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宮不許東張西望，只準看著自己腳下的路。也不要和其他人交頭接耳，你的一句無心之言可能就會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更不要亂吃東西，謹遵規矩。知道了沒？”

“哎呀，娘，這些話你已經從早到晚重復好幾遍了……我早就滾瓜爛熟了！”

“就怕你現在記著，進了宮一激動就全給忘了。唉，要不是我有病在身，就與你一同去了?！?

馬恩慧托著腮幫子，表面上看著很鎮定，其實從昨晚就沒有睡著過。早聽聞紫禁城的奢華，如今終于能一睹為快了。雖然她是隨父親去吊喪的，想必宮內一切從簡。她穿一襲白衣，臉上不能有過多的粉飾，僅一朵白色的小花插于發髻，卻依然掩蓋不住她的美。此刻的恩慧猶如一朵靜靜待放的白玉蘭，清新幽雅。

“小姐，你回來以后一定要和我說說宮里的樣子。”貼身丫鬟梨兒一臉羨慕地看著恩慧說。

“好的，要是你能和我一起就好了。這樣我也不至于那么緊張?！?

“丫鬟就是丫鬟！恩慧，不要教壞了下人?！币粋€洪亮、嚴肅的聲音傳來，所有人都立刻行禮、不再作聲。

走進來的正是恩慧的父親——光祿寺少卿馬全。馬全也曾跟朱元璋打過天下，開國后卻甘愿做五品官，只因他太了解皇上了。瞧瞧那些當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位居權臣后的結局又是如何？該殺的殺，該流放的流放，該抄家的抄家……如此，馬全雖混著一官半職，卻能和一家人享受天倫之樂，已是萬幸。更令他欣慰的是，女兒恩慧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氣質更勝于普通的大家閨秀。放眼望去，誰能和自家閨女匹配呢？在所有的王爺公子當中，馬全最看重的便是燕王朱棣。只可惜他早已娶徐達[1]之女為妻，自己又不甘心將女兒許他為妾。

“你雖與我一起進宮，之后并不是與我同行。你與其他女眷一同，到時東宮的王公公會領著你們先去太子妃那里，你可要好好表現啊。”馬全最后一句話意味深長。

“是，女兒明白?！?

雖然母親臨出門前再三叮囑，但真得進了宮，恩慧還是忍不住左顧右盼。原來前人寫的那些景象毫不夸張：“層臺聳翠，上出重霄；飛閣翔丹，下臨無地。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回；桂殿蘭宮，即岡巒之體勢?！盵2]所有人都穿著白衣，遠遠看去如一片皚皚的白雪。肅穆的宮殿因為掛上了白綾更顯得蕭索。每個人都神情莊重，彼此之間沒有太多交談。

“哎喲，糟糕，怎么這個時候想如廁了……”恩慧突然捂緊肚子，只感覺腹部一陣陣痛，“肯定是太過緊張導致肚子痛?！备犖樽吡艘魂囎樱骰蹖嵲谌滩蛔×?，就趁領隊王公公不注意的時候溜了出去。她穿過層層人群，六神無主地找著茅房，此時也管不了父親母親囑咐的話了。正當焦頭爛額的時候，遠遠看見“茅房”二字，便飛奔過去，一看真的是個茅廁便跑了進去。等終于舒服了，她才松了口氣走出來，不料卻猛地撞在一個堅實的身體上。她慌張地抬起頭，臉唰地紅了——是個男人。而那個男人也正在以異樣吃驚的眼光打量著她。

“這位姑娘請看……”那個男人指了指一塊掛在茅廁門口的小牌子，上面寫了個“男”字。

恩慧看向那塊牌子，不禁倒吸一口氣?！拔摇摇擞腥甭?！還請公子見諒！”她做了個賠罪狀。

“那姑娘的意思是讓我去女廁？”

“不不不，請公子不要為難小女了，小女已經知錯了?！倍骰劭粗枪樱瑓s覺得萬分眼熟，莫非是在哪里見過不成。他深邃的眉眼如同一汪深深的池水，似笑非笑；兩道鋒利的眉梢如剛出鞘的寶劍，似冷非冷。身如松柏，器宇軒昂，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王爺，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這時，另一個年輕的男子急匆匆地走了過來。什么，他是王爺？恩慧心一驚，怕是自己聽錯了。更要命的是，王公公正朝著這個方向走過來，難道他已經發現自己離隊不成？

王公公一眼就瞅見了恩慧，徑直沖過來怒氣沖沖道：“馬恩慧，你擅自離隊，該當何罪？！”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方才肚子太痛才……”恩慧冷汗直冒。

“王公公，是本王找這位姑娘有事。”邊上的公子竟站了出來救場。

“啊，是燕王殿下啊。小的不知殿下還認識恩慧姑娘，是小的無知。”王公公立馬彎下腰賠了個笑臉。

原來他就是不費一兵一卒就讓蒙古大軍退兵、威名遠揚的燕王殿下？恩慧不由得偷偷瞄了他一眼，內心小鹿亂撞。

“如果燕王殿下沒事了，小的還要帶恩慧姑娘走，其他女眷都在等著，要是誤了時辰，我也不好向太子妃娘娘交代。”王公公僵笑著。

“請便?！敝扉φx去，突然又轉身對恩慧說道，“馬——恩——慧，再見?！?

“殿下慢走?！倍骰坌羞^禮，眼前又浮現出方才的那雙眉眼。

王公公一路領著恩慧向東宮走去，兩個人都不說話，氣氛沉重。等快走到東宮，王公公突然停下，轉過頭問道：“我在宮里久了，也見聞過許多奇聞異事，卻從未聽過大臣的女兒結識王爺的。燕王殿下久居北平，不知恩慧姑娘是如何相識的？”

恩慧心一驚，她剛才一路都在想著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她對燕王殿下知之甚少，說多了怕是要露餡，若說因為父親結識的燕王，怕是又要被扣上家父結黨營私的罪名。于是，她鼓足勇氣呵斥道：“我好歹也是朝中重臣的女兒，我爹為皇上賣命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里，竟敢質問我？！”

王公公著實被恩慧突如其來的駁斥嚇著了，便不再作聲，心里暗罵著：沒想到這小丫頭片子還有點脾氣，等以后進了宮自然有人收拾。

來到東宮后，恩慧又重新回歸了隊伍，等候聽旨。她沒有想到，生命中另一個重要的人也將出現。

太子妃呂氏一直想替兒子朱允炆找個賢內助，此次所有王侯將相之女都前來悼唁，正是一個考察的好時機。兒子尤喜歡詩詞歌賦，性格內向，且文質彬彬。想要找一名登對兒的自然也必須是名才女。呂氏思來想去便打算出道題挑選出一名知書達理的女子，也算是替朱標了卻一樁心愿。

“太子妃娘娘到！”王公公宣道。

眾女眷齊齊下跪，行禮叩拜。

“都起來吧！”待禮畢，呂氏細細地打量著眼下每一位芳華正茂的姑娘?！翱吹侥銈?，就不免想起當年的我也是如此。遇到太子，是本宮一生的幸運。雖然他現在不在了，但他的氣息依然存在這東宮的每一寸角落?！闭f到這里，呂氏的眼淚又充盈了眼眶。

“請太子妃娘娘節哀?！彼信煊止蛄讼氯?。

“你們快起來吧！”呂氏擦了擦眼淚正色道，“今日本宮還有一題請各位姑娘來回答。太子生前最喜愛四君子中的蘭，請各位以‘蘭’為題在白色的方巾上題詩一首，就當是紀念太子殿下吧?！?

一些姑娘一聽要即興寫詩不免有些心慌意亂。恩慧倒是氣定神閑，她望向窗外，此時正是好時節，花香沁人心脾，腦海里就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一番意境。待眾人完成后，侍女們統一收了起來，舉著所有詩稿退至偏殿。此時，朱允炆正坐在那里。

“請殿下從這些詩稿中挑出最合心意的一首。”

朱允炆接過所有方巾，一首首地細細讀去。

楚地多蘭葉威蕤，

春來百艷獨自珍。

折枝欲紉充佩韋，

盼君識香遇故人。

直到讀至這一首時，他停住了，感覺全身一震，然后讀了一遍，接著又是一遍?！熬褪撬?！”他激動地將方巾遞與侍女?！奥?！”他忽然叫住侍女道，“我想與你一起去瞧瞧。不被娘發現就好?！闭f完，他就悄悄地溜了過去，躲在簾后觀望。

呂氏接過朱允炆挑選的詩作，讀了一遍也覺得清麗無比，然后抬起頭看向底下的眾姑娘道：“誰是馬恩慧？”

“是我。”恩慧站起身抬起頭看向太子妃。其他女孩兒都朝她投來嫉妒的眼光。

朱允炆伸長了脖子望過去，心不由得突突直跳。那個女孩身穿一襲白衣，雖未施粉黛，卻風致嫣然，清麗絕人，幽香的蘭花不正是說的她自己嗎？他第一次見到一個人的四周好像都發著光，那束光點亮了他漫長寒冷的夜，一時間星辰閃耀，春暖花開……

“馬……恩……慧……”他喃喃道。

注釋

[1]明朝開國大將。

[2]出自王勃《滕王閣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