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入淺出講《黃帝內經》:陳鋼教授40年專攻之心悟(下)
- 陳鋼
- 9776字
- 2022-11-15 18:26:29
第五節 百病始生
今天學習《靈樞·百病始生》的部分經文。
一、三部之氣,能傷異類
黃帝問于岐伯曰:夫百病之始生也,皆生于風雨寒暑,清濕喜怒。
黃帝向岐伯問道:多種疾病的發生,都與風雨寒暑等六淫邪氣,以及居處潮濕寒冷和七情不和有關。風雨寒暑,可概括為六淫邪氣,主要指天氣變化。清,冷也。清濕,主要指居處寒濕。喜怒,概指七情。
喜怒不節則傷臟,風雨則傷上,清濕則傷下。三部之氣,所傷異類,愿聞其會。
喜怒憂思悲恐驚等七情乃是五臟的正常情志表現。若七情過激,不可抑制,反而會損傷五臟之氣。風雨多從上而來,后人有“高顛之上,唯風可到”的說法。風為陽邪,多傷人上部。濕為陰邪,多指長期居處在潮濕的環境中,濕邪多傷人下部。故這三種邪氣,所傷害的部位有內臟,有人體的上部,有人體的下部,各不相同。會:要也。愿聞其會,意思是我愿意聽一聽其中的要領。
岐伯曰:三部之氣各不同,或起于陰,或起于陽,請言其方。
三部之氣,即前面三部邪氣的性質是不相同的,故而侵犯人體的途徑、所傷部位、導致的疾病,亦各不相同。陰陽,指內外,內指內臟,外指肌表。有的發生在內臟,有的發生在肌表。方:道也,規律。其:指代邪氣傷人不同部位這件事。請言其方:是說請讓我再談談不同致病邪氣傷害人體不同部位的一般規律。
喜怒不節則傷臟,臟傷則病起于陰也,
七情不節制,七情過激,損傷五臟之氣,導致臟氣或上或下或亂。如大怒損傷肝氣,肝氣上逆,氣逼血升,可致嘔血(木克土,則見飧泄)。所以七情損傷五臟,五臟受傷會發生疾病。以此說明疾病的發生是根源于內臟的。病起于陰:意思是病起于里,起于五臟。
清濕襲虛,則病起于下,風雨襲虛,則病起于上,是謂三部。
人體正虛雖是相同的,但因邪氣的性質不同,則發病部位不同。故清濕襲虛傷人,而病在下;風雨傷人,而病在上。這就是邪氣侵犯人的三個部位。
至于其淫泆,不可勝數。
其:邪氣。淫:溢。泆:布散。淫泆,引申為邪氣在體內的傳變。這節經文說,雖然只有三部之氣,但邪氣入侵后造成的病變數都數不盡。
本段為全文的總綱,指出風雨、清濕、喜怒三部之邪氣,由于性質不同,故在人體正虛的相同情況下侵害人體時,其侵犯人體的途徑、所傷的部位、所導致的疾病都不相同。邪氣害人,雖然只有上、下、內三部,但邪氣在體內的傳變影響不可勝數。在多因素影響下,疾病的傳變呈多樣性(圖8)。

圖8 病邪傷人三部
二、疾病發生的內因
黃帝曰:余固不能數,故問先師,愿卒聞其道。
黃帝說,我固然對邪氣在體內傳變所導致的病變數之不盡,所以向岐伯先師請教,希望能聽岐伯詳盡地談談其中的道理。卒,盡也。
風雨寒熱不得虛,邪不能獨傷人。卒然逢疾風暴雨而不病者,蓋無虛,故邪不能獨傷人。
對這段經文有兩種斷句法。一是斷在“虛”的后面,讀作“風雨寒熱,不得虛,邪不能獨傷人”。二是斷在“邪”字的后面,讀作“風雨寒熱,不得虛邪,不能獨傷人”,因為“虛邪”是一個詞。不同的斷句方法,有不同的側重點。第一種斷句方法,強調正氣虛在發病中的重要性。第二種斷句方法,強調邪氣在發病中的重要性。從本篇主要的學術思想來看,第一種斷句方法的意義要大些,所以我們采用這種斷句方法。
不得虛:指不遇到人體正氣虛。卒然:猝然,突然。風雨寒熱等外邪,如果不遇到正氣虛的人,是不能侵入人體、致人生病的,因為“正氣存內,邪不可干”。前一句經文提出觀點,后一句經文舉例說明。譬如,你在外面行走,突然遭受到狂風暴雨的襲擊,但沒有生病,你可以自豪地說自己“蓋無虛”,表明自己正氣充足。由此說明,邪氣是不能單獨損傷人的,只有在正氣虛的狀況下,才能損傷人。
此必因虛邪之風,與其身形,兩虛相得,乃客其形。
此節經文進一步說明:六淫邪氣要侵襲人體身形必然同時有人體正氣的虧虛。虛邪之風,泛指一切不正常的氣候。兩虛:一是正氣虛,二是虛邪之風。既要有正氣虛,又要有虛邪,兩虛相合,邪氣才能侵入人體。
兩實相逢,眾人肉堅。
這節經文與上節經文對比而言。兩實:一為正氣充實,二為氣候正常。人體正氣充盛,而且外界氣候又正常,則人們不會生病。這里以肌肉堅實來說明人體健康無病。
其中于虛邪也,因于天時,與其身形,參以虛實,大病乃成。
病人為六淫外邪所傷,必須要有天氣異常以及身體正氣虛弱這兩個方面的原因。人體正氣虛,再加上邪氣亢盛,則邪氣就會入侵,疾病就會發生。
為了更好地理解這里的“兩實”“兩虛”“虛實”等概念,我們先討論一下《黃帝內經》中“虛”“實”的含義。
第一點,正氣之虛實。正氣有虛也有實。一般來講,“正氣虛”很好理解。“虛”的字義就是“不足”,所以“正氣虛”就是正氣不足。如《素問·評熱病論》說:“邪之所湊,其氣必虛。”這里的“虛”,就是指正氣不足。而對“正氣實”,歷代醫家就有不同看法了。因為“實”的字義是“太過”“有余”和“亢盛”等。因此有不少醫家認為,太過和有余屬于病理狀態,如“氣有余便是火”,也就是說機體的某些物質太過、某些機能過亢,都屬于病理狀態,于是提出“正氣無實”的認識。如清代醫家何夢瑤說:“實,為邪氣有余,不作正氣充實論。以正氣止有不足,無太過,太過即為邪氣也。”(《醫碥·各脈主病》)但是歷代文獻中都有“正氣實”的說法。如《靈樞·邪氣臟腑病形》中“臟氣實,則邪氣入而不能客”,顯然這里的“實”不是病理狀態,而是指正氣充實、強盛,是正常范圍內的充實。因此,對“正氣實”的正確認識是:正氣充實,是一定范圍內的充盛,屬于正常狀態。
第二點,邪氣之虛實。邪氣有虛有實。在《黃帝內經》中,邪氣虛實的分法有兩種,第一種是當位為實,不當位為虛。所以當位的風稱為實風,不當位的風稱為虛風。先說實風,《靈樞·九宮八風》指出,“風從其所居之鄉來為實風”。即與季節時令節氣相應的風為實風,如冬至刮北風、夏至刮南風等。也就是說,春天刮春風或者東風,秋天刮秋風或者西風等,一般都屬于正常氣候,所以“主生長養萬物”。什么叫虛風呢?《靈樞·九宮八風》指出,虛風是“從其沖后來者”,即與季節時令節氣相反的風,如冬至刮南風、夏至刮北風等。也就是說,春天刮西風或者北風,秋天刮南風或者東風等,都屬于不正常氣候,所以能夠“傷人”,“主殺主害”。因虛風能傷人致病,故稱為邪,因其不當位,故名為虛。這個時候我們就會更加理解注家對虛邪的注解是“四時不正之氣”了。什么是“不正”?就是不當位。我再提個問題,請問:當位的風傷不傷人?即春天刮的春風或者東風、秋天刮的秋風或者西風傷不傷人?我們過去都以為它們不傷人,結果答案是也會傷人。《黃帝內經》認為,即使當位的風也會傷人,如《素問·至真要大論》說:“夫百病之生,皆生于風寒暑濕燥火,以之化之變也。”張景岳說:“風寒暑濕燥火,天之六氣也。氣之正者為化,氣之邪者為變,故曰之化之變也。”為了區別于實風與虛風,《黃帝內經》把這種既當位又會傷人的風稱為正風。盡管“正風之中人也微”(《靈樞·邪氣臟腑病形》),“其氣來柔弱”(《靈樞·刺節真邪》),但終因其能夠傷人,故又稱作正邪。因此,正風與實風的相同之處在于都是當位的風,但實風不傷人,屬正常氣候;而正風要傷人,屬致病邪氣。正風與虛風的相同之處在于都能傷人,但正風當位,虛風不當位。第二種是亢盛有余為實,衰弱不足為虛。所以可以將亢盛暴虐、量大勢盛的邪氣稱為實邪,將衰弱不足、量小勢微的邪氣稱為虛邪。如《靈樞·刺節真邪》中有“大邪”和“小邪”,楊上善、張景岳等皆注:“大邪,實邪也;小邪,虛邪也。”所以,“虛邪”,既屬第一層含義中的虛風,又屬第二層含義中的實邪。而“正邪”,既屬第一層含義中的當位之風,又屬第二層含義中的虛弱邪氣。
通過上述討論,我們可以將這些虛實概念代入本段經文的理解中。經文說:“此必因虛邪之風,與其身形,兩虛相得,乃客其形。兩實相逢,眾人肉堅。其中于虛邪也,因于天時,與其身形,參以虛實,大病乃成。”那么其中的“兩虛”,一是指正氣虛,二是指“不當位為虛”的虛邪(風)。“兩實”,一是指正氣充實,二是指“當位為實”的實風。“參以虛實”的“虛”是正氣虛,“實”是“亢盛有余為實”的實邪。故如楊上善注:“參,合也。虛者,形虛也,實者,邪氣盛實也。”正是因為這種不當位的虛邪,其性亢盛暴虐,所致病證深重,不同于正邪所致的病證輕淺,所以虛邪傷人才能“大病乃成”。
第三點,病理之虛實。如《靈樞·本神》說:“肝氣虛則恐,實則怒。”這是病理之虛實。《素問·陰陽應象大論》說:“其實者,散而瀉之。”其中的“實”,指實證。這些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虛實。
第四點,脈癥之虛實。一般情況下,脈癥的虛實反映病理之虛實,兩者一致。以脈為例,如《靈樞·逆順》指出,“脈之盛衰以候血氣之虛實有余不足”。一般情況下,病理屬實則脈象表現為實,病理屬虛則脈象表現為虛。但也有不一致的情況,如《素問·平人氣象論》有“泄而脫血脈實”,這是病理為虛,而脈象表現為實,屬真虛假實證。所以不能把脈癥的虛實等同于病理之虛實。《黃帝內經》亦用“虛”“實”來描述脈象,這里的虛指空軟無力,實指堅硬有力,如《素問·玉機真臟論》指出,病肝脈見“盈實而滑,如循長竿”,病肺脈見“毛而中央堅,兩旁虛”等。
第五點,治療結果之虛實。《靈樞·終始》說:“補則實,瀉則虛。”這里的“虛”“實”,指補虛瀉實治療后的結果。虛證通過正確的補虛治療后,正氣得以充實,衰弱不足的病理變化得以消除。實證通過正確的瀉實治療后,邪氣得以盡去,亢盛有余的病理變化得以蠲除。所以《素問·寶命全形論》要求虛實證的針刺治療結果是:刺實者須其虛,刺虛者須其實。
據此可知,《黃帝內經》中的虛實有多種含義,我們一定都要弄清楚,這樣在閱讀《黃帝內經》經文時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在與人交流時才能準確表達我們的思想。
氣有定舍,因處為名,
氣:指邪氣;定:相對固定;舍:處所。邪氣侵入人體后,在身體內位于一定的部位,根據邪氣所在的部位可以確定病名。例如邪氣在表,定為表證;邪氣在里,定為里證;邪在太陽經,定為太陽證;邪在少陰經,定為少陰證。
上下中外,分為三員。
三員,即三部。這是縱橫兩分法,不論從內到外、從上到下,都可以分為三部。從上而下縱向分,可以分為上、中、下三部,所以臨床有上焦證、中焦證和下焦證。從外而內、從表而里橫向分,可以分為表、半表半里、里三部,所以臨床有表證、半表半里證和里證。
三、討論
(一)正氣虛是疾病發生的根本原因
1.歸納法的結論
綜觀《黃帝內經》全書,特別是在《靈樞·百病始生》中,認為正氣充實,則能外御和內蠲邪氣,疾病不生。只有在正氣虛時,邪氣乃能外干,疾病始生。《黃帝內經》的許多篇章都闡述了這一觀點。這是用歸納法的思想總結出來的,即從具體的、特殊的、個別的事物中歸納總結出來的一般結論,可用《黃帝內經》中的十六個字加以概括,即“正氣存內,邪不可干”(《素問·刺法論》),“邪之所湊,其氣必虛”(《素問·評熱病論》)。
2.對“正氣存內,邪不可干”意義的闡釋
正氣存內,即正氣不虛、正氣充實。邪,不應僅局限于六淫外邪,應該泛指各種致病邪氣。“正氣存內,邪不可干”的意義主要有三。
第一,正氣強盛,外御邪氣,則六淫、疫癘之氣不能侵害,這是對外邪而言。如《素問·生氣通天論》云:“大風苛毒,弗能害之。”
第二,正氣充實,本臟不虛,則他臟他經之氣不能乘侮。如《難經·七十七難》曰:“見肝之病,則知肝當傳之與脾,故先實其脾氣,無令得受肝之邪。”脾虛時肝病乃可傳脾,脾氣實則不受肝邪。《素問·玉機真臟論》說:“因而喜大虛,腎氣乘也。”大喜則傷心,心氣虛而腎氣乘之。這也是《素問·宣明五氣》所說的“虛而相并”之義。
第三,正氣充實,臟腑功能活動正常,內外調和,則七情、水飲、瘀血等不致為患,反之則為邪所害。如《靈樞·經脈》有“手少陰氣絕則脈不通,脈不通則血不流”,從而導致瘀血。如此理解,對臨床會有更好、更全面的指導意義。
3.演繹法的出發點和推及的對象
演繹,即從一般到個別。歸納法的結論可以作為演繹法的出發點。金岳霖先生說:“科學的任務,是要從個別事物中抽象出普遍的規律,而又把普遍的規律應用于個別事物。”[26]從許多個別事物中概括歸納出“正氣存內,邪不可干”,“邪之所湊,其氣必虛”的結論,無疑是正確的,可以把它作為演繹法的出發點,去認識或推及、推演到個別的事物。但是,要注意一點,對演繹所推及的對象必須要進行具體深入的研究和分析,否則很容易發生錯誤。因為醫學的結論是從不完全歸納法,也就是從個別事物中得出來的,所以結論可能有例外。
下面我們假設一下,對“正氣存內,邪不可干”“邪之所湊,其氣必虛”,如下理解:正氣充實,則邪氣不會侵襲;凡邪氣侵入,皆因正氣虛,因為正虛則邪入,那么推及一切病人都有正氣虛,根據“虛者補之”的治療原則,那么治療任何疾病都該用補法。請問如此假設有沒有錯?看起來是沒錯,但在臨床上并不都是凡病就用補藥的情況。于是就有人解釋道,不要把這里的正虛理解為精氣血津液及臟腑功能活動不足,而應理解為只是一時性機能不利,或者是暫時的虛弱,或者是相對的減弱,等等。大家見仁見智,各執一端。
通過對《黃帝內經》經文的學習研究,我個人認為,“邪之所湊,其氣必虛”是說邪氣入侵乃因正氣虛,所以這里的“虛”字最吃緊。針對邪氣入侵而談正虛,這一正虛主要是指抗病邪的能力不足。引起抗病邪能力不足的原因較多,并且具有抗病邪能力的部位既可以是全身的,也可以是局部的。①精氣津液血虧損,臟腑功能不足,則正氣抗病邪能力低下,以致邪氣乘虛而入侵。正如《素問·疏五過論》說:“精華日脫,邪氣乃并。”這時的正虛邪侵,是因其物質基礎不足,從而導致正氣抗病邪能力不足,其證應為虛實夾雜,這種情況下,治療上必須要考慮到扶正。如陽虛外感可以用麻黃附子細辛湯,氣虛外感可以用參蘇飲、人參再造散,陰虛外感可以用加減葳蕤湯等。②機體在表在里的組織的功能紊亂而不和,導致機體抗病邪的能力不能正常發揮作用而有所減弱,邪氣乘襲而入。《素問·生氣通天論》說:“內外調和,邪不能害。”《素問·刺法論》說:“其氣不正,故有邪干。”趙良說:“人氣正則不受邪,不正則邪乘之。”(《訂正仲景全書金匱要略注·臟腑經絡先后病脈證第一》)孫思邈引張仲景之言,“人體平和……勿妄服藥,藥勢偏有所助,令人臟氣不平,易受外患”(《備急千金要方·序論第一》)。用方有香蘇散理氣和中、疏風散寒。③因受日月、四時等影響,人體氣血出現暫時性、周期性、局部性的減弱,此時最容易感受外邪的侵襲。如《靈樞·歲露論》指出“月廓空”,此時“人氣虛,衛氣去”,“皮膚縱,腠理開”,“當是之時,遇賊風則其入深,其病人也卒暴”。再如《素問·生氣通天論》說:“平旦人氣生,日中陽氣隆,日西而陽氣已虛,氣門乃閉。”一日之中,人氣也有所不同,朝則人氣生,日中陽氣隆盛,日西陽氣入里,在表的陽氣相對減弱,此時應該避外邪,無見霧露,否則就會感邪而生病。④汗出腠理開,邪氣因入。《靈樞·邪氣臟腑病形》說:“新用力,若飲食,汗出腠理開,而中于邪。”汗出的過程有皮膚弛緩,腠理疏松,玄府開張,以及津液、衛氣的外泄等生理變化,與未出汗時比較,出汗時人體的衛表功能相對減弱,所以汗出失慎,易致外邪侵襲。
正氣充實,體質強壯的人,也可因天時日月、飲食、勞倦、情志、汗出等因素而使正氣局部、暫時的減弱,導致邪氣乘虛入侵,但就整個機體而言,仍為強盛壯實之體。江含征《醫津一筏》說:“豈無壯年之人,違年之和,遇月之空,及思慮應酬之間,為虛邪賊風所乘?”意思是說,屬這后三種情況者,見證為實,不用補法。從上可見,要對所推演的對象進行具體分析,方能不致發生誤診和誤治。
(二)從“有無”“有余不足”看虛證實證的含義
《素問·調經論》曰:“有者為實,無者為虛。”《靈樞·刺節真邪》曰:“虛者不足,實者有余。”我認為,如果能夠依據這兩個觀點,從“有無”“有余不足”的角度,可以幫助我們正確認識虛證和實證的含義。張景岳《類經》云:“故本篇(《素問·至真要大論》)首言盛者瀉之,虛者補之;末言有者求之,無者求之,盛者責之,虛者責之。蓋既以氣宜言病機矣,又特以盛虛有無四字貫一篇之首尾,以盡其義,此正先圣心傳,精妙所在,最為吃緊綱領。”可見,“有”“無”“盛”“虛”這四個字,最為緊要。
1.虛證實證的邪氣有無
有無,原指事物的存在與否,在此指邪氣的有無。《素問·調經論》指出,“有者為實,無者為虛”,即有邪為實證,無邪為虛證,這是從邪氣的有與無對虛證和實證進行了區分。當然,這里的邪氣,是指那些能夠客留在身體內的諸如六淫、痰濕、水飲、宿食、瘀血、滯氣等邪氣。
凡是有邪,即為實證,不必邪正俱盛。邪正俱盛,固然屬實,但不能很好地解釋虛實夾雜證中的實。因此,實證(包括虛實夾雜證中的實)著眼于邪氣。例如,陽明胃家實,就是病邪深入陽明胃腸所致的病證。成無己、章虛谷等人都以“邪在陽明為實”立論,并不強調其正氣盛。如清代醫家陸懋修說:“陽明屬胃,故曰胃家。胃家者,中焦也。實者,邪也。”“不知邪之所到即謂之實。”(《傷寒論陽明病釋》)再如,有因太陽病誤治后,“亡津液,胃中干燥”,導致病邪深傳于陽明而形成胃家實者),確實難以讓人相信其中是“正氣充盛”。再如少陰陽虛,水氣內停為患的真武湯證,這種虛實夾雜證中實的形成,顯然不是因為正氣盛,而是在正氣虧虛的情況下導致水濕停聚。因此,凡有邪氣,皆為實證,只是正氣不虛者為純實證,正氣虧虛者為虛實夾雜證。
凡無邪氣,而病在正氣(主要指精氣津液血、臟腑經絡形身等物質基礎)虧虛,稱為虛證。
但有人提出,虛實是相對的,虛證之中也有邪,只是邪氣不盛,主在正虛罷了。我認為,虛實是相對概念,為反對關系,它們中間還有一類證候,就是虛實夾雜證。它兼括了虛證與實證二者的特性,但它既不是虛證,也不同于實證。根據邪正盛衰的不同,虛實夾雜證大體可分為虛多實少、實多虛少、虛實各半三種類型。如果持上述那種“虛證”(虛中有邪)之見,則很難將其與虛多實少的虛實夾雜證加以區分。況且,對那種所謂的“虛證”,若要施用補法的話,則不免因為其中有邪而礙手掣肘,唯恐“閉門留寇”。然而虛證用補,從來毋須置疑如果是虛不受補者,除了要考慮所用的補法是否對證外,還要探究是不是有邪氣存在。陳實功說:“受補者,自無痰火內毒之相雜;不受補者,乃有陰火濕熱之兼攻。”(《外科正宗·癰疽治法總論》)所以,對“無邪無積之人,始可議補。其余有邪積之人而議補者,皆鯀湮洪水之徒也”(《儒門事親·汗下吐三法該盡治病詮》)。反證回來,自然虛證無邪了。
也有人認為,有些病證,正氣虧虛較甚,又存在著不盛的邪氣,純用補法其病可愈,既然補法是針對虛證而設立的,豈不是虛證之中也有邪嗎?我認為,要確定某個病證究竟屬虛屬實,不能單憑治法來推斷,特別是僅根據一兩次治療就加以判斷。古人的“微虛微實治其實,甚虛甚實治其虛”,就不能因為一度采用了補虛或瀉實的治法而斷定其證屬虛屬實。在正虛較甚、邪氣也較盛的情況下,只要邪氣一時不會蔓延而加重病情,此時可以不必顧邪,而專意扶正,待正氣漸復,再來祛邪。張景岳說:“微虛微實者,亦治其實,可一掃而除也;甚虛甚實者,所畏在虛,但固守根本以先為己之不可勝,則邪無不退也。”(《類經·邪盛則實精奪則虛》)必須指出,這里用補只是一種治療手段,畢竟補法的目的不在于祛邪。所以對虛實夾雜證來說,一般是補瀉兼施,特殊情況下,可以“獨行”。
在歷代醫家中,張景岳深得《黃帝內經》旨趣,他明確指出,“所謂有無者,察邪氣之有無也。凡風寒暑濕火燥皆能為邪,邪之在表在里、在腑在臟必有所居,求得其本則直取之,此所謂有,有則邪之實也;若無六氣之邪而病出三陰,則惟情欲以傷內,勞倦以傷外,非邪似邪,非實似實,此所謂無,無則病在元氣也。不明虛實有無之義,必至以逆為從,以標作本,絕人長命,損德多矣,可不懼且慎哉!”(《類經·邪盛則實精奪則虛》)。對這種虛實證邪氣有無的認識在他的《景岳全書》中體現得最為充分。如“嘔吐一證,最當詳辨虛實。實者有邪,去其邪則愈;虛者無邪,則全由胃氣之虛也”。又如“不寐證……有邪者蓋實證,無邪者皆虛證”。而今則以任應秋先生之論最為詳明,“凡有邪氣之存在,無論其微與盛,皆為實證。凡無邪氣之存在,只是精氣的虧損,無論屬氣屬血,在臟在腑,皆為虛證”[27]。
所以我在考察了歷代醫家的認識后,重申凡有邪氣存在者為實證,凡無邪氣存在而病在正氣虧虛者為虛證,有邪又有正虛者為虛實夾雜證的觀點。
2.虛證實證的病理盛衰
有余不足,指超過或不及于一定的標準,這里指病理的盛衰。
《黃帝內經》把正常人體(平人)作為標準,認為虛實就是偏離了這一標準而出現的有余或不足的病理改變。
正常人體處于“陰平陽秘”“陰陽勻平”的平和狀態,而疾病的根本則在于由某種致病因素引起的陰陽的偏盛偏衰。在陰陽偏盛偏衰的時候,也就出現了虛實,陰陽偏盛為實,陰陽偏衰為虛,換言之,病理上亢盛有余屬實,衰弱不足屬虛。正是由于機體失和,陰陽偏盛偏衰,才會導致虛實。所以在《素問·調經論》中黃帝提出“虛實之形,不知其何以生”的問題時,岐伯回答的是“氣血以并,陰陽相傾”。而《素問·離合真邪論》說:“營衛之傾移,虛實之所生。”張景岳注曰:“營衛傾移,謂陰陽偏勝,虛實內生而為病。”說明了虛實是陰陽傾移,偏盛偏衰的結果。元代醫家王履對此論述十分中肯,“陰陽之在人,均則寧,偏則病。無過與不及之謂均,過與不及之謂偏,盛則過矣,虛則不及矣”(《醫經溯洄集·陽虛陰盛陽盛陰虛論》)。
可見,虛實是病理概念,只有在人體陰陽失和后才會出現,它反映了疾病狀態下的亢盛有余或衰弱不足兩類病理改變,因此都應該予以消除,使之恢復到陰陽平和的標準。故《靈樞·刺節真邪》說:“瀉其有余,補其不足,陰陽平復。”
實證反映了亢盛有余的病理改變,而引起這類病變的必需條件是有邪氣。虛證反映了衰弱不足的藥理改變,而引起這類病變的必需條件是正氣虧虛。
中醫學的虛實病理,主要還是根據外在表現來確定的。一般亢盛有余的脈癥反映了實的病理,衰弱不足的脈癥反映了虛的病理。《靈樞·終始》所謂“三脈動于足大指之間”,若“以指按之,脈動而實且疾者”,是病理為實,故“疾瀉之”;如果按之脈“虛而徐者”,是病理屬虛,治“則補之”。
總之,病理上有余為實,不足為虛。而虛實夾雜證,病理上則包含有余與不足的兩個方面。譬如實脾飲證,既有身腫、胸腹脹滿等有余的病理表現,又有身重懶言、納呆、手足不溫等不足的病理表現。再如血虛血瘀證,既有頭暈眼花、心悸失眠、舌淡脈細等不足之癥,又有腫塊、疼痛拒按、舌有瘀斑等有余的病理見癥。
3.對“邪氣盛則實”的認識
實證離不開邪氣,但又不能說形成實證的原因就是邪氣亢盛。如果說邪氣亢盛才導致實證,那么邪氣微(同時正氣不虛)所致的又是何證呢?比如,辛涼重劑白虎湯治療的是邪氣亢盛的病證,肯定是實證,那么辛涼輕劑桑菊飲治療的是邪氣輕淺的病證,那它又是不是實證呢?引人生誤的關鍵在于人們對《素問·通評虛實論》中“邪氣盛則實”這句經文的不同理解。《素問·通評虛實論》“邪氣盛則實”中的“盛”,一般都作“亢盛”講,所以才有諸如張志聰等人的“邪氣有微盛,故邪盛則實”的注解。然而我認為,這里的“盛”應當解釋為“受”,其音讀作chénɡ。《漢書·東方朔傳》有“壺者,所以盛也”。注曰:“盛,受物也。”《廣韻》也明確指出,盛者,“受也”。而《素問·靈蘭秘典論》中也有“小腸者,受盛之官”的經文,其中受與盛同義。因此,“邪氣盛則實”,指機體受邪則為實。楊上善的注語“風寒暑濕客身,盛滿則實”也反映了機體受邪,病理亢盛者屬實這種認識。繆希雍說:“凡言虛者,精氣奪也;凡言實者,邪氣勝也。是故虛則受邪,邪客為實,法先攻邪,邪盡治本。邪猶未盡,勿輕補益。犯之者,是謂實實。”(《神農本草經疏·通評虛實論》)這樣解釋,既與前面的“有邪為實”文意相符,而且“受”為動詞,又與下文“精氣奪則虛”的“奪”字對應。受邪氣即為實證,奪精氣即為虛證。所以,不僅邪氣盛能導致實證,邪氣微也能導致實證,辛涼輕劑桑菊飲證與辛涼重劑白虎湯證都屬實證,前者邪氣盛,后者邪氣微。所以任應秋先生強調說:“凡有邪氣之存在,不論其微與盛,皆為實證。”(《虛實補瀉贅言》)
總之,我認為,將邪氣的有無與病理的盛衰兩者有機地結合起來,可以從整體上更好地把握虛證和實證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