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
萬家大宅的主人,那個富可敵國的大鹽商,據說與班劍司百戶萬昶有些關聯,這事在羽鱗衛中不算秘密。
按道理講,魏期行特意安排的人,如果他身上有什么問題的話,應該瞞不過老人一雙濁眼。
但萬家,和穆波走得極為親近。
御史大人每年三十萬兩雪花白銀的好處,過半是從他家手里撈出來的。
以萬府寬敞氣派的門廊來看,這種來往大概是誰也沒吃虧,兩串八個大如磨盤的艷紅燈籠耀武揚威,將街面照得有如白晝。
戌時將過,一個時辰之后便是三更天,宵禁的時候。
甄玠站在四個小廝,五頭豬后邊,等著劉屠近前叩門。
咚咚。
咚咚。
像是約定好的節奏韻律。
大概門后早有人候在那處,立時將猩紅門板拉開一條縫隙,提燈來照人臉,細看之后點頭讓進。
有些,奇怪。
甄玠跟在隨劉屠魚貫而入的一行人豬之后,忖量著為何會從正門入內,而非后門,這等大宅一路過去繞遠不說,更是會踩出一地臟泥,就不如自后門去尋灶廚,省卻許多麻煩。
當然,要是萬家人根本就沒打算收拾,則是另一番說法。
甄玠只粗打量了那開門的壯漢一眼,見其人神色漠然,身形挺拔,知他應是卒伍出身,而后便把目光放在地面青磚上。
青磚之上鋪了一層泥殼,像是很久沒人打掃過了。
正常來講,大家門戶絕對不會允許這種疏漏,也忍受不了這種污穢臟亂。
繞照壁過二門,二進院中各屋皆未掌燈,瞧著很不像有人住的樣子,多半是府中不曾留下一個雜役。
馮家老仆之言應當屬實。
假使宅中人都是卒伍出身,便用不上仆人丫鬟伺候,再看身前壯漢腳步沉穩,與龍行虎步的趙茶豹很有幾分相似,心知這群人乃是馮夕留的關鍵后手無疑。
三進院極為寬闊,四處燈火通明。
甄玠抬眼掃了一圈,院中擺開五百人的宴席絲毫不成問題,又想起燈姑娘曾說正月十四吳貴要來備席,十有八九,這群好手便是要在此吃飽喝足,再給遺明獻出一條性命。
懷安帝或許會死,他們是必然活不成的。
繞正房過穿廊轉入后院,一行人皆未開口說話,只有五頭豬偶爾哼唧兩下,間歇壓住腳步聲。
后院往北,便是后門。
甄玠回想一番城防圖上萬家大宅所在的位置,自后門出去,向西直行未有二里路,就到了揚州西城門,徑直出去即是城西運河。
倘若提前綢繆過,從這處拿了兵器到和龍船護衛交手,所需時間,甚至可以控制在盞茶之內。
兵器。
他們的兵器很可能就放在后院,所以不許外人走動。
甄玠仔細考量之后,覺得這三五百好手的武器,說不定便是放在一處,倘若零零散散放在各自手中,走在街頭極為惹眼,他們沒理由承擔這樣的風險。
可否在正月十四那天,想法兒打一打這些武器的主意?
思量間,前面領路的壯漢忽然住腳。
“麻利點兒。”
壯漢囑咐完這句之后,順著廚房向前走了幾步,在拐角處站定,一邊望著劉屠領著小廝忙活,一邊向墻角背后低聲說著什么。
武器所在必然會有人看守。
他們敢來謀此大事,哪里會是新兵小將?
甄玠暗自哂笑。
看守之人,他解決不了,但甄琇可以輕松搞定,只可惜,就連他都能看出來壯漢身上帶著功夫,那壯漢會瞧不出甄琇與他同為習武之人?
如果十四那天到底是只得他自己動手,對武器下手只能算是下策。
上策不敢奢望,中策何來?
卻來不及思量更多,眼見劉屠掏了尖刀出來,他帶來的幾個小廝各司其職,燒水捆豬,廚房里外忙活個不停,甄玠心里一沉。
他不會殺豬。
也不知道現在該做什么。
竟沒想到計劃之中居然會有如此漏洞!
甄玠鶴立雞群一樣傻站了片刻,便發覺墻角處的壯漢已經向他打量了好幾眼,于是不得不硬著頭皮邁步,進了廚房,與燒水那小廝低聲商量道:“兄弟,我來燒水,你再找些別的活計去做。”
那小廝也不知他是為何而來,劉屠更沒吩咐,言語間略有些不悅:“今兒可是輪到我了,你……行行,你燒水。”
甄玠拿一小塊銀子換得他樂樂呵呵出門,拆折子點火,扭頭向外一瞟,便見那壯漢抱著膀子站在廚房門外,冷眼盯著他看。
急忙賣力地鼓起腮幫子猛吹一通,火苗騰然照亮灶臺周圍物事,便取了引火蒿草塞進灶膛,又從細到粗向里邊加柴。
爐火漸燒漸旺。
一口大黑鍋穩穩當當坐著。
還沒添水。
“熱鍋涼油,炒菜不沾,蔥葉摘掉,蔥庫爆鍋……”
甄玠念經樣地嘴里胡亂嘀咕,提了灶邊木桶去找水缸,手腳雖是穩健,心里卻頗為慌張,這缸里要是沒水,那壯漢非得起疑過來找我說話不可。
幸好有水。
猛按木桶浸在缸里,滿提了一桶出來,裝作十分費力樣的哼唧著,倒進鐵鍋之中。
回身再來提水,順眼一瞟便見壯漢的身影已經消失。
蹲在暗處等水燒開的功夫,甄玠一邊續柴禾一邊琢磨著中策。
干脆。
一把火給宅子點了?
好像有點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意思。
正月里天干物燥,這宅子燒起來,倘若一時沒控制住火勢,城西這一大片宅院就算是倒了霉了,這年頭的救火水平基本上取決于大火高不高興,它想燒到什么時候。
等到皇帝一來,一看……
揚州城西火燒連營一大片在他眼中可能不算是祥瑞。
他可能不會特別開心。
懷安又不是正德。
不行。
甄玠忽然想明白了,想法兒對這群人的兵器下手才是中策。
那么上策……所謂上策,不戰而屈人之兵。
勸降?
這世界上沒有什么事情是溝通不了的。
甄玠暗自搖了搖頭。
他寧可把這房子點了。
并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實力,而是沒必要拿小命犯險,更主要,當下這社會男子地位太高,沒有女子好哄。
甄玠捅了一根粗木送在灶膛里。
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塵木屑。
轉頭向外,望了一眼深邃的天空。
心說這群人的首領要是個女子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