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初夏在名古屋時，我的同事說要多看看繡球花，因為她的家鄉北京看不到，而她是在京都愛上繡球的。于是，我們外出的時候，在公園、神社、人家的花園籬笆前，甚至是馬路邊，只要看到繡球花便停下腳步，掏出照相機按下快門。不可久留的花，唯有瞬間光影的印記和回憶可作為依憑。日本是繡球的原產地之一，牡丹與蝴蝶、罌粟與鵪鶉、繡球花與翠鳥、鶴與松，這些植物和動物的組合是浮世繪里經典的自然題材和時令因素。繡球花是日本夏季風物的標志。京都的繡球花有名，因動畫片《灌籃高手》而為人熟知的古城鐮倉，每到梅雨季更是花開傾城，完全是繡球花的天下。

繡球花也叫八仙花或紫陽花，“紫陽”一名相傳是白居易所取。“何年植向仙壇上，早晚移栽到梵家。雖在人間人不識，與君名作紫陽花。”繡球花美麗的“花瓣”其實是花萼，中間的小花才是真正的花。它的神奇之處在于花朵會隨著泥土的酸堿度改變顏色，如果泥土呈酸性，花便以藍色為主，堿性土則開紅花，若是中性土壤，便既有紅色又有藍色。即使長得相當靠近的兩株繡球，顏色也可能完全不同，有時同一個花球上會開出紅、藍兩種花色。花的顏色也會隨著花期的不同有所變化。《名偵探柯南》這部片子里，有一集就是利用繡球花在不同的土壤里顏色不同這個特點來破案的。繡球喜陰，一叢叢植于庭院的角落或成片種在陰面山坡上的繡球，參差漸變的紅藍粉色，讓看花人宛如置身于彩色夢境。

白、粉紅、緋紅、淡綠的繡球花都美，可我固執地認為還是藍色的繡球最具神韻，因為藍色的端莊把花形的紛繁復雜壓了下去，配著深綠的闊大葉子顯得格外耐看。鐮倉有一座隱匿在深山的明月院，那里的繡球花清一色全是淺藍的，因此人們把這種藍稱為“明月院藍”。沿著“紫陽花步道”拾級而上，雨季里深淺明滅的藍如水光般純凈。寺院的本堂是典型的日式禪房，庭院里的光線從開放式的圓形壁窗外柔和地透進堂室之中。院子里的綠蔭是遠景，近景則是地上花瓶里高低錯落的藍繡球。石雕的小沙彌缽里托著的也是大朵的繡球。我喜歡的繡球素描、水彩和攝影作品大多都是藍色的，這個有點傷感的色調，可以處理成褪色甚至模糊的效果，像一縷藍色的青煙，一張沾了水字跡化作煙云的信箋。藍色的繡球制成干花后，藍色變成了灰紫，像一個孤傲的人，憔悴枯槁了，卻仍然站得筆直。元稹寫給妻子的悼亡詩里有“繡球花仗滿堂前”這一句。稚嫩的女兒不懂得母親亡故的悲哀，只顧把繡球花弄得遍地都是。丈夫只能一個人拖著傷病的身體，在妻子靈柩前的帳幔下憑吊，傷心酒醉后靠著臺階在日影下念著亡妻昏睡……小女孩遍地拋撒的繡球花，應該是藍色或白色的吧。

又是夏天，找出兩張繡球花的畫掛在墻上。一張名為《路》，說是路，卻看不見路面，因為小路已被野草和大叢藍色的繡球花遮住，迤邐至遠處深綠的叢林。另一張是淡藍的繡球掩映下的廢舊古寺，雕梁畫棟仍在，只是結著蛛網，繡球花卻自顧開得繁盛恣意，不問滄桑。如果有來生，不必當高堂里的紅花，做一株野地里的繡球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