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立明至今仍記得,冉詩詩酷愛詩歌創作,她年輕時的詩作雖顯稚嫩,卻也不乏奇思妙想。試想一下,如今三十多歲的人,誰還會閑暇時揮筆作詩?大多數人被紛繁的世俗生活所淹沒,忙于追逐名利,忙于應酬交際,又有誰會沉醉于這些文藝之事呢。
潘立明之所以有閑暇回顧往昔,是因為他無需為生計奔波。作為一家上市公司的財務總監,他年薪百萬,擁有一個才貌雙全的妻子和一個可愛的女兒。他的妻子同樣精通財務,在一家公司擔任財務經理,收入不菲。他們的女兒繼承了兩人的優點,長得惹人喜愛。他在市中心擁有一套三居室,在郊區購置了一套別墅。家中有兩輛寶馬車,他和妻子各駕駛一輛。從學生時代到工作,他的生活一直順風順水,令人羨慕不已。
即便如此,他心中仍有遺憾。有人或許會認為他不知足,開著寶馬,住著別墅,擁有美滿的家庭,人生還有什么不滿足的?然而,他的想法不同。他渴望時光能夠倒流,回到十五年前,那時他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年,騎著自行車,在春日的清晨穿過人群,偶然回頭,瞥見那個紅衣少女的微笑……
冉詩詩的名字,幾乎刻在了他的心上,他相信,即使到了老年,直至生命盡頭,他都不會忘記。
他與冉詩詩已有十五年未曾聯系,但他希望,不,他堅信,冉詩詩一定在某個地方,幸福地生活著。她的身邊或許有一個深愛她的伴侶,她或許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她繼續追求著自己的夢想,生活得多么愜意。
那是高二那年,他十八歲,冉詩詩轉學來到他的班級,坐在他的前面。一個月的時間里,他未曾與她交談。他的成績一直優異,能排進年級前十,他性格中帶有些許傲氣,不太愿意與女生交流。像他這樣的男生,通常不怎么受女孩歡迎,他對此也不太在意。
一個周末的清晨,他騎車前往圖書館,在等紅綠燈時偶遇了冉詩詩。那天,她穿著一襲紅色連衣裙。不知是誰呼喚她的名字,她回眸一笑……那笑容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記憶中。他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笑容,它如同西天的晚霞,又似雨后的彩虹……
冉詩詩并未注意到他,她正與一位女孩談笑風生。他忘記了原本的目的地,悠然地騎著車,跟隨著兩位女生,直到體育館門口。
還是那位女孩先察覺到了他,疑惑地望著他。冉詩詩察覺到異常,這才發現了他。他尷尬地撓了撓頭,露出了微笑。冉詩詩也報以微笑。兩人之間,沒有言語。
當冉詩詩和她的朋友進入體育館后,他也跟了進去。他在里面轉了一圈,卻沒有找到冉詩詩。失望之余,他決定離開,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響起。
“你在找我嗎?”
他回頭一看,正是冉詩詩站在他身后,面帶微笑地看著他。
他尷尬地咳嗽了一聲,支支吾吾地說:“沒……沒有……”
冉詩詩笑道:“你不是一路跟著我來的嗎?”
他沒想到自己的小動作都被她看穿了。再辯解也是徒勞。
冉詩詩又抿嘴笑著,突然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便止住笑容:“我不跟你說了,明天回學校,我再好好跟你算賬!”
冉詩詩所謂的“算賬”,就是給他帶來了一堆美食,包括瑞士蓮巧克力糖和香港小熊餅干。這些都是她小姨從香港帶回的,他之前從未嘗過。周圍的男生們羨慕不已,吵著要分一杯羹。他緊緊抱住這些美食,不愿與人分享。他并不是吝嗇之人,但就是舍不得將這些美味與他人分享。
他與冉詩詩之間存在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比普通同學關系更為深厚,卻又稱不上是朋友,因為他們幾乎未曾交談,彼此了解甚少。
同桌戲謔地指出,冉詩詩對他似乎有些特別,否則為何只給他帶零食,而不分給其他人。起初,他也這么認為,直到發現冉詩詩同樣給班上另外兩位成績優異的男生帶了零食。那兩位男生還四處炫耀,聲稱冉詩詩對他們有好感。
一次放學途中,他目睹隔壁班一個男生擋住了冉詩詩的去路。他認得那個男生,是個學業成績不佳、經常惹事生非的問題學生。
冉詩詩試圖逃脫,卻未能成功。他見狀,怒火中燒,扔下自行車,沖上前去給了那個男生一拳。男生捂著流血的鼻子,怒罵:“你有病啊!”
冉詩詩被嚇得不輕,從包里拿出紙巾為男生止血。他憤怒地拉起她的手,要帶她離開。
“好小子,你膽子真不小,快放開我妹妹的手。她的手也是你能碰的?”男生再次擋住了他的去路,一拳打在他的臉上。
他感到鼻子一陣劇痛,似乎斷裂了,熱血隨即涌出。
冉詩詩邊哭邊急切地為他止血,他甩開她的手,生氣地說:“你為什么要給他止血?”
冉詩詩哭泣著解釋:“你誤會了,他是我哥哥,我姑姑家的表哥!”
他頭暈目眩,完全沒有注意到男生的話。原來,他誤會了男生對冉詩詩有不良企圖。他先動手打了人,隨后又被打,兩不相欠,算是公平。想到這里,他的怒氣消散了,擦去鼻血,正準備離開,卻看到她仍在哭泣。
“有什么好哭的,你又不疼!”他不悅地說,同時責怪自己太沖動,在她面前失了面子。
她抽泣著說:“我疼……我心疼……”
她的學渣表哥大笑,說道:“行了,你這個人講義氣,有膽量,關鍵是對我的妹妹有心,這個朋友我交定了,以后有什么事,哥罩著你!”
他白了學渣一眼,對她說:“別哭了,有什么好哭的。就算他是你表哥,在路上拉拉扯扯也不合適!”
“誰拉拉扯扯了?”她辯解道,“姑媽讓我去他們家吃飯,我不想去。”
他不再聽她解釋,轉身去找他的自行車。
他感到懊悔,他的心思全被她看穿了,想隱瞞都做不到。喜歡一個人,有時候就是毫無理由。冉詩詩一身紅衣,一個回眸的笑容,就牢牢抓住了他的心,一抓就是一生。
一天的語文課上,老師朗讀了一首詩:
“春天的腳步,趕不上落英繽紛;夏日的夕陽,濃醉七分;秋季的雨,不多不晚;寒冬來臨時,一場大雪無痕……”
老師讀完后,又說:“詩表達的是一種意境,但我沒讀懂這位同學想要表達什么……冉詩詩,我布置的是一篇800字的作文,你為什么交這個上來,我該怎么給你打分?”
同學們哄堂大笑,冉詩詩臉紅了。老師拍了拍桌子讓大家安靜下來。冉詩詩站起來,紅著臉說:“對不起,老師,我錯了。下次不會了。”
老師笑著說:“你沒有錯,雖然你沒有按照我的要求來,但我很喜歡你寫的詩,這是朦朧派的詩。”
冉詩詩愛寫詩,這是全班公認的。那一年的詩歌比賽中,冉詩詩的一首無題詩獲得了冠軍。后來,冉詩詩告訴他,那首詩是專門為他而作。那首詩曾在他的抽屜里躺了很久,后來被他媽媽扔掉了。媽媽認為他早戀,甚至鬧到了學校,因此全校都知道他早戀了。
從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和冉詩詩說話。冉詩詩也似乎變了一個人,不再與他有任何眼神交流。
那年冬天,期末考試前夕,全班同學都在議論冉詩詩的事,他留心聽了才知道,他們說她在校外被社會上的小混混欺負了,這里的“欺負”含義不言而喻。聽到這些,他整個人都愣住了,接著內心波濤洶涌,怒火中燒,他沖出了教室。
走廊上,他遇到了冉詩詩。她面色憔悴,眼圈通紅,顯然是剛哭過。她明明看到了他,卻裝作沒看見,從他身邊走過。他跟著她回到教室,聽到同學們的竊竊私語和不懷好意的目光,心中的怒火更盛。
他再次轉身沖出了教室,尋找她的學渣表哥。學渣表哥不在教室里,一打聽才知道,他出去找社會上的小混混報仇了。他沒有多想,也不清楚去哪里找學渣表哥,他只是決定離開學校,一心只想找到學渣表哥,一起為冉詩詩報仇。
幸運的是,他很快就找到了學渣表哥。他們找到了那個小混混。小混混身邊還有幾個同伙。他當時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在學渣表哥前面沖了上去,與幾個人廝打起來。他甚至沒有感覺到疼痛,盡管他知道自己的鼻子和胳膊在流血,但他從未感到過害怕,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報仇”。他清晰地記得一聲“鐺”的響聲,然后就失去了意識。
當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母親正趴在他身上痛哭流涕,嘴里念叨著:“我的孩子,你不能再做傻事了。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該怎么活下去?”
父親在一旁嘆氣道:“你本可以好好地,怎么就卷入了社會上的紛爭,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眼看就要高考了,你還能專心學習嗎?整天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遲早會出事!”
他無言以對,不期待父母的理解。他的沖動,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原因。
后來,他得知學渣表哥腿部受傷,可能會瘸一輩子。后來,冉詩詩給他寫了一封信,他卻沒有勇氣打開。再后來,就是高考……
高考結束后,他才鼓起勇氣打開了她寫的信。鵝黃的信紙上是她寫的一首詩,詩的內容他已經記不清了,還沒來得及收藏就被母親發現,搶走了。
母親憤怒地責罵他,撕毀了那封信,并對他說:“我知道那個女孩,叫冉詩詩對吧,你也不看看她媽媽是什么樣的人,年輕時是廠里的一朵花,什么男人都敢勾搭,后來懷孕了才嫁給冉詩詩的爸爸,她爸爸是個老實人,不知道戴了多少綠帽子。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她年紀輕輕就和外面的小混混糾纏不清。我絕對不允許你和這樣的女孩交往,想都別想!”
母親語氣嚴厲,他剛想為冉詩詩辯解幾句,就被母親銳利的目光制止,把要說的話吞回了肚子里。
高考結束后的第三天,他在家里,聽到樓下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打開窗戶一看,竟然是冉詩詩。她穿著潔白的長裙,梳著兩條麻花辮,手里拎著一只帆布包。
“嗨,怎么是你?”他朝樓下揮手。
她聽見聲音,抬起頭,一看到是他,笑容滿面地說:“我來找你出去玩啊!”
“好,我這就下來!”他從椅子上拿起一件外套,急匆匆地下樓,路過衛生間時,他還特意進去照了照鏡子,整理了一下發型,然后沖出門外。
沒想到,門外,母親已經和冉詩詩面對面站著,似乎有過交談,冉詩詩的臉色顯得有些尷尬。
冉詩詩看到他出現,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又看了一眼他的母親,說道:“我還有事,阿姨再見!”稍作停頓,又朝他笑道:“潘立明,再見!”
冉詩詩緩緩轉身,朝著路口走去。
他走上前兩步,喊道:“喂,你等……”
母親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嚴厲地說:“給我進去,別逼我說出難聽的話。”
他看了一眼母親,沒有反抗,默默地看著冉詩詩的背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冉詩詩留給他的最后一句話是“再見!”,自那以后,他再也沒有見過她。他詢問了眾多同學,包括她那個成績平平的表哥,但沒有人確切知道她的去向,只聽說她父母離異,她隨母親搬到了另一個城市。
冉詩詩是他的初戀,她激發了他對愛情的無限遐想,然而他從未向她吐露過“喜歡”或“愛”的情愫。他愿意為她赴湯蹈火,不懼任何危險,但遺憾的是,他缺乏向她表達愛意的勇氣。
時光荏苒,他遇到了現在的妻子,她的名字也叫詩詩,這讓他心生觸動。他不得不承認,在某種程度上,他將妻子視作了冉詩詩的替身。至少在呼喚妻子的名字時,他感覺仿佛在呼喚他的初戀情人——當然,他的妻子對此一無所知。
他一生中唯一感到遺憾的,是高考那年未能與她一同出游。他時常思索,如果那天他不顧母親的反對,與她一同外出,他的生活是否會呈現出截然不同的軌跡?
每次回到故鄉,他總會抽空打開抽屜,翻找出當年珍藏的那封信。盡管信紙已經泛黃,但在他心中,那段記憶依舊鮮明如初。
妻子詩詩是個溫柔賢淑的女人,她總是默默支持著他,為他打理好家中的一切。他知道,自己應該珍惜眼前人,不再沉湎于過去的回憶。然而,每當他試圖將冉詩詩從心中抹去時,總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將他拉回那段青澀的歲月。
有時,他會對著夜空發呆,想象著如果當初自己勇敢一些,向冉詩詩表白心跡,或者不顧一切地與她一同出游,他們的生活會是怎樣一番景象。但現實總是殘酷的,那些美好的假設終究只是幻想,無法成為現實。
盡管如此,他依然感激那段初戀經歷,因為它讓他懂得了珍惜和感恩。他明白,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過去,而這些過去正是塑造我們現在的關鍵。所以,他決定將那段青澀的回憶深藏心底,用一顆感恩的心去對待現在的妻子和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