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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人的政治性和政治的社會性

公治之

復旦大學國際政治系的同仁和上海人民出版社組織翻譯了美國著名政治學家西摩·馬丁·李普塞特的《政治人——政治的社會基礎》一書,要我為這本書的中譯本寫點什么。我感到應當為之,一方面是因為李普塞特是一位有世界影響的政治學家,在政治學領域中獨樹一幟,另一方面是因為《政治人》是一本流行國際政治學界的著作,是當代政治學發展中一本學術上受到推崇的著作。在各國的政治學研究和教學中,《政治人》一書都要被列為必讀的書目。根據美國一家機構做的統計,李普塞特曾經是美國政治學者中被引用得最多的學者,這就足以看出他在政治學界的影響。當然我也想借此機會談談當代政治學的狀況。

我是見過李普塞特的,但是不敢說他就認識我。1985年7月,國際政治學會(IPSA)在巴黎舉行第十三次世界大會。中國第一次派代表團前往,我有幸成為這個規模很小的代表團的一分子,在會上做了關于中國農村政治體制改革和發展的報告。會議期間,美國政治學會有意與中國政治學者們交流一次,以敘舊為目的,因為前不久美國政治學會代表團訪問了中國,政治系統論的提出者戴維·伊斯頓為團長。那天,美國政治學會在會場附近(巴黎政治學院)的一家法國餐館訂了席位,請了我們與會的幾位中國學者去。我記得有北京大學的趙寶煦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的王云坤教授等人。進入餐館的時候,看見幾名美國學者正在等我們,經介紹,我知道其中一位高大而略有點粗壯的人就是李普塞特。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那天談得很輕松和愉快,大家最后分手時拍了照片留念。我的印象是李普塞特平易近人,為人謙虛,有大家風度。我當時是毛頭小伙子,對他的名字,可以說是“如雷貫耳”,但他對我所提的問題,回答得具體而認真。這一次見面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后來似乎沒有機會再見面。我曾到他所在的斯坦福大學去過幾回,也沒有見過他。這兩年,我們系一直想請他來講學,他來信說是有興趣的,也向往中國,但是就是不能脫身,無法成行,看來只好等待將來的哪一天了。

關于李普塞特的經歷和身世,所知不多。原來邀請他來的時候,他曾寄來一份個人情況簡介,不過也只有一頁紙,不像有些學者,名氣不大,但自我介紹厚厚一疊。這里根據一些材料介紹一下他的生平和著述。他于1922年3月18日出生在紐約,畢業于紐約市立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曾在美國著名的學府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和哈佛大學等學校任教,在哈佛大學任喬治·D.馬克漢政府和社會學講座教授。1975年起,在美國斯坦福大學任教,任卡洛林·G.芒羅政治學講座教授、社會學教授、胡佛研究所高級研究員。自1978年以來參與《公共輿論》雜志的編輯。主攻政治社會學、社會分層理論、公共輿論和知識分子的社會學研究。

由于李普塞特在學術研究上取得的成就,在國際學術界和美國的學術界遐邇聞名,他參加了許多重要的學術團體,并在其中擔任重要職務。他是美國全國科學院的成員、美國哲學學會成員、全國教育學院成員、美國藝術和科學學院成員,1974—1978年出任美國藝術和科學學院副主席。他是美國科學發展協會的會員,并于1975—1976年擔任社會與經濟科學部主任。他還是芬蘭科學院和西班牙政治研究院的外籍會員。他曾擔任過許多學術組織的領導,曾是世界公共輿論研究學會的主席、國際政治學會的副主席,1979—1980年出任國際政治心理學會主席,1981—1982年出任美國政治學會主席,1984—1985年擔任社會學研究學會主席。

李普塞特得過很多獎。《政治人》得過普利策獎,《非理性的政治》得過繆爾達爾獎。他得到社會科學研究會、古根海默基金會、福特基金會等組織的資助,研究行為科學。

李普塞特單獨撰寫、合作撰寫的著作和書籍20余部。他的著作被翻譯成18種語言在世界各地發行。另外,他還編輯了20本書,發表過300多篇學術論文。

李普塞特在社會事務和公共事務方面也是很活躍的,曾參加過美國國外獎學金委員會,任全國人文科學捐款委員會顧問,參加全國人文學院、美國猶太人委員會。1977—1981年,任美國促進中東和平委員會主席等。

《政治人》一書的特色在于打開了當代政治學研究一種新的視野,或者說是把政治學研究的一種傳統的方法繼往開來,現代化了。這種方法就是政治社會學的方法。所以他的書的副標題叫“政治的社會基礎”。李普塞特在本書的開始引用了西方政治研究的開山鼻祖亞里士多德的幾段名言,不僅因為他相信它們是至理名言,對人類政治現象的分析和觀察鞭辟入里,效力經久不滅,更因為這是政治學研究的一種方法論。亞氏的話正確性如何,還可以深究,但滲透著一種精神,就是對社會政治現象和政治生活的解釋,要到一定的社會中去探究根源,在社會結構和社會關系中確立恰當的解釋。亞氏開創了西方政治學研究的社會學方法,李普塞特引用他的話是想表明,他本人所做的研究是一種有傳統基礎、推陳出新的嘗試,也就是他在《序言》中所表白的:“從社會學一詞首次用于社會關系的系統研究時起,政治過程和政治制度的分析,就是其最重要的問題之一。”他把全書分析的主要問題確定為“作為社會系統之特征的民主”。這個規定鮮明地表明了他分析政治問題的方法論,從社會的角度來解剖政治的構成和演變。他設計了全書的基本的論題:(1)在社會和組織中實施民主的必要條件;(2)影響人們政治參與的因素;(3)支持或威脅民主制度的價值和運動的根源。這些論題,與他在前面引用的亞氏的語錄十分吻合。

李普塞特把他的方法論稱為“政治社會學”。政治社會學是當代政治學的一支主干,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有長足的進展。李普塞特可以說是為政治社會學的發展作出了顯著貢獻的人物。他相信政治社會學的主要任務之一是分析促進民主的社會條件,而研究促進民主的條件又有一個重點,這就是社會形成分歧和共識的根源,因為這兩個方面是社會政治運作的基本條件。分歧在一定范圍內有助于社會和組織的統一,但是超過了一定的界限,對社會政治的發展就構成威脅。共識有利于社會政治的協調發展,但是社會往往不那么容易達成共識。分歧如何有利于社會的發展,共識如何形成,是政治社會學要研究的問題。

政治社會學的研究在人類文明的發展史上久有傳統,在政治研究史上也不乏前人。近代西方社會以降,社會的廣闊視角開始步入政治學研究領域。起點大約是在宗教改革時期和資產階級革命時期。當時社會革故鼎新,商品經濟發展導致社會階級分化加速,分歧加深,危機加劇,人們必須從更廣泛的角度來分析社會的政治發展和社會發展。可以說,當時許多政治學家和思想家對政治問題的分析均基于社會景觀。如法國古典主義的法學家讓·布丹,英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的政治思想家霍布斯、洛克和法國的思想家孟德斯鳩等人,對政治的推理均沉入社會層面。19世紀,社會學方法大顯身手,形成“社會學世界觀”取代“法學世界觀”的趨勢。孔德、斯賓塞被認為是奠基現代社會學的人,圣西門、傅立葉、歐文、蒲魯東、米爾、托克維爾等人均在這個透視點下考察政治問題。在20世紀,政治社會學異軍突起,在社會學和政治學領域中都獨霸一方。其中佼佼者不乏其人,如社會系統理論的提出人塔爾科特·帕森斯、馬克斯·韋伯、米歇爾斯、李普塞特、丹尼爾·貝爾、赫伯特·馬爾庫塞、阿爾杜塞等人,盡管他們的理論不盡相同,但在方法上有異曲同工之處。當代政治學的發展和演化有幾個顯著的趨向,其中之一就是方法論的推陳出新。可以說,當代政治學的發展以方法論的更新為中軸,方法論的探索主導著當代政治學,或者現代以來的政治學的發展。《政治人》就是以方法論的特殊性而引人注目的。把這個方法集中到一句話,就是本文的標題:人的政治性和政治的社會性。

《政治人》的命題是當代人類社會發展的重大課題,用李普塞特自己的話來講是:“本書關心的是,使民主秩序得以存在的條件明確起來,這或許反映我的一種過于理性主義的信念:更充分地理解民主制度得以存在的各種條件,可能有助于人們在尚不存在這種制度的地方建立和發展它。雖然我們斷定亞里士多德的基本假設——民主與一種向中產階級伸展的階級結構有關——仍然是成立的,但是這并不鼓勵政治上的樂觀主義,因為它意味著政治活動主要應按保障經濟發展來取向。”與這個問題相關的領域眾多,主要的有:政治民主研究、政治參與研究、政治運動研究、民間組織的內部分析、社會一體化結構研究。為了說明他給自己規定的命題,《政治人》一書廣泛涉及了這些領域。《政治人》一書的基本結構和基本內容有十個方面:(1)經濟發展與民主;(2)社會沖突;(3)工人階級和集權主義;(4)法西斯主義;(5)選舉行為研究;(6)階級和政黨關系研究;(7)美國的知識分子;(8)民間機構的政治;(9)意識形態的終結;(10)補充。他十分強調所有這些方面是一個有機聯系的整體,不能單獨地考察。在篇幅有限的這份序言中,不可能面面俱到地介紹上述全部的內容,這里擇其要端作一評論。

(1)經濟發展與民主。民主政治的發展是當代政治發展的主旋律,現代政治學的研究均肯定民主政治與一定社會的經濟發展水平密切相關,經濟發展到一定的程度,民主政治才具備必要的條件。一般的理論相信,社會經濟發展水平越高,民主政治發展的空間就越大,反之就越小。李普塞特基本上同意這種論點。他在自己的論述中,用大量的數據證明了這個論點。他統計了世界上許多國家的國民收入、教育機構、醫療發展、通訊發展、大眾媒介發展的有關指數,然后得出結論:民主政治要求較高的財富積累、工業化、城市化和教育。李普塞特運用這個分析框架比較了眾多的國家,有歐洲的國家、美洲的國家、非洲的國家和亞洲的國家。他還提出了經濟發展與社會階級斗爭的問題,或者是階層沖突的問題。他比較后表示:人均財富的低水平足以為政治極端主義提供社會基礎的不滿情緒和積累。但是這一結論又不是絕對的:如果人們看不到變革的可能性,這種穩定的貧困會導致保守主義。李普塞特論述的潛在對象是“二戰”后興起的社會主義運動和共產主義運動,從某種角度講是為人們認識這些運動的發展提供認識論的基礎,當然也可以成為決策者制定政策的基礎。李普塞特這里采用的分析方法和設計的指標,對政治學研究民主政治和經濟發展的關聯有作用,為人所津津樂道。同樣,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可以察覺李普塞特價值觀上的局限性:他設立的民主政治的坐標是西方資產階級民主政治,一切分析均以此作為判斷標準。但是民主政治本身不能僅以西方資產階級民主為藍本,今天已經是一個不辯自明的道理。關于過分強調經濟發展與民主政治的關聯的論點,后來受到很多批評。

(2)社會沖突。除經濟發展之外,民主的穩定性還決定于政治體系的合法性和有效性。這是當代政治學研究的另一個基本問題。有效性指政治體系能夠有效地完成其基本功能,合法性指人們對一種政治體系的信仰程度。他提出,有效性主要是工具性的,而合法性是評價性的。合法性危機往往發生于兩種情況下,一是現有體制結構在社會變革中受到挑戰,二是成長的社會團體在提出政治要求時不能進入政治體系。從這個角度觀之,西方社會在近代以來主要遇到的問題是:教會和各種宗教在社會中的地位,承認下層階級特別是工人的“公民身份”,在國民收入分配上持續不斷的斗爭。這些問題的解決同時就為合法性和有效性找到了新的結構。有效性與合法性密切相關,在有效性發生問題時,其合法性也會削弱。合法性的危機也會影響其有效性。這個課題是當代眾多的國家和社會面臨的難題,當然西方國家的發展起步要早一些,發展中國家要初級一點。但是,如果認為西方國家已經化解了這個難題,那就是太理想化了。《政治人》給出了一個比較全面的答復。

(3)工人階級和集權主義。這是《政治人》中最容易引起爭論的部分。這里研究的是權力關系與工人階級,或者說,社會權力與社會下層人們的關系。一個社會下層階級的基本狀況是,教育水平低,對各種政治或民間組織的參與率低,閱讀少,職業封閉,經濟上不穩定和權力主義的家庭模式,等等。他的基本結論是:下層階級相對更富有權力主義的傾向,極端主義的運動比溫和的民主運動對他們更有吸引力。下層階級一旦被缺乏民主的組織吸引,就會親近這種組織,而這種組織中文化層次較高的人會傾向于離開。在經濟問題上,下層階級比較“開明”,即比較左,愿意采納激進的措施,而在非經濟領域中,較富裕的階層較為“開明”,支持公民自由和國際主義等。下層人們對民主政治的支持遠不如中產階級和上層階級。他提出的命題是:接受民主的準則需要有豐富的經驗和個人安全感,一個人的經驗和安全感越少,他越可能支持簡單化的政治觀點,越不可能理解與自己意見不同的人,支持寬容的基本原則。下層階級的權力主義傾向還來自下層階級的生活環境,他們可能從童年起就面對處罰,缺乏愛,環境中充滿緊張和敵視。實際上這里還是在分析經濟發展與民主之間的關系,只是具體化了。這個分析是帶有偏見的,主要的分析背景是20世紀以來的歐洲工人運動和社會主義運動。雖然分析基于大量的資料,但其中夾雜著對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意識形態上的“抗藥性”。這一點也是很明顯的。

(4)法西斯主義。法西斯主義曾經給人類社會帶來巨大災難。兩次世界大戰中,戰爭機器前所未有地開動,槍林彈雨之中,成千上萬生靈涂炭,大片美好河山被破壞,人類文明遭受到嚴峻挑戰。為什么在西方文化中會發生法西斯主義這樣殘暴的政治運動?為什么這么多現代文明國家會卷進血流成河的廝殺?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當和平終于來臨時,人們沒有忘記過去的噩夢,許多人仍然在探討這個問題。《政治人》對此作出了自己的分析。他支持法西斯主義是一種既反對資本主義也反對社會主義、既反對大企業也反對大工會的中產階級運動的論點,稱之為一種“中產階級的極端主義”。他對德國和奧地利的納粹主義、意大利的法西斯主義、法國的布熱德主義、美國的麥卡錫主義、阿根廷的庇隆主義逐個進行了分析,以說明他的論點。他認為,現代極權主義運動體現了左、中、右三個領域,它們的政治傾向不是一成不變的。但是,《政治人》對法西斯主義的分析略嫌簡單化,雖然李普塞特在法西斯主義的階級成分上花了不少筆墨,但是對法西斯主義作為一種政治運動和政治意識形態的把握顯得淺淡和簡單。

(5)選舉行為研究。當代政治學開發的一個市場最大的研究領域,就是對選舉或投票行為的研究。《政治人》在這方面的研究頗有深度。《政治人》確定了一個一般性的假說:在政治生活中,一個社會統治集團企圖引進的社會或組織的變革越大,領導層就越可能渴望甚至需要其公民或成員高水平的參與。公民參與社會政治生活的一個基本方面就是參加政治性選舉。《政治人》清理了影響投票行為的因素,如政府的政策、接近信息的程度、群體的壓力、交叉壓力等。《政治人》提出一個有趣的概念,即選舉是“民主式階級斗爭的表現”。李普塞特強調,政黨不論怎樣,是代表一定階級利益的,在現代社會中,政黨的作用是“把階級斗爭民主化的媒介”。影響人們選舉行為的因素是多方面的,如階級地位、家庭背景、教育水平、工作性質、政黨組織、工作條件、意識形態、傳統觀念、社區格局、世代傳遞、年齡結構、心理愛好、宗教信仰、種族成分、經濟地位等等。所有這些因素,在分析人們的選舉行為時均不能偏廢。

(6)對知識分子的分析。知識分子的地位和作用在戰后西方國家的政治生活中具有特別的重要性。在現代社會的發展過程中,知識分子的地位和作用也十分重要。現代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使科學技術成為推動社會發展的決定性的力量。與此同時,知識分子的社會作用日益上升。在美國,對知識分子的作用有兩種基本的觀點:一種認為知識分子應該經常對社會發展提出批評,知識分子的作用是對現存社會提出批評;另一種觀點認為知識分子總是對社會提出挑戰,批評得太過分了。李普塞特研究了這個問題。他認為:“所有創造、傳播、應用文化的人是知識分子,文化是人的符號世界,包括藝術、科學和宗教。”他提出,美國的知識分子有左翼的傳統,其實也是美國意義上的“左”,而非歐洲意義上的“左”,即美國文化上的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之間的差別。美國知識分子自由主義的根源在哪里?李普塞特認為美國獨有的特性,就是美國的國家和歷史,其中最緊要的是兩個因素,一是《獨立宣言》體現的平等主義的信條,二是知識分子覺得沒有得到應有的地位,不如歐洲的知識分子,是社會中地位低下的一個群體。從實際上說,原因還有美國知識分子缺乏與政治權力的接觸,他們的收入明顯低于商業經理和專業人員。對知識分子的分析,實際上從一個角度刻畫了美國社會的基本矛盾。同時,《政治人》之所以抓住知識分子做文章,是因為知識分子在當代人類社會的發展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

(7)工會中的政治過程。現代政治的發展日益使人們明確了一個重要觀點,就是一個社會民主政治的過程和民主政治的生活,不僅要依靠一定的民主政治的體制和規范,而且要看這個社會各種組織內部的權力關系和權力運作。只有社會的每個細胞都能在民主程序下運行,社會的民主政治才具備充分的條件。李普塞特著力研究了這個方面的問題,主要集中在對美國工會的考察上。他認為,研究這些民間機構可以使人們對全社會政治生活的組織方式有更多了解。他對工會的分析得出一些有啟發的結論:如認為美國工會像任何大型組織一樣,必然會導致官僚結構,這既是內部的需要,也是外部的需要。在資方和社會的綜合作用下,美國工會往往變得集中化了。美國工會所以能夠成為一個集中的組織,重要的是美國工會領導層慢慢控制了管理的權力,控制了溝通的權力,也控制了“政治技巧”,如領導人的地位、領導人的生活方式、會員的參與、時間的限制、領導的繼承、領導人的品格、會員的價值體系等。通過對工會的分析,李普塞特得出幾個核心觀點:社會大型組織結構有產生官僚行為模式的內在要求;大型組織的結構使領導層擁有極大的權力和優勢;寡頭集團控制大型組織的難度在于組織成員參與的程度;大型組織民主的基本前提是領導層有沒有輪換的可能性。民主要求的基本條件,大多數美國工會在大多數時間不能滿足,但是從社會政治的角度講,工會又有利于維護民主政治,因為它集中和管理著相當多的人的利益,使他們能有組織地參與社會政治生活。

(8)意識形態的終結。“意識形態的終結”是20世紀50年代西方一些人士提出來的觀念。這個觀點提出來之后,引起了激烈爭論,同意者有之,反對者有之,構成西方理論界和思想界長期爭論的一個論題。1955年9月,150位人士在意大利的米蘭召開會議,討論“自由的未來”,參加會議的人來自各方,左、中、右都有,可以說是“群雄云集”。這次會議提出了頗有點嘩眾取寵的論點——“意識形態的終結”。這種觀點認為,在現代西方社會的發展中,政治意識形態的沖突已經越來越微弱,工業革命引起的基本矛盾和沖突已經大體解決。對于這個問題,李普塞特當時有一點同意的傾向性,但是沒有一面倒。他在這本書中就提出,在西方僅僅是意識形態的階級斗爭正在終結,而與經濟發展和一定政治制度之所處的水平和存在的問題有關的意識形態沖突仍將存在,“其持續的時間遠不是我們的壽命可企及”。后來這個論點受到多方面的批判,“新左派”尤其首先發難。在“新補”的篇章中,李普塞特又詳細討論了這個問題,從恩格斯、曼海姆等談起,歷數加繆、以賽亞·伯林、斯圖亞特·休斯、泰奧多爾·阿爾多諾、赫伯特·馬爾庫塞、博托莫爾、肯尼思·凱尼斯頓、小施萊辛格、雷蒙·阿隆、賴特·米爾斯、肯尼思·加爾布雷斯、丹尼爾·貝爾等人的觀點,旁征博引。在這里,李普塞特再次強調了他說的“意識形態的終結”的意義,是指:“一統制革命信條與工人階級反體制斗爭運動的狂熱感情的聯系——以及由此而產生的工人運動反對者與反革命信條的聯系——正在衰落。”而不是“一統制政治概念體系的終結,烏托邦思想的終結,階級沖突的終結,以及它們與不同階級或其他政治利益集團之代表所擁護的政治立場的相互關系的終結。”從這點上說,李普塞特雖然多少有點修正他的立場,但是他對政治沖突和階級沖突的確定是明確的。當時,提出“意識形態的終結”,就是有濃烈的意識形態背景的。事實上,世界上意識形態的斗爭從未終結過。“意識形態的終結”的口號今天看來站不住,即便是李普塞特這樣部分接受這個論點的人,也有很多需要反省的地方。

《政治人》一書的內容十分廣泛,涉及政治生活的方方面面,可以說在每個方面李普塞特均作出了獨到的分析,往往別出心裁,這使他這本書得到西方政治學界高度評價。他的基本點是把現代社會生活中的人視為“政治人”,所有的人都是生活在政治生活中的,生活在政治關聯中的。另一方面,所有參與政治的人又都是生活在社會之中的,與錯綜復雜、斑駁陸離的社會生活水乳交融,其政治態度、政治情感、政治信仰和政治選擇均是社會條件總體作用的結果。這就是我所說的“人的政治性和政治的社會性”。《政治人》的獨特性之一就是在當代政治學五光十色的方法論中,堅持從社會條件和社會發展來研究和解釋社會政治現象。當代政治學領域中涌現出形形色色的方法論,如行為主義、結構—功能主義、政治系統論、政治控制論、政治心理學、計算機模擬、多變量分析等,令人目不暇接。但是李普塞特似乎不為所動,堅守自己的方法。同時他又采用當代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主要是實證研究的方法。《政治人》的另一個特點是它的數據性,從大量的統計數字中得出對政治現象的解釋和結論,而不是空洞地談論政治。這是《政治人》的兩個十分顯著的特點。

講到政治研究的方法,應該談一下他對馬克思主義的態度。李普塞特對馬克思理論的態度是矛盾的。作為一名學者,他也不能不承認馬克思理論的合理性。他在書中寫道:馬克思“對沖突的原因有許多遠見卓識”。同時,他也表明他“接收了”“非政治意義的馬克思主義”。所謂“非政治意義的馬克思主義”,指“接收了馬克思主義的某些理論的和方法論的假設,而不承認馬克思的社會主義不可避免地要取代資本主義的結論”。也有人如塔爾科特·帕森斯就認為,《政治人》的出發點是“一個非教條的馬克思的參照系”。他的分析方法在很多方面受到馬克思方法的啟示,他也不回避這一點。所以他曾受右翼的冷嘲熱諷。在“二戰”后冷戰一浪高過一浪的政治形勢下,他能這樣做實屬不易。但是,他同時又打了折扣,而且是一個關鍵的折扣。所謂“非政治意義的馬克思主義”,實際上是掏走了馬克思主義中至關重要的靈魂。質言之,他當然不是馬克思主義者,這是在閱讀他的著作時須當注意的。

在基本政治態度上,作為一個在西方文化和價值體系下思維的學者,特別是在“二戰”后冷戰白熱化的年代里,他的思想和價值選擇又不能不打上意識形態的烙印。他對馬克思的理論的理解在很多方面是不全面的,或者說依然沒有擺脫整個西方意識形態的束縛,在許多問題上都反射出他的基本的世界觀和政治觀。

受上述局限性的影響,他的方法論也非十全十美。李普塞特力圖采用階級分析的方法,也就是他認為從亞里士多德、馬基雅弗利、馬克思的方法中引申出來的觀點:“政治制度的不同及其內部沖突必須根據制度的社會階級結構加以分析。”他對政治問題的分析也盡量在這個向度下進行,每每總是把一個對象與社會的不同階級或者階層聯系起來。然而,真正考量起來,還是有些火候不夠。根本的原因在于他不是在歷史唯物主義的視角下來分析社會的結構和社會階級,形式分析較多,實證分析較多,而不追根尋源,淺嘗輒止。馬克思的觀點是:“人們在自己的社會生活中發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們的意志為轉移的關系,即同他們的物質生產力的一定發展階段相適應的生產關系。這些生產關系的總和構成社會的經濟結構,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層建筑豎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會意識形態與之相適應的現實的基礎。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第82頁)李普塞特的問題所在是離開了一定社會的生產關系和生產方式,階級分析或階層分析的最重要的坐標系是朦朧的。

從另一個角度觀之,《政治人》一書的論題今天看來有些“老化”,因為這本書出版于1959年。當時這些課題是新鮮的和熱門的。時過多年以后來看,論題自然不能切合今天的政治精神和政治認識。從方法上來說,雖然是當時的獨特方法,但在社會科學新方法層出不窮的時代里,顯得有些“古老”。從概念框架上來說,也有人批評他使用諸如“社會主義”“資本主義”“共產主義”“法西斯主義”等概念時沒有統一的界定,前后不一致。至于書中大量的統計數字和表格,人們對統計方法也有非議,對抽樣的設計也有懷疑,在此不論。

最主要的問題可能在兩個方面:一是字里行間流露出來的西方文化優越的意識,主要體現在確定參照系時的選擇上;二是整個分析對歷史和文化的“忽略”,比較多地分析集中在對統計數字和文字資料的解釋和發揮,集中在共時性的材料的收集和分析上,不太注意歷時性的材料和條件。現代政治學的發展證明,歷史和文化對人們的政治行為有著潛移默化的作用,任何對社會政治現象的深入研究都不能對此掉以輕心。盡管如此,《政治人》是一部學術上有研究價值的政治學著作,以上幾點,可作為閱讀評價時的參考。

政治學研究可以說是源遠流長,人們對政治現象的研究和分析可以追溯到古老的年代。中國古代有著十分豐富的政治研究和政治分析方面的材料,西方古代也有浩瀚的政治研究的典籍。現代意義上的政治學,即政治科學(Political Science)意義上的政治研究,卻不能說有非常長久的歷史。19世紀末,現代意義上的政治學在美國開始萌生,并得到快速發展。政治學研究的快速發展與人類社會的發展要求相關。20世紀是人類政治發展最為波瀾壯闊的時代,人類的政治生活和政治格局在20世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中國正在進行舉世矚目的社會主義現代化的宏偉大業,生產力日新月異的推進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改變著中國社會的面貌,中國社會的政治也在蓬勃的發展進程之中。在這個過程中,尤其需要對政治現象和政治生活作科學和合理的分析。移譯國外學者的學術著作,使我們能夠借用鄰壁之光,更好地在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指導下,研究中國政治發展的規律性問題。

1993年3月1日于
復旦大學國際政治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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