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是我大學時認識而愛上的花。在那嶺南美麗的校園,到處草坡上都有各色杜鵑,簇簇霞錦絢麗;早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寓此度過余生的陳寅恪、唐筼夫婦便多次詩詠之:“嶺表春回第一芳”(陳),“濃妝爛漫勝晴霞”“滿地嫣紅爭嫵媚”(唐),等等。到八十年代陳平原在此就讀,養成了春晨讀書的習慣,霧中林徑跑步后,“來到圖書館前——那里有一大片杜鵑花開得正艷……”(其《我的讀書生活》所記這情景,令我熟悉而親切,以致后來有人剽竊該文堂皇發表,被我一眼認出。)
隨后我也有幸得與這些杜鵑花相伴,整段青春被它們映得“一園紅艷醉坡陀”(韓偓句)。我在《紫荊寂寞紅》中曾記有回乘興做“世說”中人:雨后漫步校園,回宿舍后寫所見草木時,想起漏了看紫荊落花,當即擱筆前往,撿一朵夾在《詩經》里;而那次還同時另拾杜鵑一朵,夾入清人王符曾輯評的《古文小品咀華》。這本書是美好時光的一個見證,一起逛校園書攤時買來送我的。杜鵑夾于宋人陳摶的《睡答》旁,現早已壓成枯黃的花骸,薄如蟬翼;而我也早已不能像那奇文所寫的逍遙自在、酣眠度日,更別說比肩閑游、贈書代題……書上少年舊花痕,正如后來所鈐的自刻閑章,是“觸心愴然,念之悵然”了。
九年前的春節,買了一盆杜鵑,燦燦滿枝。某個安靜的雨夜,就著橘黃的路燈看濕潤的花兒,忽然心里涌起思念:生活是這樣的美,又是這樣的殘缺,這樣的流逝不居,這樣的天意與人情各行其道。家常日子,陽臺的小小風景,使人在片刻間像回到故園的春夜,那時雨濕少年身,杜鵑花日子。
這盆杜鵑,我從來只是淋淋水,基本沒施過肥,更從未修枝、換盆換泥什么的。但它每到春天繁卉都隨之擁至,逐日繁艷,粉紅奪目(近年則先后神奇地冒出幾朵深紅和潔白的雜于其中,使我益發驚嘆)。最盛期的三月,往往三幾百朵齊放枝頭;至于落了又開的總數,更是數不勝數,美不勝收。這樣年年如約,慷慨、豐盛的饋贈,真像從不負我的仗義麗人,令我滿心歡欣、盈懷感激。
與之相伴的賞心美事,最大的是兩樁:兒子在三月的燦爛杜鵑中來臨;從那年起連續三個三月之春,我都置藤椅藤幾于陽臺這滿樹繽紛旁,讀完了《詩經》。書中是“春日遲遲,卉木萋萋”的優美句子,身畔是花團錦簇,沉醉其中,每到意盡,則采一朵夾入作為明春續讀的標識。杜鵑花間一卷詩,說特意的挑選也可以,但又是自自然然的,因為天氣與心情正合適,意味更合適:《詩經》是人類春天的繁花,《詩經》與杜鵑又都是我在人生的春天——大學里首度接觸到的。
《詩經》里的古人,歌詠其飲宴、男女、耕作、征戰、歡聚、離散、喜悅、悲憂,皆坦坦蕩蕩,毫無后人的纏夾小家;就像我的杜鵑花,說開就開了,豐滿壯麗。我讀的時候,也就基本不理會正文下的注釋評說:本是人類初始的源泉之歌,正該以簡樸的態度對之,后人的考據爭辯,徒擾心懷。只從那些一望而知的初民情感中,看出許多好來,干干凈凈地與天地初開的素心相通。
一如面對自家繁花灼灼的杜鵑:“不能名言,惟有贊嘆;贊嘆不出,惟有歡喜。”(俞平伯語)
2004年3月20日,春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