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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空間蛻變與蘇軾的傳統視野

熙寧六年(1073年),時任杭州通判的蘇軾,得到了一件由當地士人胡穆贈予的古銅器,他寫了一首答謝詩,該詩有一個長長的敘事性詩題:

只耳獸嚙環,長唇鵝擘喙。三趾下銳春蒲短,兩柱高張秋菌細。君看翻覆俯仰間,覆成三角翻兩髻。古書雖滿腹,茍有用我亦隨世。嗟君一見呼作鼎,才注升合已漂逝。不如學鴟夷,盡日盛酒真良計。[2]

在詩中,蘇軾糾正了胡穆對這件銅器的認識——胡穆稱其鼎,蘇軾認為是飲器。按詩中的描述,這件銅器與爵的形制相符:前部有流(傾酒的流槽),后部有尾,中間為杯,下部有三只足,杯口有二根小柱。爵在宋代有大量出土,與蘇軾同時代的呂大臨在《考古圖》中著錄了八件器形類似的銅爵,其中有兩件由蘇軾的友人李公麟收藏(圖1-1);[3]而堪稱宋代古銅器著錄集大成之作的《宣和博古圖》則舉出了三十五件。[4]

蘇軾對這件古爵表現出一種詩人的興趣,他寫道:“古書雖滿腹,茍有用我亦隨世。”這處比興并非無所依據,古爵有五字銘文,詩中自注:“有古篆五字不可識。”在宋代,青銅器上的古篆被稱為“古文奇字”,只有少數學者能夠釋讀,蘇軾并不在此列。自魏晉以來,士人群體用以表情達意的主要是楷行草,而篆隸尤其是篆書屬于小學家的領域——在御書院則列為書學科目。

圖1-1 考古圖·李公麟藏父丁爵

蘇軾與胡穆關于青銅器的議論,反映了宋代士大夫對剛剛興起的金石學的一般趣味,即更多地將其作為私人空間中的玩好,對其禮制意義了解不夠普及,同時在銘文的識讀方面亦存在一定的障礙。

一 從祭祀空間到審美空間

在獲得那件銅爵之前,蘇軾與先秦古器早有接觸。嘉祐六年(1061年),他赴任鳳翔府簽判,途經長安,在那里拜訪了剛剛到任的永興軍路安撫使劉敞(1019—1068年)。[5]劉敞是以淵博著稱的學者,熟諳上古史籍和禮樂制度。他好收藏古器物,是當時少數能夠識讀先秦古文的人。在秦漢故都任地方官,劉敞在收藏方面獲得了很大便利。兩年后,當他離開長安,購藏的幾十件古器裝滿了一輛馬車。[6]

從那時起,蘇軾開始留意并收藏古器,按《集古錄》著錄,蘇軾曾將在鳳翔終南山下獲得的一件古銅器贈予了歐陽修(1007—1072年)。[7]

北宋中期興起的金石學是從考察當時出土的先秦古器開始的。在著錄藏品的基礎上,劉敞編成了《先秦古器記》。這部著錄古器數量并不算多的著作,被宋人視為金石學的開山之作。蔡京之子蔡絛在《鐵圍山叢談》中寫道:

(然)在上者初不大以為事,獨國朝來浸乃珍重,始則有劉原父侍讀公為之倡,而成于歐陽文忠公,又從而和之,則若君謨、東坡數公云爾。初,原父號博雅,有盛名,曩時出守長安。長安號多古簋、敦、鏡、甗、尊、彝之屬,因自著一書,號《先秦古器記》。而文忠喜集往古石刻,遂又著書名《集古錄》,咸載原父所得古器銘款。繇是學士大夫雅多好之,此風遂一煽矣。[8]

盡管先秦古器自漢至唐代屢有發現,但發現者通常是將其視為上古神器,或視為“祥瑞”獻給朝廷,到宋代才成了學術研究的對象。比劉敞年長十二歲的歐陽修,花了三十年時間,收集前代金石文字,集腋成裘,著成了《集古錄》一書——除了蘇軾所贈的那件古銅器,他書中先秦古器部分的拓片,均得自劉敞。

在《先秦古器記》中,劉敞提出了三個學術目標:“禮家明其制度,小學正其文字,譜牒次其世謚。”[9]

第一個學術目標是宋代禮家的現實關切。宋朝自開國以來,就以復興三代文治為國策,對前代禮樂文獻的整理和應用是其中的一個重要部分。就“制度”而言,宋人的關注點在于制器制度——以出土古器實物為參照,糾正歷代禮書中關于器形、材質和度量方面的訛謬。在與出土古器的接觸中,劉敞、歐陽修、蔡襄等人均認識到了這種價值。

在獲贈蘇軾覓得的銅器后,歐陽修按該器蓋銘的提示,認定那是一件先秦古敦,但其器形與當時通行禮書《三禮圖》所載,及當時收藏家所收藏的古敦皆有不同。[10]另一個例子是周穆王時期的“叔高父煮簋”。此簋系劉敞在扶風收得,他在給歐陽修的信中描述道,銅簋容積為四升,器形呈龜形,龜首、龜尾、龜甲、龜腹俱全,整體上內圓外方而微微呈橢圓狀。這一器形與宋代禮家的制作迥異,蔡襄在題跋中指出,當代禮家將簋制成了“內正圓,外正方”的形狀,僅有簋蓋制為龜形(圖1 -2)。他認為,當代禮家制簋,完全是出于臆想:“傳其說,而不知其形制,故名存而實亡。”[11]在北宋早期,禮家制器的圖樣,所依據的是《三禮圖》那樣的禮書。《三禮圖》始作于漢代鄭玄,至宋初尚有多種前代版本流傳。建隆二年(962年),原五代學官聶崇義對這些版本進行考證,將《三禮圖集注》呈獻朝廷。在當時,針對聶崇義的集注,禮官們曾就禮器的名目展開了激烈辯論。該書最后刊行時,不得不對各家意見予以折中,而在器形方面,仍悉因舊式。現今可見最早的聶崇義集注本是刊于南宋淳熙二年(1176年)的《新定三禮圖》。書中的方簋圖樣確如蔡襄所言,“錯謬”已甚,不單器形大異其趣,而且還是一件竹制品。

圖1-2 三禮圖·方簋

劉敞所購藏的龜形簋只是簋的一種。作為祭器,自先秦至秦漢、晉唐,簋出現了多種形制。與聶崇義同為五代學官的竇儼,在《新定三禮圖》序言中寫道:

昔者秦始皇之重法術而天下貴刑名,魏文帝之惡方嚴而人間尚通變,上之化下,下必從焉。是以雙劍崇節,飛白成俗,挾琴飾容,赴曲增抃,自然之道也。[12]

隨著好尚的變遷,器形的“通變”是不可遏抑的趨勢。宋人發現,經過秦漢以來的“通變”,禮器的形制已經面目全非了。有了出土銅器的參照,北宋禮家制器出現了一股復古風氣,這在宋徽宗時期達到頂峰,蔡絛說:

見三代典禮文章,而讀先儒所講說,殆有可哂者。始端州上宋成公之鐘,而后得以作《大晟》。及是,又獲被諸制作。于是圣朝禮樂,一旦遂復古,跨越前代。[13]

然而,禮器制作上的復古,并不意味著三代禮制的完全恢復——“禮崩樂壞”自春秋戰國時期起就是不可逆轉的趨勢。商代晚期,長篇敘事性銘文的出現是這種衰落的征兆。這些敘事性銘文所記載的內容——冊命或者賞賜(通常是因為戰功),所強調的是個人的現實價值,而非僅僅作為與祖先交流的媒介。[14]按《禮記·祭統》:“夫鼎有銘,銘者自名也。自名,以稱揚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又謂“銘者,論撰其先祖之有德善、功烈、勛勞、慶賞、聲名、列于天下,而酌之祭器,自成其名焉”。商代晚期以至周代的青銅銘文,其象征功能已從“追遠”轉向了昭示來世。

從鑒賞家的角度看,青銅器上的銘文,因器形和鑄刻位置不同,其文字的排列組合亦隨器形而變。銘文從單字的造型、用筆到形式多樣的章法布局,具有獨立的審美意義。然而,宗廟的祭祀活動并不是審美活動,附著在祭器上的銘文,不過是祭器的附屬物,在祭祀空間不具有直接的視覺性。巫鴻描繪了一次進入宗廟重地——祠堂的虛擬旅行:

我們首先通過城門進城,兩旁的高墻隔斷了城外的景色。然后我們走進城市中央,那里的宮殿和宗廟又被隔絕于圍墻或回廊之內。當我們進入廟堂的院落,穿過層層門闕,步步走近坐落在盡頭的始祖祠堂時,神秘之感也在逐漸增加。最后當我們進入祠堂,在幽暗的光線里,各種裝飾著詭譎圖像、內中盛滿供品的閃閃發光的青銅器皿,忽然呈現在我們面前。我們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神秘的世界,置身于我們旅行的終點,在那里我們將面對“始”。深藏于宗廟內的禮器為我們提供了與祖先會通的途徑——呈獻供品以探知他的意愿。[15]

到宋代,盡管各種名目繁多的祭祀活動仍和前代一樣舉行,但它們早已不是國家事務的中心,而僅僅是國家禮儀的象征。對于上古青銅器,北宋士人更樂于將其作為一種學術研究的文獻或者審美對象——由于北宋士大夫對青銅銘文的通曉程度普遍較低,相關學術研究又僅由極少數人所從事,后一種取向乃是自然而然的結果。

“小學正其文字”是劉敞提出的第二個學術目標。北宋時期,古文篆籀已是“絕學”。金文被士大夫們視為“古文奇字”,之所以奇,在于它與當時有字書范本流傳的小篆,在音、形、義三方面均存在巨大差異,即便是博雅如劉敞,也會遇到無法克服的閱讀障礙。他說,古器銘文“為古學者莫能盡通,以他書參之,乃十得五六”。[16]至于歐陽修,困難就更大了,《集古錄》中的銘文著錄,他通常要仰仗劉敞,以及當時著名的篆書家楊南仲和章友直。嘉祐四年(1059年),歐陽修從劉敞那里獲得了在韓城出土的一件121字的銅鼎銘文拓片(《集古錄·韓城銘》,圖1-3)。劉敞用楷書釋讀了其中的99個字,其余的22字則留下了空格。而楊南仲比劉敞謹慎得多,他鄭重地寫下了近千字的解說文字,對其中十多個字的識讀存疑,另外還承認有“十之一二”完全不識。他推測道,古文“省偏旁而趣簡易”,他甚至認為,銘文書寫者可能存在書寫錯誤:“以今揆之,其間或當時書者、鑄器者不必無謬誤矣。”[17]楊南仲所謂“大抵古文多省偏旁而趣簡易”,與許慎所謂“孳乳而浸多”的文字增殖過程恰恰相反。在后世的金石學者看來,宋代學者在釋讀中的一些舛誤是可以理解的——即便是在金石學發達的清代,學者們也未能在識讀方面畢其功于一役。[18]

圖1-3 集古錄·韓城銘

劉敞在一篇歌詠秦昭和鐘的賦中寫道:“詢款識之尚傳兮,邈沮頡之遺跡。世行隸之趨俗兮,又雖久而不覿。”[19]以王羲之書法為標志,行書和楷書作為“新體”在公元4世紀就成為通行書體,而古文的行世,又在王羲之前2000年。在歐陽修和蘇軾的時代,金文并未帶來一種新的書法風氣,與后來的清代書法家將金文當作一種書體來研究和創作不同,宋人很少將金文作為創作書體。究其原因,一方面,當時士人對金文的識讀普遍存在障礙;另一方面,歐陽修和蘇軾這一代人的主要興趣,在于復興以鐘繇、王羲之為代表的魏晉書法傳統——當然,這也并不意味著北宋書法家對于古篆的書法藝術視而不見,下文將指出,從筆法的角度,蘇軾、黃庭堅、米芾等人對古篆有著不同程度的領悟。

至于“譜牒次其世謚”這一目標,則須以“小學正其文字”為基礎,由于識讀上的障礙及所依據文獻材料不足,宋人對青銅器所作的斷代往往不準確。如王國維所言:

宋人說古器銘中所見姓名、事實,則頗多穿鑿可笑。如見甲字,而即以為孔甲;見丁字,而即以為祖丁。其說極支離難信。然宋人亦自知之……[20]

只有在面對沒有文字閱讀障礙的漢碑時,宋代的譜牒學才獲得了可靠參照,歐陽修說:

蓋古人譜牒既完,而于碑碣又詳于此,可見其以世家為重,不若今人之茍簡也。[21]

在宋代,歐陽修與蘇軾的父親蘇洵,都是譜牒學的鼓吹者。

古器收藏符合北宋士大夫的知識趣味,如歐陽修所謂“君子之于學,貴乎多見而博聞也”。肇始于私人收藏與著錄的金石學,后來漸漸得到了皇家的重視。在這一過程中,圖譜之學獲得了長足發展,《先秦古器記》之后,宋代公私編纂了多種禮器著作,如李公麟的《博古圖》,呂大臨的《考古圖》 《續考古圖》,北宋朝廷編纂的《宣和博古圖》,此外還有洪適的《隸釋》、薛尚功的《歷代鐘鼎彝器款式法帖》等。這些金石學著作著錄的古器物,自上古三代下延到了秦漢。如蔡絛所言:

時所重者三代之器而已,若秦、漢間物,非殊特蓋亦不收。及宣和后,則咸蒙貯錄,且累數至萬余。若岐陽之石鼓,西蜀文翁禮殿之繪像,凡所知名,罔問巨細遠近,悉索入九禁。[22]

從呂大臨《考古圖》的著錄可以看出,古器收藏在宋代蔚然成風。《考古圖》列出了除官方機構秘閣、太常、內藏之外的三十八位藏家。其中藏器最多的是廬江李氏(李公麟及其后人),包括十三件玉器在內,共擁有四十九器(圖1-4);臨江劉氏(劉敞及其后人)有十三器(圖1-5);蘇軾有一器。按呂大臨的著錄,當時的古器多出土于今天的陜西、河南一帶,此外江西、湖北一帶也有零星出土。而一個值得注意的情況是,李公麟家族所擁有的四十九器中,有二十一件得之于李氏長期居留的京城開封。由此可以推斷,在當時的開封已經有了古物交易。王國維指出,這項交易在南宋初年更為繁榮——北宋末年,京師開封被金人洗劫,宣和內府陳列的古器被金人掠往北方。但由于金人并不看重其價值,很快又有部分回流到了南方的榷場。[23]北宋朝廷和士大夫的收藏需求大大刺激了民間對古器物的發掘,同時古器市場上的交易價格也持續攀升,至徽宗朝已頗為昂貴:

圖1-4 考古圖·廬江李氏藏尊

圖1-5 考古圖·臨江劉氏藏鼎

太上皇帝即位,憲章古始,眇然追唐虞之思,因大宗尚。及大觀初,乃效公麟之《考古》,作《宣和殿博古圖》。凡所藏者,為大小禮器,則已五百有幾。世既知其所以貴愛,故有得一器,其直為錢數十萬,后動至百萬不翅者。于是天下塚墓,破伐殆盡矣。[24]

收藏興趣推動了北宋士人群體中的博古風氣。按《考古圖》所載,蘇軾的藏品還包括在杭州獲得的一件春秋時期的楚地銅鐘,名為“楚邛仲妳南和鐘”,有三行二十九字銘文(圖1-6)。[25]此外,他還有一把家傳古銅劍——在黃州,他用它換得了他心儀的龍尾子石硯。[26]盡管蘇軾在當時屬于并不太重要的古器收藏家,但因其影響力,在后世畫家那里,他與古器的關系被圖像化了,“東坡博古”成為一個流行的畫題(圖1-7)。

圖1-6 考古圖·蘇軾藏楚邛仲妳南和鐘

經過穿越時空的流徙,古器物融入了新的空間意象——在士大夫的審美空間,成為書齋和雅集中把玩、品鑒和交換的對象。在這個新的空間中,學術興趣、思古幽情與審美之趣味相錯綜,祭祀空間中所具有的神圣意義便被悄然替換:

賞鑒之趣味與研究之趣味,思古之情與求新之念,互相錯綜。此種精神于當時之代表人物蘇軾、沈括、黃庭堅、黃伯思諸人著述中,在在可以遇之。其對古金石之興味,亦如其對書畫之興味,一面賞鑒,一面研究也。[27]

圖1-7 錢選《鑒古圖》

二 作為空間意象的古意

在青銅時代之后,禮儀美術進入了石頭時代。春秋戰國時期,諸侯們興建的雄偉宮殿建筑和高臺,完成了對作為國家事務中心的宗廟的替代;到漢代,王公貴胄和門閥世族大量興建的陵墓和祠堂,和宮殿、高臺一起,成為紀念碑性的新表征。[28]

石頭建筑和石刻藝術的大興,是漢代厚葬風氣的產物,墓葬和祠堂為石頭提供了廣闊的應用空間,作為銘文載體,石頭也在這一時期開始取代青銅器,成為供王公貴族宣示功業和立身揚名的新媒介。石頭銘文的主要載體形式是碑。關于碑的起源,公元5、6 世紀之交的劉勰(465—520 年)在《文心雕龍·誄碑》中說:

碑者,埤也。上古帝皇,紀號封禪,樹石埤岳,故曰碑也。周穆王紀跡于弇山之石,亦古碑之意也。又宗廟有碑,樹之兩楹,事止麗牲,未勒勛績,而庸器漸缺,故后代用碑,以石代金,同乎不朽,自廟徂墳,猶封墓也。自后漢以來,碑碣云起。[29]

《左傳·襄公十九年》:“季武子以所得于齊之兵作林鐘,而銘魯功焉。臧武仲謂季孫曰:‘非禮也!夫銘,天子令德,諸侯言時計功,大夫稱伐。’”和商代晚期以降的長篇青銅銘文一樣,碑文也是為紀功而制。《穆天子傳》中提到了周穆王兩處銘跡,分別在西王母山和舂山。這兩處銘跡,按歐陽修《集古錄》“上自周穆王以來,下更隋唐五代”的說法,或者宋代尚存,但是不是周穆王時代所刻,已無從考論。就碑的物質形式而言,周穆王時代的刻石未必是后世碑的形制。

碑的形制有三個源頭,其一是宮殿中測日影的“碑”,其二是先秦宗廟立于中庭拴系祭牲用的“碑”,其三則是作為墓葬用以往墓壙縋降棺木用的“碑”。這些“碑”,或為木質,或為石質。按《禮記·聘禮》鄭玄注:“宮必有碑,所以識日景,引陰陽也。凡碑引物者,宗廟則麗牲焉。”又鄭注《禮記·祭義》:“其材,宮廟用石,窆用木。”此外,鄭注《禮記·檀弓》稱“豐碑,斫大木為之,形如石碑”。晚清王兆芳《文體通釋》對前人說法進行了綜括:

碑者,豎石也,古宮廟庠序之庭碑,以石麗牲口,識日景;封壙之豐碑,以木懸棺紼,漢以紀德。一為墓碑,豐碑之變也;一為宮殿碑,一為廟碑,庭碑之變也;一為德政碑,廟碑墓碑之變也。皆為銘辭,所以代鐘鼎也。[30]

至于碣,在形制上和碑是有區別的:

碣者,與“楬”通,特立之勢,藉為表楬也。石,方曰碑,圓曰碣。[31]

劉勰將碑的盛行年代斷為東漢,這反映在宋代金石學者的著錄中,歐陽修《集古錄》僅收入了三件西漢時期的器銘:谷口銅甬銘、林華宮行燈銘和蓮勺博山爐銘,其余八十八種漢代銘文均為東漢碑刻。石碑在東漢取代了青銅器,成為寄托永恒之思的新媒介,而其應用也從宗廟轉向了陵墓。盡管宗廟陳列青銅祭器以及鐫刻器銘的傳統并沒有消失,仍然代有創制,但相比于先秦時期,祭器的重要性大大下降了。

在6世紀的地理著作《水經注》中,大量自春秋戰國至北魏時期的宮殿、高臺、陵墓和祠堂遺址,是該書龐大地志記錄的組成部分。而作為人文記錄,這些遺跡是酈道元(約466—527年)眼中的山川之文。

在《水經注》中,酈道元采用的碑碣石刻有二百七十多處,和上古青銅器一樣,碑刻在紀念性建筑的空間中有特定方位。屬于墓葬建筑群的門闕、石碑、石人、石獸等,往往在墓前祠廟和墳墓的中軸線兩邊對稱排列:

(譙)城南有曹嵩冢,冢北有碑,碑北有廟堂,余基尚存,柱礎仍在。廟北有二石闕雙峙,高一丈六尺,榱櫨及石柱皆雕鏤云矩,上罘罳已碎,闕北有圭碑,題云:漢故中常侍長樂太仆特進費亭侯曹君之碑,延熹三年立。碑陰又刊詔策二,碑文同。夾碑東西,列對兩石馬。高八尺五寸,石作粗拙,不匹光武隧道所表象馬也。[32]

曹嵩墓是一座北向墓葬,6世紀的旅行者從北面進入塋域,迎面而來的是一座有圭首的石碑,以及夾碑而立的高大石馬;石馬的后面則是高出石馬的兩座石闕,同樣呈對稱分布;石闕的斜后方,則是和圭碑一樣處在塋域中軸線上的祠堂——祠堂后面是墓冢。在漢代,墓葬建筑是門閥世族競逐奢華的領域,有的墓葬的墓前建筑顯然是精心營構之作。洧水流域的張伯雅墓即屬此類。[33]該墓做了一個引水工程,建有園林式景觀,陵墓有圍墻式的墓垣:墓前建筑除石闕外,還有祠廟和石樓,此外,石人、石柱和石獸也是對稱分布于石樓、祠堂(石廟)和墳墓所處的中軸線兩旁。酈道元所見的曹嵩墓,祠堂已經只剩下余基柱礎,而張伯雅墓保存較完整,祠堂內立有三座石碑。

按《水經注》所述,除了石碑,墓葬建筑中的石闕、石柱、石人等均是銘文的載體。漢太尉橋玄墓屬于更為豪奢的建筑群。這座東向的墓葬除了祠堂,墓前有門生故吏所立的三座石碑,這些碑都是紀功碑,碑陰還刻有三篇鼎銘及征鉞銘。[34]橋玄墓的銘文形式則更為完整地反映了墓葬的空間制度:在供人拜祭的祠堂內,立有石碑(通常有多通),正中有祭臺,祭臺前列有銅鼎。而祠堂外的臺階上,則還有石制的軍鼓和征鉞。橋玄墓銘文的作者,除了酈道元注文提到的主記掾李友,還有蔡邕。按現存蔡邕文集,酈道元注文中所謂“文德銘于三鼎,武功勒于征鉞,書于碑陰,以昭光懿”,出自《胡太尉喬公廟碑》。右、中、左三鼎銘文及征鉞銘均作于橋玄卒后,其中三鼎銘文的內容是橋玄獲得的三次冊封;《水經注》所引銘文“是用鏤石假象,作茲鉦鉞軍鼓,陳之東階,以昭公文武之勛焉”云云,出自《黃鉞銘》。[35]

《古詩十九首》有言:“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墓地石頭建筑的確能幫助墓主人超越生命周期,但其物理生命終究還是有限的,自然中風雨雷電的持續侵蝕和掊擊,以及難以避免的人為因素,使這些建筑物會在墓主人身后漸漸坍毀、傾覆。尤其是人為因素,會讓墓主人備感擔心。湍水流域的魏征南將軍張詹的墓葬就是一例。張詹及其墓葬的修建者試圖用一篇欺騙性的銘文勸阻潛在的盜墓者,但擁有豐厚的陪葬品是漢代墓葬的慣例,銘文固然在一定時段內發揮了效力,但終究無法打消蠻族的破壞欲,酈道元感嘆道:“虛設白楸之言,空負黃金之寶,雖意錮南山,寧同壽乎?”[36]

《水經注》記載的遺址,有比墓葬遠為恢宏的城市建筑,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有西漢文帝之子梁王劉武的封地睢陽城,它曾經盛極一時,“勢并皇居”:

王以功親為大國,筑東苑,方三百里,廣睢陽城七十里,大治宮室,為復道,自宮連屬于平臺三十余里,復道自宮東出楊之門……梁王與鄒枚、司馬相如之徒,極游于其上,故齊隨郡王《山居序》所謂西園多士,平臺盛賓,鄒馬之客咸在,伐木之歌屢陳,是用追芳昔娛,神游千古,故亦一時之盛事。

陵谷滄桑之后,劉武的東苑是作為“廢墟”進入酈道元的視野中的:“歌堂淪宇,律管埋音,孤基塊立,無復曩日之望矣。”[37]在撰寫《水經注》的過程中,酈道元曾探訪過許多這樣的廢墟。而在廢墟空間中,幸存的碑刻往往是最后的遺存,比如漢代的開國功臣酈食其,這個曾經“生民以來,功業莫崇”的人物,其墓前的景象已是“故宇無文,而單碑介立矣”。[38]

酈道元的憑吊之詞是一種時間意象。在文學史上,這開創了一個重要的詩學主題,在唐宋詩歌中有大量回響。在懷古詩繁榮的唐代,有不少篇章膾炙人口,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是其中的經典之作。

幽州臺有著悠久的地理沿革,其位置在《水經注· 水》提及的薊丘:“周武王封堯后于薊,今城內西北隅有薊丘,因丘以名邑也。猶魯之曲阜,齊之營丘也。武王封召公之故國也。”[39]陳子昂那首寥寥二十二字的詩,有著強烈的情緒感染力,表達了一種人被拋入歷史長河的獨特體驗——對人在歷史中的位置,以及人生價值方位的深沉感悟。

至于在士大夫流動性空前增長的宋代,懷古詩在數量上大大超過了唐人所作懷古詩數量。在宦游的一生中,蘇軾就寫過不少這類題材的詩。其中一首寫于嘉祐四年(1059 年)。這一年十月,三蘇父子經三峽出蜀前往京師,在京城開封附近的尉氏縣登上了阮籍嘯臺——一座春秋戰國時期用黃土夯筑的高臺,蘇軾寫道:

阮生古狂達,遁世默無言。猶余胸中氣,長嘯獨軒軒。高情遺萬物,不與世俗論。登臨偶自寫,激越蕩乾坤。醒為嘯所發,飲為醉所昏。誰能與之較,亂世足自存。[40]

在這首詩中,蘇軾表達了一種與陳子昂的慷慨悲歌不同的歷史時空體驗,蘇軾對阮籍這個歷史人物作了精神品格方面的評價:在一個混亂的世界,懷有出俗的高情。嘯臺之下是秦末楚漢爭霸的戰場,阮籍曾有名言:“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晉書·阮籍傳》)這種對人生功業的企望在某種程度上是青年蘇軾情緒狀態的寫照:躊躇滿志,希望一展抱負。

幽州臺和嘯臺都屬于古代建筑的廢墟,作為古人的遺跡和古人事業得失成敗的可觸摸的記錄,廢墟激發了陳子昂和蘇軾強烈的歷史意識。由此,它亦是一個象征空間,既是經驗的,又是超驗的。

此外,酈道元所描繪的“故宇無文,單碑介立”的景象,在北宋繪畫中得以再現,李成的《讀碑窠石圖》(圖1-8)是其中的一件:一個旅人在蕭疏清曠的林中,面對路旁荊棘中的一塊古碑駐足觀看。這幅畫有一些細節令人費解,畫家用強烈的寫實性刻畫了碑座和紋飾,而本該有同等清晰的碑文的碑面卻一片空白。[41]

《讀碑窠石圖》的圖像空間反映了北宋士人的審美趣味。在當時,士大夫因行旅之便,時時有訪碑的舉動。在《集古錄》中,歐陽修曾多次提到過訪碑活動。其中一次是在天圣四年(1026年)。這一年,歐陽修考取了進士,在前往禮部任職的路上,見到了立在路旁的東漢《樊常侍碑》,他下馬在碑下徘徊良久。三十年后,他將此碑載入了《集古錄》中。他還曾主持遷移過東漢婁壽的墓碑。景祐年間(1034—1038年),他自夷陵貶所遷任乾德縣令,按《光華軍乾德縣圖經》的指引,率領縣學生親往拜謁東漢婁壽墓,在墓側見到《玄儒婁先生碑》,將其遷到了縣城的敕書樓下。他還提到,徐鉉的門人鄭文寶曾到嶧山訪秦碑;他的朋友江鄰幾曾親上泰山尋訪《泰山刻石》(圖1-9)。此外,漢代墓志也頗受歐陽修重視,《集古錄》著錄的東漢《張平子墓志銘》是拼合兩張拓片所得:上半部分得自南陽署前馬臺的臺基中,而下半部分得自向城之野。[42]

圖1-8 李成《讀碑窠石圖》

歐陽修和蘇軾的一些詩,有著與《讀碑窠石圖》相似的情緒,歐陽修曾寫過歌詠秦人石刻的《石篆詩》,他寫道:

我疑此字非律畫,又疑人力非能為。始從天地胚渾判,元氣結此高崔嵬。當時野鳥踏山石,萬古遺跡于蒼崖。山只不欲人屢見,每吐云霧深藏埋。群仙發空欲下讀,常借海月清光來。嗟我豈能識字法,見之但覺心眼開。

圖1-9 泰山刻石

和《讀碑窠石圖》不同,歐陽修試圖再現的并不是一個現實空間,而是一個具有神話色彩的世界。“石篆”是上古神祇的造物,詩中那種對邈遠、玄冥、蒼茫、泛神論世界的想象,隱含了一種關于自然、文明和歷史的觀念:“上古”作為一個人文意象,是人類世界創造力的源泉。

在鳳翔,蘇軾吟詠過《石鼓文》(圖1-10),鐫刻著秦系文字的十個石鼓(歐陽修《集古錄》稱一鼓無文,九鼓有文),在初唐時被發現于岐山腳下的荒野中,到晚唐,已經被安放在鳳翔府的孔廟中,年輕的蘇軾得以常常徘徊其下。他在詩中寫道:

圖1-10 石鼓文,故宮博物院藏明拓本

厭亂人方思圣賢,中興天為生耆耇。東征徐虜闞虓虎,北伏犬戎隨指嗾。象胥雜沓貢狼鹿,方召聯翩賜圭卣。遂因鼓鼙思將帥,豈為考擊煩蒙瞍。何人作頌比《嵩高》,萬古斯文齊岣嶁。勛勞至大不矜伐,文武未遠猶忠厚。[43]

《石鼓歌》是一個舊詩題,唐代的韋應物和韓愈都寫過同名詩歌。《石鼓歌》是韓詩中的名篇,其思想底色是復興儒家傳統的圣人之道,他借《石鼓文》抒發了古文運動的這一理想。盡管詩中所沿襲的初唐以來對《石鼓文》年代的斷定,被后人認為是錯誤的,但對韓愈來說,唯其如此,方能達到其借古喻今的目的。他在詩中重塑了《石鼓文》的紀念碑性:周宣王在明堂接受諸侯的朝賀,與諸侯一起觀賞士兵在園囿中圍獵。這是一個顯示周王室無上權威的象征性時刻。所謂“周綱陵遲四海沸,宣王憤起揮天戈”云云,顯然是安史之亂后的唐王朝的寫照。蘇軾回應了韓愈的題旨:宋朝的開國皇帝趙匡胤結束了唐末五代的喪亂局面,開辟了真正的升平年代,重演了周宣王平定天下的故事。

就碑文的時間效力而言,要遠遠弱于青銅器銘文。隨著石質載體的漸漸頹敗,銘文也就會隨之淪失。《水經注》引用的碑碣銘文,上起秦漢下至北魏,在酈道元身后五百年間,也就是歐陽修撰寫《集古錄》的時代,已經大部不存;之后再過七八十年,到趙明誠撰《金石錄》時,被歐陽修著錄的碑刻又磨滅殆半。至于七八百年后,到清人王昶撰《金石萃編》、孫星衍撰《寰宇訪碑錄》時,碑刻原物也就鳳毛麟角了。[44]對各個時代的金石學者而言,銘文的確能夠糾正書籍文獻的一些傳寫錯誤或者遺漏,但當碑文的生命周期結束,真正能夠依賴的記錄終究還是歷代傳寫的文字和保存的拓片。在碑文制作之始,古人雖“未嘗不為無窮計”,但石碑的物理生命并非永恒。

和青銅器一樣,碑刻同樣是作為歷史文獻和審美對象進入北宋士大夫的私人空間的(之后也得到了朝廷的重視)。作為研究對象,士大夫所面對的主要還是碑刻拓片,通過拓片獲得的文字材料,考證史事或研究其書跡。和青銅銘文相比,石刻文字中除了像《石鼓文》那樣的上古刻石,宋人在識讀方面并沒有障礙,由此,石刻文字也向宋人展開了一個可以充分理解的歷史世界。按宋人的觀念,從廢墟中獲得的碑刻文字,除了是比書籍可靠的歷史文獻,還有一種書籍所不具有的圖像性,鄭樵在《通志·金石略》的序言中寫道:

方冊者,古之人之言語。款識者,古人之面貌。以后學跂慕古人之心,使得親見其面而聞其言,何患不與之俱化乎。[45]

在這篇簡要的序言中,鄭樵闡述了他在《通志》中專列《金石略》的原因。他認為,書本所載的是古人的言語,而金石文字則是古人的面貌。之所以是古人的面貌,則在于其風格內涵,正如“觀晉人字畫,可見晉人之風猷,觀唐人書蹤,可見唐人之典則”。金石文字也是由古人的精神內涵呈現出的某種神態。我們可以這樣揣測:金石器物連同鐫刻其上的文字是古人的親手創制,其上散發著古人的氣息,通過它們,訪碑者可以實現與古人的近距離接觸。這種歷史與現實的空間相交疊的獨特體驗,是碑刻魅力的源泉。

三 篆書與筆法通變

在宋代的金石學中,針對個別書法作品的審美判斷,盡管被視為一個次要問題,如趙明誠所言“至于文詞之媺惡,字畫之工拙,覽者當自得之”[46],但在書法研究方面,書法家對金石文字中的篆隸書的審美意義的議論仍每每可見。歐陽修并非善書者,在《集古錄》中,對于篆隸書的審美價值,除了散見于幾則題跋中的“筆法精妙”“勢力勁健”之類的零星評語外,沒有值得注意的闡發。《集古錄》所反映的是,篆隸書體在當時的禮儀性書寫中繼續應用——比如用來題額或書碑,但他們所師法的往往是唐人:李陽冰及其傳人的篆書,或者李潮、韓擇木等人的隸書。

將篆隸書視為北宋書法復興的重要資源,是筆者試圖予以說明的書法史問題。北宋盡管不是篆隸書體風行的年代,但蘇軾、黃庭堅、米芾等書家從筆法的角度所作的闡發,卻凸顯了篆隸書在他們各自書法實踐中的意義。

謫居黃州時期,蘇軾為文勛篆書(圖1 -11)寫過一篇贊文,提到了當代篆書筆法混雜的問題:

世人篆字,隸體不除。如浙人語,終老帶吳。安國用筆,意在隸前。汲冢魯壁,周鼓秦山。[47]

圖1-11 文勛《伯夷叔齊碑篆額》

時人以隸法寫篆書,以至于隸書體勢揮之不去。蘇軾對文勛篆書的古意是欣賞的,認為其取法高古,從蝌蚪古文、《石鼓文》和秦人刻石中來。熙寧九年(1076年),在密州太守任上,蘇軾從民間訪得秦《瑯琊臺刻石》(圖1-12),曾命時為僚屬的文勛將其模刻,置于州城超然臺上。[48]

蘇軾對篆書的認識,還體現在其所寫的《小篆般若心經贊》中:

草隸用世今千載,少而習之手所安。如舌于言無揀擇,終日應對惟所問。忽然使作大小篆,正如行走值墻壁。縱復學之能粗通,操筆欲下仰尋索。譬如鸚鵡學人語,所習則能否則默。心存形聲與點畫,何暇復求字外意。世人初不離世間,而欲學出世間法。舉足動念皆塵垢,而以俄頃作禪律。禪律若可以作得,所不作處安得禪。善哉李子小篆字,其間無篆亦無隸。心忘其手手忘筆,筆自落紙非我使。正使匆匆不少暇,倏忽千百初無難。[49]

圖1-12 明拓《瑯琊臺刻石》,北京歷史博物館

在此贊中,蘇軾指出,繼篆隸書之后出現的“草隸”成為日用書體,以至于人們已經無從索求古人的筆意,僅能像鸚鵡學舌一樣習得個別點畫,無法把握篆書筆勢的原理,進而求得字外之意。蘇軾將“求字外意”與佛家的“出世間法”相倫比,批評世俗淺學縛于偏狹,不能達到心手相忘的自由境界。文中“李子”指李康年(通叔),而小篆《心經》亦當為李氏所書。在謫居黃州期間,蘇軾與其多有書簡往來,現存四通。其中第二簡稱:

《通言》略獲披味,所發明者多矣。謹且借留,得為究觀。他日成書,盡以見借,尤幸。篆書《心經》,字小而體完,尤為奇妙。君為親書,豈敢輒留。他日別為小字,寫百十字見惠,不必《心經》,乃大賜也。要跋尾,漫寫數字,不稱妙筆。[50]

此簡所及之題跋當為李康年《通言》(或為字學著作)及《心經》等篆書作品而作。在另外兩通書簡中,蘇軾又兩贊李康年寄來的篆書作品,其中一件系為東坡雪堂所題的篆書匾額。[51]在給元豐三年(1080年)到任的黃州太守徐大受(字得之)的尺牘中,蘇軾還提到:“李樂道篆字等不來,且納志文去,可就近別求也。”[52]按此簡,當時蘇軾曾為徐大受撰寫志文(或為墓志),而墓志蓋篆字系由蘇軾請李康年書寫。“筆勢茂美,深得二李本意”是蘇軾對李康年篆書的評價,因是書簡,“尊題”在所難免,但“筆勢茂美”之評卻體現了蘇軾對篆書古意的領悟。另外,盛贊李康年篆書的也不止蘇軾一人,黃庭堅曾為其寫過三通題跋,均作于從戎州貶所獲赦后赴荊渚時期。李康年世居江夏,黃庭堅或曾與其會晤。黃庭堅寫道:

學者揭六藝以趨新,古學堙替,致嘆無所。江夏李樂道獨精思于古文,類非希價于咸陽者也。[53]

在當時,王安石新學的后繼者主導了科場學風,黃庭堅似是借李康年的篆書古學以抒懷。在另一則題跋中,黃庭堅又贊李氏《六經》古學與其篆書風貌融為一體:

李樂道白首心醉《六經》古學,所著書,章程句斷,絕不類今時諸生,身屈于萬夫之下,而心亨于江湖之上。晚寤篆籀,下筆自可意,直木曲鐵,得之自然。秦丞相斯,唐少監陽冰,不知去樂道遠近也,當是傳其家學。觀樂道字中有筆,故為樂道發前論。[54]

在魏晉時期,江夏李氏是著名書門,李康年是否在這一世系中,待考。但黃庭堅所謂“當是傳其家學”,當有所據。至于“字中有筆”則是黃庭堅晚年重要的領悟。另外,在為李康年《心經》所寫題跋中,黃庭堅還勉以“知五蘊皆空以游世”。[55]如果說黃庭堅對李康年篆書的評論,尚有借題發揮的成分——為他本人的“字中有筆”作注腳,那么他于丁憂時期(元祐七年至元祐八年)為王壽卿(1060—1122年)篆書(圖1-13)所作題跋,則是純粹從筆法傳統角度來推賞的:

王魯翁嗜篆……其論陽冰筆意,從老至少,肥瘦剛柔,巧拙妍丑,皆可師承,有味其言之也……今世作小篆者凡數家,大率以間架為主,李氏筆法幾絕。見魯翁用筆,可以酒酹陽冰之冢耳。[56]

在北宋,以小篆名家者不乏其人,但黃庭堅認為,大都僅僅學得二李外在的間架結構,而未入“筆法”堂奧,唯有王壽卿能繼踵前人。除了二李篆書,得益于金石學的興盛,先秦金文也進入了黃庭堅的視野中,他從先秦古篆中獲得了審美尺度,以至于認為唐代待詔唐玄度和當代僧人夢英的篆書都是妄作:

圖1-13 王壽卿《穆氏新兆域記》

龍眠道人于市人處得金銅戟,漢制也。泥金六字,字家不能讀。蟲書妙絕,于今諸家未見此一種。乃知唐玄度、僧夢英皆妄作耳。[57]

上述評論表明,大篆為黃庭堅打開了一個審美視野,而非在于其文獻價值。換言之,“字家不能讀”,并沒有造成審美障礙。黃庭堅所謂“筆法”,如果僅僅是篆書體特有的某些起、行、收筆方法,尚可直觀把握,但黃庭堅真正的意趣并不止此。和蘇軾一樣,他并不善篆書,其所謂筆法,系指篆書用筆的某些特殊審美效果。這些效果,是可以移入新體(楷、行、草)之中的。這從黃庭堅對其戎州時期草書的自評可見一斑:

近時士大夫罕得古法,但弄筆左右纏繞遂號為草書耳,不知與科斗、篆、隸同法同意。數百年來惟張長史、永州狂僧懷素及余三人悟此法耳。蘇才翁有悟處而不能盡其宗趣,其余碌碌耳。[58]

對于黃庭堅的這一關于筆法通變的領悟,我們只能借助黃庭堅后期的草書作品來說明。作于紹圣二年(1095 年)的作品《廉頗藺相如列傳》(圖1-14),其中結體與懷素《藏真帖》等有繼承關系自不待言,從其結體寬和、用筆抑揚舒緩、線條凝重的特點,可以想見他對金石篆書那種入木三分的深刻感、自然松活的筆勢,以及富于體量感的線條獨有會心。把握了此一用筆奧妙,黃庭堅方能自負其草書與張旭、懷素鼎足而三。認為篆籀古體在筆法上通于新體,他在《石鼓文》題跋中重申了此意:

圖1-14 黃庭堅《廉頗藺相如列傳》(局部),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石鼓文》筆法,如圭璋特達,非后人所能贗作。熟觀此書,可得正、行、草法,非老夫臆說,蓋王右軍亦云爾。[59]

所謂“王右軍亦云”系指傳為王羲之所作《題筆陣圖后》中的“改本師”之說。黃庭堅另一則題跋言之甚明:

老夫病眼眚,不能多作楷。而圣予求予正書,與兒子作筆法。試書此,初不能成楷,目前已有墨花飛墜矣。然學書之法乃不然,但觀古人行筆意耳。王右軍初學衛夫人小楷,不能造微入妙,其后見李斯、曹喜篆、蔡邕八分,于是楷法妙天下。張長史觀古鐘鼎銘科斗篆,而草圣不愧右軍父子。[60]

按此跋,黃庭堅曾應友人之請為其書寫楷書范字。他盡管因患有眚疾而視野模糊,但他在書寫過程中體會到,這并不影響筆法——筆法才是學書的關鍵。事實上,金石篆書通常漫潰不清,其視覺效果,恰如視野模糊之人觀看原本清晰的物像。黃庭堅的筆法論是一種闡釋。《題筆陣圖后》是否為王羲之所作大成問題,張旭何處得觀古鐘鼎銘蝌蚪篆也無從查考,但這些傳聞足以為黃庭堅的見解作注腳。在黃庭堅看來,王羲之和張旭,都是從篆書中悟得筆法而成大家,尤為重要的是,他們取得成就的書體都非篆書——黃庭堅將此視為一條歷史的經驗。

蘇、黃之外,米芾同樣提到了篆書對行草書的建構性意義。《海岳名言》稱:“書至隸興,大篆古法大壞矣。篆籀各隨字形大小,故知百物之狀,活動圓備,各各自足。隸乃始有展促之勢,而三代法亡矣。”另外,米芾還認為顏真卿的《爭座位帖》的成功之處在于“有篆籀氣”。[61]而從米芾對篆籀“活動圓備”的認識來看,其所追求的“八面出鋒”筆法當與此有關。

縱觀蘇、黃、米三家之論,對篆書筆法的理解,對三人書風的形成均有不容忽視的意義。三家均以楷、行、草行世,于篆書用力甚少——至少沒有傳世書跡證明于此有所成就。對于先秦古篆,他們雖因其時訪碑與收藏之風盛行而時有所見,卻并無太強的識讀能力,更遑論以此書體來書寫作品,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從中汲取古人筆法。因此,筆者認為,盡管金石學并未帶來篆書體的復興——至少與清代書家對篆書的復古實踐不可同日而語,但對北宋的書法創新而言,篆書仍是重要的書學資源。基于對篆書古意的感知,產生了新的筆法觀念,這對蘇、黃、米書法成就的取得至關重要。

北宋的士大夫,對于書法的審美趣味已經為魏晉以來的楷行草新體所重塑,在《集古錄》中,只有當面對魏晉至于唐代法帖和碑刻時,歐陽修的品評才得心應手,即是明證。的確,在經歷了唐末五代喪亂后,宋初書壇人物凋零,晉唐世家大族那種深厚的書學底蘊后繼乏人。此時書法的發展主題,也變成了復興以晉人神韻為審美理想的楷行草書,對篆書筆法的認識,成了蘇、黃、米等人把握晉人風神的重要中介。

另外,就空間意義而言,始于魏晉文獻家族,尤其是江左世族的書法精神,乃是強調一種個人化的藝術、追求個性化的“風度”。由此,書法家書寫空間也趨于個人化,這意味著一種新的空間詩學。

四 個人化藝術與私人空間

記載秦王田獵盛況的《石鼓文》的出現,隱含了銘文的一個內在變化,即銘文的創作者,已經不再是宗廟中具有宗教身份的祭祀人員,而是世俗化的作家——他們按一定的文學體裁,完成了銘文的創作和書寫。盡管韓愈《石鼓歌》所謂“從臣才藝皆第一,揀選撰刻留山阿”的說法,是其建構歷史的產物,但碑文的撰刻在《石鼓文》誕生的年代已經成為一種世俗化現象。這對書法的發展來說,是一個重要變化。它意味著文人書法史上二元文本結構的形成:文學作品與書跡的合一,作家與書法家的合一。

《石鼓文》之后的一批秦代刻石,被六朝以來的眾多書法史文本牢固地系于李斯名下。這位被唐代李陽冰稱為“斯翁”的政治強人,既不是倉頡那樣的神話人物,也不是史佚那樣的專門和文字打交道的史官,而是憑其偉大功業與煌煌書跡成了書法史上第一位書法名家。

歸入李斯名下的作品,最著名者莫過于刻于秦代的七塊紀功石,即現今所謂“秦碑七刻”。這批小篆作品,被視為秦代小篆的標準樣式,也是后世通行小篆的典范。至于李斯之后的漢代,將一些石刻作品系于個人名下,就更為正當了。個中原因,首先在于具有高度社會影響力的碑文作家的出現。

在《文心雕龍·誄碑》篇中,劉勰對碑志文體提出了具體的要求:

夫屬碑之體,資乎史才。其序則傳,其文則銘,標序盛德,必見清風之華;昭紀鴻懿,必見峻偉之烈,此碑之制也。[62]

劉勰對碑志文體作了歷史追溯,除了《穆天子傳》中具有傳說色彩的周穆王刻石,文中提到的第一位撰碑人是東漢末年的蔡邕(133—192年)。蔡邕碑文,無論在文體的駕馭上,還是在文學性上,都堪稱該文體的典范和奠基人:

自后漢以來,碑碣云起。才鋒所斷,莫高蔡邕。觀楊賜之碑,骨鯁訓典,陳郭二文,詞無擇言。周胡眾碑,莫非清允。其敘事也該而要,其綴采也雅而澤。清詞轉而不窮,巧義出而卓立。察其為才,自然而至。[63]

在后人輯錄的蔡邕文集中,共有碑文43篇,銘文13篇,除去5篇器銘,實則有碑文51篇,占到全部145個作品的三分之一以上。[64]盡管,劉勰對蔡邕碑文予以高度評價,但碑文終究是一種特殊的傳記,它是應委托人(通常是死者子孫或門生故吏)之請所作,對蔡邕而言,難免成為一種人情債務,劉勰所謂“資乎史才”就只能部分落實了。碑文并非德行之美、攻伐之烈的實錄,無法像評價歷史人物一樣秉筆直書。不遺余力的贊美是碑文慣例,蔡邕曾為一個七歲夭折的兒童和一個十五歲夭折的少年寫過碑銘,其碑文亦無外是“生有嘉表,幼而克才”“逸材淑姿,實天所授,聰遠通敏”之類的溢美之詞,[65]真正配得上碑文中頌詞的人是很罕見的,蔡邕曾自評:“吾為天下碑文多矣,皆有慚容,唯《郭有道》無愧色矣。”[66]

除了是文學家,蔡邕也是見諸書法史記載的書法家和書法理論家,就理論而言,《九勢》《筆論》等篇章均系于他的名下,其書跡則有《熹平石經》(圖1-15),按《后漢書·蔡邕傳》的記載:

熹平四年,乃與五官中郎將堂溪典等奏求正定六經文字。靈帝許之,邕乃自書丹于碑,使工鐫刻立于太學門外。于是后儒晚學,咸取正焉。及碑始立,其觀視及摹寫者,車乘日千余兩,填塞街陌。

圖1-15 清黃易舊藏《熹平石經殘石》

《熹平石經》是一部用標準隸書書丹上石的經書,蔡邕提供了字形書寫的規范,在書法史上被作為書法作品著錄。唐代竇臮《述書賦》將蔡邕列為自上古以來的三位書法家之一(另兩位是史籀和李斯),稱:“伯喈三體,八分二篆。棨戟彎弧,星流電轉。纖逾植發,峻極層巘。”而按竇蒙注釋,蔡邕書跡在唐代尚不少見:“今見打本《三體石經》四紙,石既尋毀,其本最稀,惟《棱雋》及《光和》等碑時時可見。”[67]

作為擁有眾多傳世作品的文學家和有可靠書作的書法家,蔡邕奠定了書法的文本傳統:高水準的文與書的合一。當然,盡管蔡邕文集中碑文很多,但他終究只是那些碑文可能的書寫者。漢代碑刻往往是先立碑、后書刻,屬于需書寫者親臨其地的現場書寫——歐陽修在《集古錄》中證實了這一點。蔡邕一生顛沛流離,不可能親書每一種碑文。但他的書法聲望的獲得,得益于一種雙重傳播:書法與文章互為媒介。

在碑志文體的二元文本結構形成的同時,銘文也獲得了另一種功能,即個人言志。青銅器和祠堂、墓葬的石刻對個人功業的宣揚,雖然也可理解為一種言志,但終究不具有個人化藝術自我指涉的情感性。“戰代以來,棄德務功,銘辭代興。”(《文心雕龍·銘箴》)劉勰認為,對個人功業的宣揚,導致了作為人文理想的三代之“德”的持續異化,銘文中的“夸誕”之辭,已經成為個人野心的文飾,違背了銘文起源階段的價值觀念。關于銘文文體的原始宗旨,劉勰寫道:

昔帝軒刻輿幾以弼違,大禹勒筍虡而招諫,成湯盤盂,著日新之規,武王戶席,題必誡之訓,周公慎言于金人,仲尼格容于欹器,則先圣鑒戒,其來久矣。銘者,名也,觀器必也正名,審用貴乎盛德。[68]

這些記錄除孔子觀欹器未涉及銘文、周公《金人銘》不可考之外,其他銘文的內容均見諸漢代文獻的記載:《漢書·藝文志》載有黃帝四銘;道家著作《鬻子》載有大禹《筍虡銘》;《禮記·大學》載有成湯《盤銘》;《大戴禮記》載有武王十七銘。[69]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武王十七銘,它和黃帝、大禹的銘文一樣是出于漢人杜撰:

王聞書之言,惕若恐懼,退而為戒書,于席之四端為銘焉,于機為銘焉,于鑒為銘焉,于盥盤為銘焉,于楹為銘焉,于杖為銘焉,于帶為銘焉,于履屨為銘焉,于觴豆為銘焉,于戶為銘焉,于牖為銘焉,于劍為銘焉,于弓為銘焉,于矛為銘焉。[70]

這些銘文作為一個文本整體,具有明顯的空間感:周武王的日常生活完全被銘文包圍。從坐席、桌子、盥洗用具、衣物、鞋子、餐具、門窗到兵器,銘文無處不在。對日常言行的規誡和對良好德行的自我要求,是這些銘文的共同旨趣。于是,普通的器物被賦予了不尋常的含義,其物理性能成了某種德行或言行準則的象征物,甚至連兵器這樣的用具也變得與軍事活動無關:一張弓的屈伸體現的是內省的道德修為,一把劍則是用來傳布德行。顯而易見,《大戴禮記》的作者借此塑造了一種上古圣王的理想人格,它完整地體現于周武王身上。這些人格化的器物,體現了無所不在的禮教精神——對萬民實施禮樂教化正是周武王作為圣王的使命。

然而,盡管禮教具有某種普適的目標,武王十七銘仍隱含了強烈的個人性。這種個人性體現在:銘文是一種個人日常生活空間中的書寫形式。通過這種書寫,那些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器物超越了其單純的實用意義:“觀器必也正名,審用貴乎盛德。”

文學性的銘文在漢代有大量實踐。按清人嚴可均所輯《全漢文》,劉向曾撰有《杖銘》,嚴遵撰有《座右銘》,蔡邕則撰有《警枕銘》《槃銘》《酒樽銘》《銅籥銘》等。這些銘文大都以比德為旨歸,借以表達器物主人對修身準則的省悟。其意趣與武王十七銘如出一轍:

歷危乘險,匪杖不行。年耆力竭,匪杖不強。有杖不任,顛跌誰怨。有士不用,害何足言。都蔗雖甘,殆不可杖。佞人悅己,亦不可相。杖必取便,不必用味。士必任賢,何必取貴。(劉向《杖銘》)[71]

應龍蟠蟄,潛德保靈。制器象物,示有其形。哲人降鑒,居安慮傾。(蔡邕《警枕銘》)[72]

酒以成禮,弗繼以淫。德將無醉,過則荒沈。盈而不沖,古人所箴。尚鑒茲器,茂勖厥心。(蔡邕《酒樽銘》)[73]

就文體而言,這些銘文雖然在劉勰那里被歸屬于“銘箴”,但它們實際上亦可被視為微型的賦,其文學性與劉歆的《燈賦》[74]、蔡邕的《筆賦》《彈棋賦》《圓扇賦》[75]之類的作品并無二致。

作為生活空間中的物品,相關的銘文創作具有很強的言志與交往功能。進入宋代,蘇軾、黃庭堅等人都撰有大量此類作品,其所具有的文學性與書法藝術性的雙重價值,是蘇黃等人書法世界中的重要創作形式——本書第四章將對此進行討論。

與銘文的個人化轉向同時,銘文的載體也發生了變化。因不依托于具體的器物存在,其媒介形式的選擇更具有靈活性。就像前代帝王和王公貴胄在山川中通過樹碑來昭示個人功業一樣,在漢代,出現了將其他戶外空間中的直立平面作為文學與書法媒介的萌芽。文學家司馬相如,即是最早的實踐者之一,在追逐世俗榮華的青年時代,他在故鄉市鎮的城門上寫下題詞:

不乘赤車駟馬,不過汝下也。(《題市門》)[76]

和司馬相如的充滿了個人欲望的題詞不同,另一篇西漢題詞則體現了一種批評功能,它出自一位翟姓廷尉。按《史記·汲黯鄭當時列傳》,翟氏在位居廷尉時,賓客盈門;而到他被免官時,卻門可羅雀。后來,翟氏再度登上廷尉之位,昔日的賓客紛紛再度登門。于是翟氏在大門上,題寫了下面這段話:

一生一死,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77]

司馬相如和翟氏的題詞,在一個直立平面上指向了社會空間。作為一種書法史上盛行的書寫形式,在唐代獲得了長足的發展,之后在宋代達到全盛。蘇軾,這位北宋時期的全能型藝術家,成了當時最著名的題壁作者。

至于奠基于蔡邕的碑志書寫,作為禮儀藝術,在唐宋時期同樣是書法家書寫實踐的一部分。就像蔡邕的碑文存在撰文與書寫的分工一樣,碑志書法也是一種社會性極強的藝術形式。唐代的韓愈是另一位擅長撰碑的文體家。他在《科斗書后記》中寫道:

愈叔父當大歷世,文辭獨行中朝,天下之欲銘述其先人功行取信來世者,咸歸韓氏,于時李監陽冰獨能篆書,而同姓叔父韓擇木善八分,不問可知其人,不如是者不稱三服,故三家傳子弟往來。[78]

由韓愈撰寫碑文,而由李陽冰書寫碑額或篆書碑文(圖1-16),由韓擇木書寫碑文(圖1-17);按《集古錄》著錄,韓碑的書寫者還有沈傳師、陳諫等人,韓碑在唐代具有一種話語權威,得到了當時門閥世族的集體認可。韓愈本人亦因此獲得經濟方面的豐厚回報,計有功《唐詩紀事》錄有韓愈與劉叉之間的一則逸事:

后以爭語不能下賓客,因持愈金數斤而去,曰:此諛墓中人得耳,不若與劉君為壽。[79]

圖1-16 李陽冰《顏家廟碑額》,西安碑林

圖1-17 韓擇木《薦福寺臨壇大戒德律師碑》(局部)

盡管因文體所限,韓愈難免蔡邕“皆有慚容”的尷尬,但這對于矢志于重建文章道統的韓愈而言,乃是其人性之光。

在宋代,諛墓傳統遭到了歐陽修、曾鞏等人一定程度的抵制,歐陽修《論尹師魯墓志》中,向委托人尹氏家族申述了其對墓主進行客觀評價的作文原則,文章稱其在墓志中“論其文、其學、其論議、其材能、其忠義”,已充分體現了尹氏的人生成就。至于其在古文運動中的地位,卻沒有尹氏家族所認為的那么高:“若‘作古文自師魯始’,則前有穆修、鄭條輩,及有大宋先達甚多,不敢斷自師魯始也。”[80]歐陽修的學生曾鞏,同樣表達了對墓志作為個人傳記失實的憂慮:

茍其人之惡,則于銘乎何有?此其所以與史異也……及世之衰,為人之子孫者,一欲褒揚其親而不本乎理。[81]

撰寫墓志是歐陽修譜牒學學術實踐的主要部分,在他的文集中,這類碑志文字有近百篇(有神道碑11 首,墓表14 篇,墓志68 篇,墓碣2 篇),在宋代作家中堪稱翹楚。相比之下,與曾鞏同為其學生的蘇軾卻很少撰寫這類文字。蘇軾曾自稱“一生僅銘五人而已”。他曾多次拒絕為友人甚至上司撰寫墓銘文字,這體現了蘇軾在書寫活動方面高度的自律性(詳見本書第六章)。蘇軾對上古碑銘的重視,僅僅在于其審美形式問題。謫居惠州期間,蘇軾曾應潮州太守王滌之請,為潮州韓愈祠廟作《潮州韓文公廟碑》,在給王滌的書簡中,詳細地說明了對刻石形式的要求:

卷中者,乃某手書碑樣,止令書史錄去,請模刻手書。碑首既有大書十字,碑中不用再寫題目,及碑中既有太守姓名,碑后更不用寫諸官銜位。此古碑制度,不須徇流俗之意也。但一切依此樣,仍不用回及碑首花草欄界之類,只于凈石上模字,不著一物為佳也。若公已替,即告此簡與吳道人勾當也。[82]

按此簡,蘇軾對當時流行的在碑身作“花草欄界”之類圍繞文字的裝飾頗為反感,認為不合古碑制度。同時,額題文字也不應在碑陽正文右首重復,甚至碑文中已經提到的太守官銜也不應在碑文后再署。為保證按此要求刻碑,蘇軾特意作了碑刻圖樣,附簡寄出。另外,他還擔心,王滌一旦卸任,就無法主持刻碑了,于是還就要求將此事交付給“吳道人”來負責——吳道人系蘇軾的潮州籍友人吳子野。

在碑身上刻花草欄界在當時是一種風氣,無論是地下的墓志,還是地上的詩刻,均有體現,刻于元豐三年(1080年)的文彥博詩刻(圖1-18),和刻于元祐二年(1087年)的余戩墓志(圖1-19)即是如此。蘇軾對這種俗麗頗為反感。其所謂“古碑制度”,系指唐代以前的碑刻形式,這一點在寫給鄉居的堂兄蘇子安(伯父蘇渙之子)的書簡中,有明確說法:

圖1-18 《文彥博詩刻》,國家圖書館藏

圖1-19 《余戩墓志》,國家圖書館藏

墓表,又于行狀外,尋訪得好事,皆參驗的實。石上除字外,幸不用花草及界欄之類。才著界欄,便不古,花草尤俗狀也。唐以前碑文皆無。告照管模刻仔細為佳。[83]

此簡作于元祐年間,簡中所言墓表系為伯父蘇渙所作。從文中可見,欄界和花草實是當代流俗添入的兩個形式因素。另外,蘇軾顯然也接受了歐陽修對諛墓傳統的抵制態度,故而要求堂兄“尋訪得好事,皆參驗的實”。

蘇軾的古制情結甚至還延伸到了其他的刻石,在寫給孫正孺的尺牘中,蘇軾亦就其作品入石的問題叮囑:“入石時,莫用邊花欄界之類,古碑惟石上有書字耳。”蘇軾此簡未言所書內容為何,但按給孫正孺的另一簡看,此作品當為蘇軾為其所書的一通題跋。[84]

上述尺牘所關涉的作品,尚無實物為證。能說明蘇軾對碑刻形式的具體要求的是《宸奎閣碑》(圖1 -20),元祐年間,蘇軾在與大覺禪師的尺牘中寫道:

圖1-20 蘇軾《宸奎閣碑》宋拓本

要作《宸奎閣碑》,謹以撰成。衰朽廢學,不知堪上石否?……仍大字寫一本付侍者赍歸上石也。惟速為妙。碑上別作一碑首,如唐以前制度。刻字額十五字,仍刻二龍夾之。碑身上更不寫題,古制如此。最后方寫年月撰人銜位姓名,更不用著立石人及在任人名銜。此乃近世俗氣,極不典也。下為龜趺承之。請令知事僧依此。[85]

從存世拓本來看,《宸奎閣碑》碑首十五字系“以二龍夾之”,而碑身無題,碑文后僅書蘇軾名銜,且無“立石人及在任人名銜”,與此書簡內容相符。大覺禪師顯然聽從了蘇軾的叮囑。

除了碑身的圖文形式,蘇軾對于刻工問題也頗為重視。元祐年間,在給廬山東林廣惠禪師的尺牘中,他對刻工傳達本人的書法藝術寄予了厚望:

古人字體,殘缺處多,美惡真偽,全在摹刻之妙,根尋氣脈之通,形勢之所宜,然后運筆,虧者補之,余者削之,隱者明之,斷者引之。秋毫之地,失其所體,遂無可觀者。昔日王朗文,梁鵠書,鐘繇鐫,謂之三絕。要必能書然后刻,況復摹哉!三者常相為利害,則吾文猶有望焉耳。[86]

蘇軾援引古人故事指出,古代的刻工往往能書(像鐘繇一樣),這樣才不至于使碑文失去書法原作神采。而所謂“吾文猶有望焉”則體現了蘇軾對碑刻作品三要素——“文采、書法、刻工”的重視。就蘇軾本人而言,鐫刻是他不曾涉足的領域,他所致力的乃是關系到個人化藝術表現的兩方面——文采與書法,這是蔡邕以來的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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