了他這些年,如今他飛黃騰達了,裴家也沒啥能再給他的了,于是他想要和初戀雙宿雙飛,重走一回青春唄?
成吧。
見裴央沒有大哭大鬧地上演一幕苦情劇,森雅子悄悄地呼出一口氣,心里松下一些,伸手按了電梯。
三個人站在下行的電梯里時,裴央冷漠的神情令森雅子心里七上八下。
沈亦全然沒有必要如此得罪裴央。
若說沈亦不了解裴央的性子,那是斷斷不可能的,畢竟他們夫妻多年。但連森雅子這位大學同學都知道,裴央是個一根筋,干凈磊落。她若喜歡一個人,無論是贏得風風光光,還是輸得丟盔棄甲,她都會喜歡。
她若不喜歡了,也必不會死纏爛打,鬧個兩天,就算是鬧到天上去,也就到此為止。裴央一向是個往前看的人,沒這個耐性繼續玩。
事擺明白,話說清楚,足夠了。
而沈亦明明沒有做過半點兒虧心事,卻執意把局面處到一個無法調和的地步,倒像是故意在激裴央。
他想做什么呢?
電梯到達一層大廳。三人出來后,森雅子和沈亦邁步在前頭,只聽裴央在身后慢悠悠道:“慢著?!?
森雅子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躲不過大小姐這一出。
裴央走向沈亦,一臉皇帝吩咐大臣辦事的樣子,伸出修長無骨的手掌攤平,一字一句地對他道:“我需要五百刀。我住的地方,浴室漏水了。”
森雅子一時有些懵圈??磥韨髀劦故钦娴?,由于家里出事,她目前窘迫得可以。
沈亦也微微一愣,唇角勾出一絲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見。他從西裝口袋里取出支票本和筆,正要落筆,被裴央打斷:“我懶得去銀行兌現,賬戶也被凍了?!彼话逡谎鄣溃骸敖o現金吧?!?
三個人就近找了個ATM廳。
從他手里抽走五張綠爺爺后,裴央轉身離開銀行。
“再見,裴央?!鄙抛油绖e。
裴央手里握著深棕色皮革手套和暗紅色圍巾,未來得及穿戴便推開玻璃門,冷冽的風吹得她長發揚起。
聽到森雅子的話,她沒什么表情地回過頭來,白皙纖細的脖頸十分迷人。
“不見更好?!彼f,松開抵著門的手,踏進風里。
沈亦正把銀行卡插回卡夾里,聽到這話,骨節分明的手指頓了頓,收起卡夾。
“其實你剛才……”森雅子端詳了他一會兒,平靜地告訴他:“你犯不著那樣?!?
犯不著那樣傷害她。
沈亦笑了笑,右手插在風衣口袋里,左手拉開玻璃門,等森雅子先出去后,在她身后笑道:“你倒是處處為她考慮。”
“我是在為你考慮。”森雅子腳步一停,轉回身來,認真地與他對視:“你做得太決絕,會后悔的?!?
兜兜轉轉這么多年,她希望能尋回那個完整的他。
沈亦有半秒的分神,右手在大衣口袋里探了探,取出個黑色發圈。
到處都有這女人留下的發圈。
煩。
他看了眼,順手丟進邊上的垃圾桶,淡淡地回答森雅子:“沒什么可后悔的。”
雪花夾著冰粒子拍下來。
裴央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往前邁步,留下一串斑駁的黑色腳印,不知不覺來到曼哈頓中城的時代廣場。
百老匯大街和第七大道的交叉口,摩根士丹利大樓外黑底黃字的液晶屏循環滾動著冷冰冰的股票行情和文字新聞。
“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于本月十日發起證券欺詐執法行動,向紐約東區法院提起訴訟……”
“裴氏集團董事長、伯曼集團前執行董事裴長宇因涉嫌證券欺詐已被聯邦調查局逮捕……”
裴央忙轉開頭,目光卻猛地撞入另一個巨大廣告屏上父親在康乃狄格州格林威治村的家門口被逮捕的畫面。
這個新聞片段只有三四秒,裴央已然看了幾十遍,從未能看清電視里父親的臉。夜色下,兩名身著深藍色制服的調查局探員押著他坐進黑色轎車里。警燈紅藍交替著閃爍不停,整個畫面呈現一種奇異的紫調,像是歌劇舞臺美輪美奐燈光下虛假怪誕的布景。
事發時,裴央正在A市家里午睡,被尖銳頑固的電話鈴聲叫醒。母親胥紫英在電話上說了三個字:“看新聞?!闭f罷便掛斷了。在那短暫的兩秒鐘里,裴央聽到聽筒另一側鋪天蓋地地快門聲、鎂光燈聲、記者說話聲,亂糟糟一團。
當天下午,也就是紐約當地時間凌晨,裴央瘋了一般給沈亦撥電話,想詢問他發生了什么,想知道他會不會有事,但他一個都沒有接。
早在出事前一個月,沈亦就離開A市飛往紐約。那次他走得匆忙,但那也不算太反常。他的工作性質,臨時的出差安排多了去了,裴央素來不怎么過問。
通常來說,這些年無論項目有多棘手、安排有多緊張,沈亦都會每天來兩通視頻電話,問她是不是按時吃飯,檢查她有沒有按時回家。
有時候,她在米蘭看秀,他在盧森堡談合作。
有時候,她在尼斯采風,他在A市見投資人。
還有的時候,她無知無覺地睡上一整天,半夜模模糊糊醒來時,欣喜地發現他的手臂正環在自己腰間,而她能感受到身后來自他的心跳,一下一下的,沉穩的,是一種令人耽溺的安心。
他的手機里有幾十個城市的時鐘,總是記著兩個人的行程表。裴央遠沒有他這么細致周到,多少隨性一些,想起他才撥個電話過去。
因為她主動找他的次數寥寥可數,沈亦總是接得很快,不便講電話時,也會立刻回復消息。
但是上個月沈亦離開之后,幾乎沒有來過任何訊息。
就這么被冷落了三五天,裴央先是和他賭氣,發誓絕不主動找他;而后又沉不住氣,主動給他發消息。
他的回復都很簡短。
“在開會?!?
“嗯。”
“不確定?!?
出事前三天,裴央終于打通他的電話,但他的態度十分冷淡,也不愿開視頻。
“今天A市下雪了耶,我超興奮的!”裴央告訴他:“初雪來得特別晚。我還以為今年這個暖冬不會下雪了?!?
“冬天了,總該下雪的?!彼劣粢痪?,然后便掛了。
一直到父親被逮捕后的第三天,裴央六神無主地打電話給律師、會計師、她在公司的朋友,一切她能夠聯系上的人,才漸漸厘清發生了什么。調查局的那次行動在康乃狄格州、紐約州、弗羅里達州同時進行,同時逮捕了伯曼和裴氏集團上上下下十數名經濟案涉案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