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玄奘佇立在人群當中，方才招喜婆的變化盡收眼底。
這招喜婆如今非人非鬼非神的模樣，果真是和之前的老方丈如出一轍，這讓他更加確定，洪福寺的老方丈就是所謂的“仙家”。
身形劇變的招喜婆體態更加矮小佝僂，活像一只獼猴猢猻。
她手中仍舊抱著紅木算盤，沒有五官的臉上看不出悲喜情緒，只是靜靜站在長木桌前，任由供香的青煙穿過半透明的軀體。
不遠處的老村長杵著拐杖，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祭祀場周圍的眾人也同樣齊刷刷跪地參拜。
“五行山百姓，恭迎玄祖爺爺神臨！”老村長高聲喊道。
話音剛落，原以為玄祖爺爺會同以往那般賜下福運，誰知，陣陣腥風撲面而來，木桌上的香爐居然咕嚕嚕晃動了幾下。
須臾，供香熄滅，香爐從木案上搖搖晃晃滾了下來。
祭祀神明的香爐摔在了地上，香灰散落一地，和泥土混在一起，和血社火上滴落的腥臭血液混在一起。
老村長驚了，村民也驚了，全場鴉雀無聲。
融入招喜婆身體的玄祖爺爺慢悠悠伸出了細長的手指，他指向了人群。
百姓順著祖爺爺所指的方位看去。
人群中，站著一個身穿僧袍，手拿九環錫杖的清秀和尚。
“佛……”
極度沙啞的聲音從玄祖爺爺嘴里說出。
一字而出，陳玄奘身體頓時僵住，上半身可以動，但腳下卻如有有藤蔓纏繞，扎根于地，再難移動分毫。
仙家神通？
陳玄奘恍然，他握緊錫杖，雙眼靜靜注視著玄祖爺爺。
難怪五行山中尋不見妖猴蹤跡，或許，妖猴早已變作了其他存在，且一直都在五行山中！
看著面前瘦小的玄祖爺爺，陳玄奘心中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佛……佛啊！”
玄祖爺爺手中算盤懸浮半空，他捂著腦袋，體內發出痛苦哀嚎。
那幾乎透明的身體開始顫抖，緊接著，就連地面和石塊也戰栗起來，裂出了深邃可怖的縫隙。
場中的不少百姓紛紛轉身逃離。
也顧不上玄祖爺爺在場，拼了命往家里撤去。
祭祀場亂作一團，麻花辮的小姑娘僵在原地不知所措，老村長顫顫巍巍扶正了香爐，跪在地上給玄祖爺爺連連磕頭。
肉眼可見的裂縫貫穿四周，里面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劇烈蠕動。
旋即，身形佝僂的玄祖爺爺躍上案臺，半透明的臉對準了陳玄奘的方位。
懸浮半空的紅木算盤溶解變軟，化為了細長的黑色蛆蟲，這蟲子無頭無尾，在空中不斷變換著形態。
還未等陳玄奘看清，大片的長蟲已朝面門襲來。
心念微動，手中九環錫杖橫檔在前，耳邊傳來轟鳴巨響，錫杖抵抗著黑蟲侵襲，大量的鮮血成了錫杖的養分。
陳玄奘咬牙堅持，腦中思索著相應對策。
雙腳不能動，想逃遁難如登天，不過……陳玄奘看著木案上身形瘦小的玄祖爺爺。
壽元將近，無處可逃，再賭一把又有何妨？
正想著，地面的裂縫里涌現出一團不可名狀的半透明活物，這活物毒蛇一般在空中扭動了幾下，“撲簌簌”一聲，朝陳玄奘沖去。
僅是一團活物尚可應對。
誰料，又有更多難以言狀的活物涌出，如同海浪一般，“嘩啦啦”撲面而來！
……
眼前頓時一片漆黑，神魂抽離，身軀入甕。
“轟——”
意識陷入了無底深淵。
待四周黑暗消散，陳玄奘發現自己站在一片混沌之中。
五行山中的街道盡數消失，祭壇也不知所蹤，眼前只剩下黑暗和模糊的光暈。
周圍有半透明的未知活物輕輕晃動，沒多久，便組成了模糊畫面。
似乎是樹木繁茂的海島、似乎是洞中歡呼雀躍的獼猴、似乎是碩果累累的瑤池蟠桃、似乎是九重云霄金鑾寶殿……而最后，只剩下滔天火海！
空中漩渦般的透明物糾纏扭曲，伴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團灼熱的烈火自四周燃起。
烈火之中，能看到不少殘肢斷臂。
那些或焦黑或血淋淋的殘肢，像是寄生蟲一般，在烈火中拼命蠕動。
陳玄奘身形一頓，灼燒感侵蝕軀體，他感受到了一股異樣的強烈情緒在四周蔓延開來。
壓抑、痛苦、憤怒、不甘！
“滿天神佛，該殺！該殺！該殺！”
烈火中出現了一個模糊不清的瘦小身影，那佝僂的身影手持長棍，高聲嘶喊著。
“該殺！該殺！”
烈火熊熊，如滔天巨浪席卷四周。
陳玄奘的身體很快被烈火包裹，他手中九環錫杖徹底扭曲變形，如同一張大網將他包裹其中。
火舌舔舐著錫杖所化的辟火網，但火勢越發兇猛，此般必非長久之計。
陳玄奘屏氣凝神，注視著烈火中瘦小身影，高聲喊道：“貧僧大唐陳玄奘，乃是奉命前來救你出山，共取真經的！”
火光中的虛影卻大笑起來。
“你們神佛都是騙子，騙我拜師，騙我進天宮，騙我入丹爐！”
“五百年，整整五百年，你們騙了我整整五百年，該殺啊！你們都該殺！該殺！”
火光大盛，錫杖所化的辟火網竟隱有溶解的跡象。
見狀，陳玄奘心中驚駭。
按理來說，寶生五蓮菩薩既然賜他佛寶，讓他前往西天求取真經，孫悟空應當也被菩薩說過西行之事。
為何全無反應？
“貧僧乃長安洪福寺陳玄奘，奉寶生五蓮菩薩之命，前來搭救于你，絕非信口開河！”
他再次開口。
火光中的身影怒喝：“甚么個五蓮菩薩，不識，不識！但凡神佛都是該死啊！你是佛，你也該死，從靈山而來的佛陀也是騙子！”
不知道五蓮菩薩？陳玄奘驚駭。
他體內鮮血汩汩流向九環錫杖，他臉上越發慘白，眼前視線也不覺開始模糊。
但大火卻越燒越烈。
無邊的怒意似要將周圍的一切焚燒殆盡。
陳玄奘深吸一口氣，喊道：
“我能救你，你我共去西天靈山，殺佛祖滅神明，叫那極樂之地血流成河！”
“絕非騙你，半月前，我親手挖出了洪福寺方丈的頭顱，我這般大逆不道，如何稱得上佛門子弟？”
“大圣，你神通傍身，施法一探便知分曉！”
此話一出，越發猛烈的火光果真削弱不少，而火光中則漸漸長出了輕盈的黑色條狀物。
如同擴散的墨汁一般，縈繞在烈火周圍，搖搖晃晃飄向陳玄奘的面前。
頃刻，不遠處的虛影雙手捂著腦袋，似乎越發痛苦起來。
“你沒說謊，但是……俺老孫看不清，看不清，你體外佛光大盛乃是羅漢金身，為何……為何沒有佛心。”
“你為何沒有佛心，你的佛心死了，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