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浮生半日閑，滄海桑田

窗前一道身影走過，畢月便道：“六哥，沒有人會怪你。你不必心里難過。”

六金烏沒注意，畢月動了動唇。只見淺亭手指尖花粉四起，六金烏一個哈欠打過，便直挺挺暈了過去。

其實畢月的辦法根本不算是什么好辦法，然而這一點是淺亭將她偷偷送到凡間才醒悟的。

彼時，兩人躲在淄水的一個山洞里，夏日的蚊蟲許多，淺亭盯了她一會兒，自己托腮往風口處蹲著去了。

想著幾個時辰之前，還在百花谷的她們，畢月一個口型示意出來，淺亭連想都沒想就給了六金烏一陣迷魂香，只怕要睡上幾日呢。

畢月將淺亭拿來的冰蓮全吞了下去，猛藥作用之下，肌膚上的紫黑已然退了大半。還未等冰蓮作用完全起效，畢月便不顧舊痕新傷拼了命地運作上古神力。只是那扶桑、地脈和混沌之力常年在畢月體內，早已混為一體，牽一發而動全身，鬧得人間地震頻頻，東海海嘯常常，引來各方神怪。

若只是這樣還好，畢月運氣過后，眉間的藍線漸漸暗下去，眉眼染了黑紫之氣，變得比往常妖媚了些。

果不其然，幾股氣息在體內亂竄，底子又薄，難免吐出黑血來……畢月停了手，扭頭便得一輪明月掛在洞口，夜涼如水，心氣染寒。

其實，讓畢月下決心離開天庭的，是玉帝。

六金烏暈過去之后，淺亭拖著他到了別殿，自己那個威嚴而神圣的父皇第一次，用一個父親的身份來到她身邊，打量著她。

問過病情以后，一時兩人無話。

畢月低頭去看袖口的梅枝，忽聽玉帝開口：“畢月，對不起。”

畢月抬首一愣，很快勉力笑道：“這與父皇無關，父皇不必如此……”

這個皇者，只是把手輕輕放在云錦上的瓊花絲繡，沒有應話。

或許，神祇是不會老的吧，細細打量下，他的容貌尚且是穩重的青年，喊一聲哥哥，好似也不過分。

“你覺得，你的哥哥中，誰與父皇最像？”突兀的口吻竟與人間的凡夫俗子如出一轍。

畢月咳嗽一下，潤了潤嗓子道：“我不知父皇是怎樣的，怎么看呢？”

是啊，不在身邊長大，如何比較？

玉帝欲言又止，想了半晌，訕訕道：“也是，你……可曾見過你母親？”

畢月搖搖頭，玉帝嘆氣，熱氣打在畢月手邊。

她突然覺得在這場囊括了天地古今的風花雪月中，父皇、母親、王母，似乎誰都沒有什么錯處，自然誰也都沒占到過半分便宜，最后留在手邊的，也不過是這口邊熱氣消散后無盡的悲涼。

多情深處心亦狠。

或許實在找不到什么話題了，玉帝道：“將手遞給父皇。”

畢月伸出紫黑腫手，玉帝將一雙溫暖寬大的手捂住畢月的手，雄厚正統的仙氣緩緩流入畢月的體內。

畢月吞了口唾沫，手心出了汗。

玉帝將手放下，幫她掖了掖被角，靜靜道：“你大哥心氣始終不穩，那幽谷又不是什么好去處，這也不再是上古的戰場。”頓了頓，玉帝道：“你好好休息，父皇走了。”

畢月靜靜望著他離去，誰知在門口處他停了腳步，轉頭問道：“你果然沒有什么要求父皇的么？”

畢月被玉帝這么一問，有些驚住，她從未想過自己能去求他些什么，太過生疏，連請求都不會。

父女兩人就那么對視，平淡無奇，各自思索著各自的心事。

“你的那些妹妹們，生了病，都有些想要的東西，你想要什么？”

后來畢月想起這件事，總在心里思量，若換了尋常姑娘，自家父親說了此話，想想自己平生，心中難免悲痛和難過。

然她沒有，就像是別人受了委屈，第一時間想到找母親那般，她裂魂丟魂時，所能想到的，惟有帝兄氈披下的懷抱。

不過，她還是有事情想問問玉帝的，道：“父皇，女兒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玉帝收起推開門的手，轉過身子來看著她，面上極為和煦。

“結果是如何的？”

玉帝的眸子混亂若退了潮的沙灘，有陽光灑過，有海水卷過，有風雨打過，只是繁華和樸素盡褪，不知是何滋味兒。

在畢月的那場夢里，父皇和母親還欠缺一個結局。

淺亭拍著身上的塵土走進來，惱怒道：“已經是第四十一只山怪了！”

聲音沖散了她的思路。

畢月沒理她，腦子里還是父皇的身影。

那時，父皇沖她搖頭，道：“都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誰還記得？”

父皇懂了她的意思，她卻沒死心，小心問道：“若當時有人勸您挽留她，您可會挽留母親？”

玉帝苦笑道：“年少輕狂，以為缺了誰少了誰都能過的好好的，然，父皇和你母親，各自不是過得都挺好的么？”

畢月嘆道：“如果換作我，定不會這樣！我才不會留下遺憾，還口口聲聲說無怨無悔。”

玉帝道：“果真？”

畢月笑著點點頭。

玉帝臉上竟也露出一絲欣慰，嘆道：“她若有你半分乖巧，我們也不至于走到今天這一步。跟你說來，是不知羞恥。然父皇就想告訴你，月兒，就算到了今日，提起緣分、情、疼惜，這幾個字眼來，父皇能想起的，還是她啊。”

畢月呆呆看著他，不知這話是真是假。

“月兒，父皇只告訴你一個人，在父皇和你母親的歲月中，父皇從來都不是那個等待的人，而你的母親，她是。”

畢月似乎明白了些什么，道：“母親發誓不上九重天、動用那些小花招，無非就是耐不住性子了，想讓父皇去找她吧？還真是……”

“可笑吧？可，那就是她啊，山高水長，可是那就能折磨朕，年年復年年。你莫要問為何偏執，不肯去找她，只是因為，滄海桑田，朕，回不去了。”

“父皇，什么是滄海桑田？”畢月眉間的藍光越來越亮。

玉帝狡黠地笑道：“你懂了我們的故事，那這滄海桑田也將是你的故事了。你的故事里曾經有誰，你希望將來有誰，全看你自己造化。滄海桑田，不要怕，其實不過浮生半日，莫忘了偷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