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英雄雨來
- 管樺
- 4027字
- 2022-11-18 15:54:31
抗日根據地孩子們的縮影——談《小英雄雨來》的創作
我無限驚奇地,甚至帶著幾分茫然地凝望著抗日戰爭,那個已經退到歷史遠空下的時代。它離我們這樣遠了,卻又覺得很近,仿佛就在昨天;在我生命崎嶇的道路上,在那風暴驚擾之夜,傾聽著腳步聲,便想象出我所熟悉的那些孩子們的面容。現在的小朋友們,只能從排列整齊的字句和銀幕上認識他們了。于是編輯部[1]要我寫一篇有關《小英雄雨來》的歷史真實情況,供老師和同學參考。
孩子是由模仿成人而成長的。他們認為自己將會成為心目中崇拜的英雄人物。我上小學時,聽了岳飛、薛仁貴、武松等許多英雄人物的故事,便同幾個一般大的同學,腿上扎起“綁腿”,手拿齊眉短棍去野游。所謂齊眉短棍,其實那只是大拇手指粗細的樹枝和高粱稈兒。我們在飛著雁群的天空下,開闊的秋原上,在使人充滿勇氣的秋風中,穿林渡河,雄赳赳氣昂昂走一遭,便覺得呼吸間已經有了薛仁貴、武松的壯氣。抗日戰爭中,孩子們不是聽說,而是親眼看見八路軍如何英勇地同敵人進行決死戰斗。鬼子進莊時,孩子們親眼看見成人們為掩護八路軍傷病員和地方工作人員,怎樣在敵人的屠刀下凜然不屈。鬼子從人群里拖出小孩,掏出糖果、銀錢利誘,把刀放在脖子上威嚇。但是孩子們同樣有一顆不可傷害、不可征服的心靈。時代使他們小小的靈知飛速地覺醒。于是,我們說,少年兒童是一個國家民族精神、氣質、品德的繁衍。
我參加的是冀東地區的抗日戰爭。一九四二年春天,我從報社調到尖兵劇社時,社長和通訊員小楊我們三個人,到平原去找關系買幕布和樂器。一天,在距離三女河據點五六里路的四戶村吃晌午飯。我們離開軍隊時換成農民打扮,還是被一個路過四戶村的敵人暗探看出來了。我們剛端起飯碗,房東大娘慌急地跑進來,叫我們:“快走!三女河的鬼子來了!”我們撂下碗筷就往外走。滿街是四處奔跑的大人和孩子。社長往北跑,我和小楊往西跑。到村外,只見鬼子隊伍拉開網兜式的包圍圈,正往村邊收縮。社長從北面敵人還沒合攏的“網口”脫險。我和小楊見出不去了,急忙折轉身跑回村里,閃進路北一家排子門,穿堂過院,到了盡頭。我把小楊藏進一個裝糠皮子的泥草棚里。我藏進靠墻的秫秸垛。一會兒,就聽前院和鄰舍房門箱柜的哐啷聲,咒罵聲,以及鬼子皮靴的鐵掌踏在地上咯咯的響聲。又過了一會兒,從街上傳來命令全村男女老少到廟堂大院集合的喊喝聲。直到天黑,從呼叫口令的聲音,知道敵人還沒撤走。我到前院,月光里見堂屋坐著的兩個房東大嫂,向我低聲叫道:
“你怎么出來了?剛把我們婦女放回來,鬼子還在大廟打人哪!大人孩子挨個地問,三個八路軍在哪兒?”
我請大嫂給我舀瓢井拔涼水[2],咕咚咕咚澆澆心火,說:
“街上的大人、孩子眼瞅著我們進的這院啊!”
“放心吧,大人不用說,孩子們也都懂事!”房東大嫂用自信的,甚至有點驕傲的語氣說,“快到后邊躲著去,鬼子走了我們去叫你們。”
可是鬼子住下了。分明是想天亮再挨門挨戶仔細搜查。我和小楊便由斜對門的堡壘戶[3]張二嬸子幫助,趁夜里摸出敵人的崗哨。四戶村是三百多戶人家的大村,全村的成人和孩子,忍受著日本鬼子的毒打,掩護了我和小楊。
在祖國存亡的路上,在廣大的人民中間,總是有孩子分散在我們生活之中。我做記者時,常一個人活動。給我帶路的,有老人,有青年,也有十幾歲的兒童團員。孩子帶路多是兩三個人一塊做伴。無涯無際的黑暗里,小小星群組成的銀河,靜靜地橫過蒼空。周圍的樹林、沙丘、荒墳,看去只是一團團黑影。遠處的村莊里,星星點點的燈火,也霧蒙蒙的,一切都變得神秘,甚至有點恐怖。可是孩子們挺直著胸脯,眼睛閃閃發亮。寂靜中只聽他們嚓嚓的腳步聲。有時,從很遠很遠地方傳來風一般呼嘯的機關槍聲和大炮悶雷似的轟響。他們習慣了這種聲音,就像船上的孩子習慣了海上風暴的聲音。把我送到村公所的時候,在我們道別的眼光中,我看到了一種驕傲、幸福、得意的笑容。他們像成人那樣,說聲“同志,改日見!”便興興頭頭[4]地回去了。
兒童團員只是敵情緩和時,給八路軍的單行人帶路。他們主要的任務是站崗、放哨、送信。在平原,孩子們白天放哨,常常是在村頭上一面游戲,一面注意往來行人。和平時期,兒童的游戲是幸福和快樂;戰爭中,兒童的游戲是生和死。山區放哨的孩子,差不多都是在山頭上。一面放羊,一面監視敵人。
抗日戰爭,使祖國的命運同全中國人民的命運的結合,到了最高的頂點上;同少年兒童心靈的結合同樣到了最高的頂點上。一年春天,日本鬼子“掃蕩”,這天我從豐潤縣城北的上水路村往北走。除了埋設地雷準備打麻雀戰的民兵留在村里,滿山遍野都是往北轉移的老人、婦女和兒童。我走著走著,忽然有一只手扯拽我的衣裳后襟兒,猛回頭,是一個八九歲的男孩。
“怎么?你跑不動了嗎?”我問,“不要緊,南邊有民兵游擊隊掩護你們哪,快找你媽媽去,別跑散了。”
孩子好像受不了這樣的輕視,急赤白臉地直脖子喊叫說:
“什么?跑不動了?我是要跟你當八路軍打鬼子!”
“這可不行,”我急忙說,“八路軍不能背著小孩打仗。快找你媽媽去!”
“誰要你們背?瞧,我都長這么大了。”這孩子一邊在我屁股后頭顛跑著,一邊挺直起腰板兒,神氣活現地讓我仔細瞧他的個頭。“告訴你說吧,今兒個高低是跟你去當八路軍了!”
我望著他腦瓜頂門心上一撮剪成方形的“媽媽蘇”,心里說,大概剛剛換了胎毛。我用最大的耐性勸他找媽媽去。
“干么[5]就興你們抗日救國?”孩子緊跑幾步,仰著小脖兒,直問到我的臉上,“我就不能抗日救國嗎?”
我說兒童團站崗、放哨、帶路、送信就是抗日救國。
“這還用你說!”孩子驕傲地喊道,“兒童團上過陣!”他用拖長的聲調表示對我的不滿。“我高低是參加八路軍了!”說著就伸手摘我的挎包,“我給你背著!”
我一看要被他纏住,便使出人類最不光彩的一招兒,瞎白溜謊[6],哄他說,得叫你媽媽送你來,八路軍才能要。孩子東張西望地尋找媽媽去了。我趕緊往前走。
孩子的話不假,兒童團確實上過陣,還有犧牲。就在這年春季大“掃蕩”里,遵化縣和豐潤縣交界的魯家峪村,一個孩子被鬼子抓住帶路。孩子把敵人的隊伍帶進地雷陣里,炸得鬼子東倒一片,西倒一片,孩子也犧牲了。在偉大悲壯的抗日戰爭中,連少年兒童都使敵人鮮血橫流。
一九四五年秋天,八路軍攻打玉田縣城,我和尖兵劇社的幾個同志到火線上去。城南莊帶路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我說村里沒有大人嗎?那孩子臉上帶著興奮自信的表情說:
“你們奔哪兒,我把你們領到哪兒不就結了嗎!”
出了村,眼前一片開闊地,正北約五里地就是縣城,機關槍、步槍、手榴彈響成一片。走著走著,忽然發現東面一塊白菜地盡頭,約二百米遠,高高地聳立著一座炮樓。卻沒有槍聲。我們問那孩子,炮樓里還有鬼子沒有?話沒落音,機關槍噠噠噠噠,掃射過來。我們急忙趴伏地上。沉了一會兒,見敵人沒有再打槍,帶路的孩子站起身,問我們往前走,還是折回去?我們向他喊了一聲“快臥倒!”,可是已經晚了,從炮樓里飛出的子彈,打進孩子的太陽穴。……很久以后,當夜深人靜,我凝視著天空里無數的星星,覺得每一顆星都明亮得像兒童的眼睛,從飛舞的煙云中瞧著我。我想起那些孩子以及他們的犧牲,忽然地使我的心震顫。
冀東地區東至山海關,北出萬里長城,西到北京近郊,南臨渤海,是晉察冀邊區的一部分。有潮河、白河、還鄉河、灤河。它們像祖國其他河流一樣,兩岸上伸展著莊嚴而美麗的原野,接續著中華民族悠遠的文化歷史和閃耀著的愛國主義精神。在炮火轟鳴和硝煙彌漫的日子里,八路軍仍然使孩子們能夠上學念書,因為各種原因不能上學的,還有夜校。蠟紙上刻字油印的課本,由八路軍地方政府的宣教部門編寫。在敵情比較緩和的無云的滿月之夜,當你走進村里,從那土墻籬寨,或是長青藤柔枝編織的籬墻里,從那朦朧著燈光的霧氣中,傳出人們的歌聲和陣陣的笑語聲。從小學校或是某一個院落里傳出奶聲奶氣但是整齊的念書聲,蕩漾在從四面涌來的令人沉醉的晚風中,便知道那是夜校的孩子正在上課。
一九四四年正月,我同尖兵劇社的劉大為、李碧冰、王世昌,到北寧路[7]南昌黎、灤縣、樂亭一帶活動。當地的領導委托我們為小學校編寫語文課本。我們便在三個縣交界的一個村莊里安頓下來,從小學校借來油印機、蠟紙、鋼板。縣委派人送來加板紙[8]。我和劉大為擔任編寫,王世昌刻印,李碧冰裝訂。小學語文課本就這樣出版,由政府分發到各小學校了。
抗日戰爭中,有些中國人,把人的莊嚴變成野蠻貪婪和恬不知恥的走狗。他們幫助日本鬼子在血和淚浸成的泥濘里戲耍和殘害自己的同胞。人們把這種人叫做祖國的叛徒、漢奸、賣國賊。八路軍部隊遭受敵人突然襲擊,抗日村政權受破壞,幾乎全是由漢奸給鬼子送情報,當耳目。我想,中國人應該從兒童時代就開始受愛國主義教育。在我編寫小學語文課本時,自然就把這種思想寫了進去,讓人們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我們是中國人,我們愛自己的祖國!”
一九四八年,我因病離開部隊,到東北魯迅文藝學院文學研究室做研究員時,把我在抗日戰爭中所見所聞的那些孩子們,縮寫成一個小孩子。這就是我為少年兒童寫的第一篇小說《小英雄雨來》。我投寄給《人民日報》發表,隨即被選入小學語文課本。雨來是在那無邊的動亂和無盡的拼搏之中,祖國母親養育的無數孩子中的一個。但是,每一個差不多同樣年齡的孩子,都有這孩子的或多或少的一部分。
一九八四年三月
[1] 此文發表于1984年第6期《東方少年》,“編輯部”,當指《東方少年》雜志編輯部。
[2] 井拔涼水:剛從水井里打出來的水。
[3] 在抗日戰爭極度緊張時期,掩護八路軍、地方抗日干部和傷病員或抗日機關、組織、物資的農戶被稱為堡壘戶。他們政治上絕對可靠,能在最危險的時刻,不惜傾家蕩產,不惜自身及全家人的性命,用各種方式掩護抗日人員、機關及抗戰物資,并提供立足和工作的場所以及生活必需品。這些農戶猶如銅澆鐵鑄的堡壘一樣堅固,使敵人的“掃蕩”“清剿”等難以得逞。
[4] 興興頭頭:方言,高高興興。
[5] 干么:方言,同“干嗎”。
[6] 瞎白溜謊:方言,胡說,扯謊。瞎白,也寫作“瞎掰”,胡扯,瞎扯。
[7] 北寧路:京沈鐵路的舊稱。
[8] 加板紙:一種用土法制造的質地粗糙的紙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