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于沈亦的無措,胥紫英倒顯得很鎮定,甚至還有點不耐煩,好像早就盼著醫生離去,對于裴央的狀況并沒有問上半句。
沈亦多看了她一眼。這一對母女,是祖傳的心大?還是說,胥紫英對裴央的情況早已了然于胸?
胥紫英已經走回病房內,里里外外地擺開裴央的大件小件。其實醫囑只是住一晚,但胥紫英像是把整個家都搬來似的,看護都請了倆。裴央眼看著胥紫英忙里忙外、交代這交代那,惶惑地問:“你是要走了嗎?”
胥紫英被問得愣了一愣,以往只要沈亦在,裴央巴不得自己這位礙事的老母親找個借口去忙,而胥紫英也一向不屑耽擱他們小倆口膩歪。
但時至今日,事情都不一樣了,胥紫英還沒有掉轉過來。
沈亦馬上告訴裴央:“我在這兒。”
裴央的視線在沈亦身上稍作停留,眼里微不可察地閃過一絲警惕,然后故作輕松地和他們二人說:“這兒有看護呢,你們都早點走吧。”
那個眼神,或許胥紫英并未注意到,卻讓沈亦如鯁在喉。
“哦,那也行。”胥紫英同意,拉著裴央一樣一樣地告訴她生活用品放在哪兒,把沈亦像空氣般撂在旁邊。
整整一下午,沈亦只能在門外守著,因為他一進病房,裴央似乎就不怎么自在。
夕陽一點一點挪遠,胥紫英從房間里出來,找到站在走廊盡頭的沈亦,說想和他談談。
話題理所應當地從森雅子開始。
“你在外頭的那個女人,我去見過了。”胥紫英望著醫院外不息的車流,簡明扼要地告訴他。
沈亦并不意外。按照胥紫英的做派,應當是去話里有話地羞辱了森雅子一番。沈亦猜測森雅子受了委屈,并不會來和自己訴苦,她和裴央不同。換做是裴央,那得鬧到天上去。
不過那是以前的裴央。
現在的裴央……他無奈地笑了笑,記得起記不起,有他無他,她都無所謂。
雖然早就知曉胥紫英的所作所為不會友善,但沈亦竟然也說不上在乎。他是個薄情寡義的人,對于裴家卻算得上厚道。胥紫英知道或是不知道,日后都會明白。
至于森雅子,事到如今,他寧愿她對自己失望透頂,然后心灰意冷地離開。
森雅子是個好女人,漂亮懂事,溫柔嫻靜,多少有點拜金,但都是他輕松負擔的范疇,偶爾一句恰到好處的夸贊,或是一件不菲的禮物,就能解決大部分問題。
她是那種挺務實的伴侶,明白該讓多金的男人出錢,有閑的男人給時間。反其道而行之,無論聽起來多么令人心潮澎湃,都是奢侈的。
有人說那才叫愛情。
可活下去都已經拼盡全力,哪有那么多愛情?
想要愛情,掂量掂量自己拿什么去換,男的女的都一樣。好比他自己,青春啊尊嚴啊滿腔熱血啊地往里砸,換來了面包,還有一身的支離破碎。
離開裴央的時候,他走得很坦然。不知是不是出于自己殘喘著拽住的一點自尊心,他堅信自己沒有愛過她;即使愛過,也像是走過的橋,看過的云,過去了就過去了。
誰料到愛情或許短暫,遺忘卻很漫長,甚至年深日久地也補不全一顆心。他早就該想明白,這么殘破的自己,何必再去禍害別人?
“長宇出事以來,你幫我們家很多。”胥紫英頓了好久,艱難地把話說完:“我想好好感謝你。”
沈亦微微挑眉,他本以為胥紫英又要吐出些刻薄的話語讓他難堪,難得這岳母能給個好臉色。
“我離開紐約之前,和那女人說好了。就這兩天,我讓裴央把協議簽了。”胥紫英的態度誠懇得出人意料,轉身面對他,“其實央兒早就想放你走,是我怕你搞什么小動作,硬是攔了下來。現在長宇的取保候審快談妥了,我們也沒什么能謝你的,就祝你幸福吧。”
聽到這里,沈亦呆了呆,腦子不大清楚。還沒等沈亦反應過來,胥紫英已經從包里拿出了事先準備好的分居協議,遞到他手里:“這是你和茍律起草的協議,你確認一下。”
沈亦神情呆滯地接過那一沓紙,從頭翻到尾又從尾翻到頭,的確如胥紫英所說,這就是茍廣富準備的那一版協議,沒給他挖新坑。
胥紫英也不拖泥帶水,從包里取出電腦,“我已經約了遠程公證,沒有問題的話,今晚我讓裴央把事兒辦了。”
沈亦直覺上認為這里面有問題,但大腦目前是坨漿糊,毛都理不順。
“其實不需要這么著急。”沈亦干巴巴地說道。
胥紫英笑了笑,“拖了你三四個月,也該給你個答復。”
胥紫英從他手里抽回協議時,沈亦張了張嘴,想要問句話,好半天都琢磨不出他的問題是啥,眼前霧蒙蒙的好像被遮住了,怕不是突發了白內障?
半小時后,沈亦眼見著裴央坐在病床上,面前擺著電腦,視頻上是位遠程接進來的面貌古怪的公證員。
他覺得腦海里紛亂,突然想起他向裴央求婚那天,他們在火車站臺上,耳邊是列車滑過鐵軌有規律的震動,裴央的臉好似那日一樣的白皙、純粹。
病床邊上,保姆正在幫裴央熨衣服,邊熨邊不住地搖頭嘆氣,不知道是為甚么苦惱。門外走廊里還有一個面色蠟黃的三五歲的男孩,正目不轉睛地盯著病房里的自己。
裴央與電腦里的公證員和卓律師交談,對話很短,在說什么他也沒聽見。他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邊上,看著她習慣性地咬了咬筆蓋,在最后一頁落筆。
可是她手中的筆沒墨了,劃拉兩下都不好使,她甩了甩筆尖,再次趴下去簽字。沈亦從不知道原來一支壞掉的水筆居然能讓自己的心境如同坐過山車一般起伏,他聽到胸中心跳如擂鼓,耳邊嗡嗡直響。
裴央抬起頭來,問他能不能借支筆。沈亦機械地從左側西裝內口袋里取出筆,愣了幾秒,見她還等著自己,忙將筆給過去。
她很有禮貌地接過,說了句謝謝,然后從最后一頁開始往回翻,一處一處地簽字。
簽名依舊很好看,龍飛鳳舞的。
病房里只留沈亦和裴央二人。
裴央仔細地等墨水風干,認真疊好兩份協議遞給他,“為什么我們要離婚呢?”
她像是在等待答案的學生,脖子微微偏向左側,歪著頭看他,語氣尋常得像是在問今天是不是天晴。
沈亦看著她,說不出話來。想來這事于當下的裴央真是不公平。她腦震蕩了,什么都記不得,半天前得知他倆竟是夫妻,半小時前又被告知今天得簽個分居協議。
在心里反復斟酌想要對她說的字字句句,沈亦意識到自己有多可笑,信誓旦旦地要讓她愛上自己,再回首自己卻愛上了她。
而面前的這個裴央,是一個局外人,冷眼旁觀他們過去八年的牽牽扯扯。既然如此,他也不必捉襟見肘地繼續維持自己在這關系里的體面。
他倏爾理解了費勒醫生對他說的,“你可以嘗試從第一階段——否定——走出來,慢慢地與現實和平相處。”
他在她身旁抽了張椅子坐下,隔得比較遠,應該是她能接受的距離。他平淡地說起往事,語氣不疾不徐。
“因為一些不大好的經歷,我從小就是個膽小鬼,怕和人走得太近,怕別人看我是個怪胎,怕被拋棄,什么都怕。所以我喜歡裝出一副冷漠厭世的模樣。這套還算管用,身邊的人會覺得我挺深邃,于是我就更愛裝了。”
他的音色略微暗啞,唇邊卻是含著笑的:“我們第一次見面,你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樣子,那套酒冷香落的假大空,在你這里派不上用場。我覺得特沒面子,但又很親切。終于有人識破我,我不用再裝了。裝模作樣還挺累的。”
沈亦的聲音十分清澈,但目光相接時,他眼底涌動的情緒燙得她心頭一顫,趕忙移開視線。兩個人明明坐得遠遠的,卻像有著緊緊的相觸。
“和你在一起這些年,我真的很開心。我都不知道幸福是這么輕而易舉的事情。我們是為彼此而生的人,我總是這么想。”話說到這兒,他頓了頓,看向窗外。天色向晚,濃重彌漫的夜色傾瀉進來。
良久,他收回目光,繼續道:“后來,我陸續得知了過去的一些事情,既是關于我們的,也是關于家里人的。那些事讓我很難過,又放不下那點自尊心,只是卑劣地想要報復你,所以和你提了離婚。”
裴央聽完后愣一愣,怎么說到最關鍵的部分,他倒是一筆帶過了?
關于他們的過往,她暫時憶不起來。但是簽協議前,她翻看過二人近幾個月的聊天記錄;再往前的,手機上已經刪了。看起來,的確如他所言,自己對他沒什么好感。
既然這樣,分開是對的。
沈亦起身離開病房時,每一步都邁得異常艱難。過去這些時日,他竭力與心中燃燒的嫉妒纏斗,斗得丑態百出。但是倏忽之間,他連嫉妒的資格都失去了。
“沈亦。”
他聽得裴央在身后叫他。他止住腳步,轉身。
“還給你。”
裴央笑著朝他搖了搖手里的鋼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