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走后，辦公室余下我與宗景文，我立刻便覺得渾身不自在。而宗景文眼睛在我身上掃了掃，問：“你這么想出去，究竟是要做什么？逃婚？還是另有所圖？”

他的話簡直不可理喻，原來宗景文對我的懷疑還不曾減去分毫，這個人又恢復了可惡的面目。

“想讀書也有錯嗎？我不愿當一輩子家庭主婦！我是有自己想法和思想的人，我有自己的選擇權，別人無權干涉我的決定！”

“你說的沒錯！錯的是我的表妹不會有這種想法。不管你是誰，既然頂了我表妹的身份，就要擔起她的責任，即便你去了省城，也不可能和阿辰在一起，你終究會是她的二嫂！”

“你放心吧，我對你們宗家的男人壓根沒有興趣！”

待校長拿來兩套試卷，我便在校長帶領下去了一間安靜的空教室答題。

上午只能完成國文卷子，午后再做數學題。學校有廚房，中午所有師生都留在此處用飯。宗景文不便久留，先去辦事，臨走交代下午會來接我們。

等我把數學卷子交給校長的時候，那校長忍不住問我：“你是師承何人？文學造詣已經很高，不像是你這般閨閣女子能有的程度?！?

我笑了笑，心里想，總算不負老師的教誨，今日得一民國校長這樣夸贊。

“沒有，我只是前些年在家里實在無聊，將古文看了不少，賴記性好罷了?！?

“這樣看的話，你可謂前途無量??！去省城大學有些屈才了，不若再等一年，試試全國考試，去北平也頗有希望??！”

我連忙擺手，笑著拒絕：“您過獎了，我這都是雕蟲小技，不敢妄自尊大，能去省城，我就很知足了，您再看看這數學卷子，這一科不是我的強項?！?

“好，那你稍候，我找人給你批改。”

沒多久，宗景辰放學，我與他在縣衙院落閑聊等候結果。宗景文從大門走近，我背對著他一心緊張數學卷子，沒有發覺身后有人靠近。只見宗景辰目光突然一亮，沖著門口喊著：“就等你了，大哥！”

宗景文面對他這個調皮的弟弟卻不怎么擺譜，竟彎唇笑了：“怎么樣，有結果了嗎？”

他并沒有直接問作為當事人的我，宗景辰正準備回答，學堂里傳來一聲喊：“木慧年！”

我們三人一起去校長室。走在連廊里，宗景辰忽然問：“你手肘好些了嗎？”

我著急去聽校長那里的結果，隨意伸手摸了一下，立刻覺出痛感，于是說：“本來就不嚴重，不碰就沒事。”

“還是找大夫……”宗景辰的話才吐出口，就被宗景文截了去：“哪兒那么嬌氣？還不快走，別讓校長等急了！”

這個“長輩”的話我們不得不聽，何況我確實更關心今天考試究竟能不能過關。

那校長見宗景文也來了，又表現出中午的感慨來：“這位木小姐文筆了得，將來文學上或將一步青云，若是能夠再開闊些視野，再有大師指點，將來必有一番作為?！?

我中午已然領教了這番說辭，其實他所謂的了得，不過是因為我晚生了百年，比他們多看了許多經典作品而已。

然而，因校長的這番話，宗景文對我越發不可理解，也許更加劇他對我的探究之心，他未必肯放我遠走。宗景辰倒更直接表現出驚喜之色，沒有絲毫掩飾。

“您的意思是她可以參加此次的補錄考試？”宗景文再次確認。

“是的，我認為去省城，有些委屈木小姐了，但她不肯再多耽擱一年，否則以她的才學，我覺得去北平更適合?！?

“真的嗎？”宗景辰終于出聲，“慧年！你這么厲害？我竟不知道，你都是什么時候用功的？瞞了這么久！”

這次，宗景文怕是更確定我確有不為人知的目的，也許和南方興起的革命有關，總之，他認定我不是真正的木慧年。

既然如此，就在省城更方便他掌控，所以在這一點上，我們倒是突然得一致了。

“社會不太平，一個女孩子在外終究不安全，在省城我們也好照料一二。那就麻煩校長了，從明天開始，讓她隨我三弟一起過來補課，等月底一同參加考試。需要多少費用？我差人到財務處交一下。”

“那好說，我這就開個單子，明天過來去財務那兒交了費用，就可以去上課了。我會和他們的老師知會一聲。木小姐多補補數學，問題不大?！?

這下，我徹底放心了，臉上的喜悅和宗景辰的同樣真實，可是不見得所有人都像我們倆這樣高興，尤其是宗老夫人，還有我那所謂的“未婚夫”。

“什么？校長真是這么說的嗎？”

宗老夫人不敢相信下人的傳話，不由從椅子上忽地站起，驚得素心急忙伸手攙扶。

來人是受曹林所托，提前將學堂的消息告知家里，這是宗景文安排的。也許他盼望著宗老夫人可以說服我放棄，在我離開學堂前往醫院之時，便著人將消息先行傳達。

宗老夫人當然不該，也不能阻攔我去奔自己的前程，再怎么說我只是外姓人而非親生女，就連兒媳這個身份尚且差一道流程。她所憂之事除卻關乎宗景辰，還有就是宗家已上百年不曾走出過麗城，族中子孫自記事至成年，便不需要也不被允許出去，他們的責任和成就都要灌注在宗家的生意上，他們的根必須扎在麗城。

此時，老夫人開始后悔，昨日答應得有些草率了。她低估了我的能力，從一開始也覺得我就算是看在這幾年她養我的份上，也會顧及她的感受。

再者，她依舊以為我是那個靦腆，安靜，處處依賴于她的木慧年，依然需要依附在她的身邊，會和她一樣在大宅院扎根。也許在她內心深處，早已將我視為下一任當家人，雖然她明知那個位置應該留給宗景文的太太。

宗景文將我與宗景辰送到了醫院門口便離去，我已不再奢望他能道歉，可他絲毫沒有入內探望的意思，在他身上竟還有著如此深厚的等級觀念，這同樣讓人痛恨。

醫生說，小五的傷需要靜養兩個月才會徹底康復。當我跟小五提及醫生的話，她說什么也不肯在醫院住著，在她意識里，下人得到醫治已是天大的恩賜。

在小五的一再要求下，我同意她一周后出院，我的耳邊才終于清凈。

我們沒等來宗景文的車，正要叫車的時候，突然一輛車停在面前，嚴生探出頭來說：“三爺，大爺有應酬來不了了！”

“我知道大哥忙，今天已經夠麻煩他了！其實，他今天完全沒必要接送我們?！弊诰俺较袷翘孀诰拔慕忉?，我并沒有放在心上。

到家，小安仍舊等在門口。

六點一刻，西方天際烈日余暉仍舊刺眼。撇開木傘，我看了又看，忽然覺得人其實活的不過是一個靈魂而已，無所謂你立于何時何地，境遇甚而都大同小異，就像我曾經遭遇的相親，如今的定親，一度的迷茫，眼前的困境，都是如此的不同又相似。

由大門到前廳，并不十分遠。與后院不同，前院除了左右兩側的傭人住所，剩余皆為花園，形狀也異于常見的對稱式，而改用西方審美價值提倡的以部分突出整體?？此破狡綗o奇雜亂無章的花園布置，實際上在曲廊之上精心裝飾了不少繪畫點綴，與后院的連廊前后呼應，看得出設計精妙絕倫。

我一路上不自覺又被花園景色吸引，忘了即將到來的質疑問難。

宗景辰從進門以來也保持了安靜，使我自然地忽略了他。

“慧年，母親那兒？”他突然出聲嚇我一跳，他在擔心老夫人會反對我外出求學。

“船到橋頭自然直，別擔心！”我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麗城這潭水不淺，我不想淹死在這兒。看木欽季的做派，木家也不會有我的立身之所，不如盡快離開，尋找出路。

意料之中，宗景平也在前廳等著。他看著我與宗景辰一前一后邁入廳內，臉上泛起一絲怒意，礙于情面，他沒有馬上出聲斥責，可宗景辰還是有些不知所措，像是自己確實做了錯事。

我們并沒有立刻坐下，也沒有得到允許去往飯廳，老夫人的面色同樣難看，我以為是因為我即將離開宗家，其實，更多的原因是我與宗景辰關系親昵。

“阿辰，你先去飯廳，我與慧年有話說?！?

宗景辰看了我一眼，點點頭抬腳先走。我已有心理準備，態度也早已表明，靜待面前兩個人的盤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