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看到清人陳鴻壽一幅扇面,很喜歡,因為他用質樸而嫻雅的筆法、疏淡而清新的色調,畫出了那句我一直覺得親切的古詩:“芭蕉葉大梔子肥”。
小時候讀劉逸生《唐詩小札》,對韓愈《山石》中的這一句便留下極深印象,所寫兩種都是熟悉的草木,而那個特別的“肥”字,展現了飽滿而蓬勃的生意,尤使我過目難忘。看到陳鴻壽也賞愛此語,遂翻出這本舊書,細讀了劉逸生對《山石》的演繹、評析,覺得很有意思,生發了一些年幼時所未解的深微感觸。
評析開頭就介紹:“這首詩是在什么地方、哪一年寫的,人們的意見很不一致。”“不過,”劉逸生說,“我們欣賞這首詩,倒不一定非把這些都考證清楚不可,置之不論竟也無妨。”最后則說:“這首詩使用的全是‘賦體’,是照事直書,人們不可能也不必要從他描寫的景物中捉摸出什么別的用意來。”——這話當有所指,韓愈是說理大師,大概以前總有人去捉摸該詩會隱藏著大道理吧,但劉逸生并不這樣看,“詩里給我們展示了一幅幅的圖畫”,如是而已;劉逸生欣賞的、當然也希望我們欣賞的,只是其“筆墨生動”中帶出的“有如圖畫”的景物,覺得這就夠了。——他用優美的散文,細致地復述了原詩:“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當流赤足蹋澗石,水聲激激風生衣。……”
可是,這些好景幽物之后,不是接著有最后四句議論嗎?“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鞿。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對此,劉逸生寫道:“這種山里的生活也是夠快樂的——他忽然感慨起來了。……”然后又專門另以一段話補充介紹:“他不是對身旁的朋友說的,因為身旁并沒有朋友。他是對自己說的。”
這里上下文的接續有點突兀,似乎評析者說到這里,自己也“忽然感慨起來了”。
但又僅是隱約一閃,便轉回正題:“現在可以看清楚了,韓愈是在一次趕路的中途,匆匆在佛寺宿了一晚,過后才寫下這首詩。……最后那幾句感慨的話,正是在‘王命在身’的情況下發出來的。”劉逸生的意思是,這感慨很自然,王命在身奔波勞碌,“嗟哉”幾句:“呼朋喚友長居深山多好啊”,這再平常不過,沒什么好大驚小怪去揣測、捉摸更深的用意的。
把此詩解釋成趕路途中的偶記,是一家之言;但劉逸生的意思很好:“不必捉摸”“置之不論竟也無妨”。他沒有、也不屑于瑣碎考據、挖掘微言大義的頭巾氣,雖然說得很委婉。
對著這本相伴二十多年的《唐詩小札》,感到從前年少無知,卻反而合于劉逸生的希望了:只知詩中看景,才有了對“芭蕉葉大梔子肥”這句樸素的詩的樸素的喜歡。——兒時在窄街老屋門前捧讀此書的情景,遂又浮現眼前。
但,眼前分明是,自己的兒子都已經會亂翻書了。便不由冒出一句:“爸爸老大稚子肥”;便竟將陳鴻壽畫的那幅芭蕉樹蔭護著梔子花的小品,看成了父子依依之圖。
是的,自己早已到了平淡無奇地過著家常歲月的年紀,像那些大朵大朵梔子般的、生命的活力和成長的生機,現在只能從兒子身上見出。
也不是沒有過花肥葉大,那就是我說過的、梔子花盛開的大學年華,最好的時光。那“一庭梔子香”早已散去了。劉逸生的解釋,移過來也很貼切:那只是“在一次趕路的中途,匆匆在佛寺宿了一晚”,看飽了大學這座深山的風景,過了一回當流赤足、水風生衣的癮,然后“天明獨去”“忽然感慨”一番,還是得上路。“這種山里的生活也是夠快樂的”,但哪可至老不歸啊,上天使你遇上,“宿了一晚”就該心滿意足了。畢業時從校園攜回的梔子,不能在自家種活,正是天意。——就在今天整理此篇之前,新購花木若干,見滿花街都是梔子花開,卻再次不顧而去。我永不會栽它了,就讓那濃郁如酒的花香只留給記憶吧,讓那潔白豐腴的花朵僅僅屬于大學生涯。
山行之樂只是意外的幸運,局束為人鞿才是常態。到如今,生活已“不可能也不必要捉摸出別的用意”,自己的事,“置之不論竟也無妨”。“筆墨生動,有如圖畫”,該是兒子了。且把韓詩陳畫的好景,化作心頭祈許,從自己轉向孩兒——
新雨足,梔子肥!
1997年6月19日至20日;2004年4月24日午修訂,時夏意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