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南亞女政治領袖研究
- 范若蘭等
- 12078字
- 2022-11-16 20:31:49
第一節 菲律賓民主化浪潮與科·阿基諾步入政壇
科拉松·許寰哥·阿基諾1933年出生于菲律賓中呂宋打拉省一個富有且政治地位顯赫的家族,她的祖父、父親和哥哥都擔任過國會議員。科·阿基諾受過良好教育,早年在馬尼拉女子學校受教,13歲隨父母前往美國。1953年畢業于紐約的圣·文森特山學院,獲文學學士學位。1954年,科·阿基諾與《馬尼拉時報》記者貝尼尼奧·阿基諾結婚,兩人的婚姻被視為當年菲律賓最有權勢家族的結合,連時任總統拉蒙·馬格賽賽(Ramon Magsaysay)也是他們婚禮的證婚人之一。[1]婚后阿基諾專心于政治,是很有前途的政治新星,而阿基諾夫人專心于家庭,教養5個子女,當好賢妻良母,她對自己的定位是“一名政治家的妻子,他的孩子的母親,而不是他的政治伴侶”[2]。隨著貝尼尼奧·阿基諾在政治上平步青云,阿基諾夫人不得不出席一些集會,在貝尼尼奧·阿基諾發表演講時,她要么站在后臺,要么坐在觀眾席的后排,她總是避開聚光燈和照相機,避免成為焦點,謝絕主辦方為她安排在主席臺上的或前排座位,因此,當貝尼尼奧·阿基諾活躍在政壇的時候,很多人根本沒有聽說過科拉松·阿基諾的名字。在丈夫未被囚禁之前,她也從來沒有公開發表過演講。1972年阿基諾被捕入獄,阿基諾夫人不得不承擔溝通阿基諾與其政黨的橋梁;1978年仍在獄中的阿基諾決定參加眾議院選舉,科拉松開始代表丈夫在集會上發表演講。
1983年丈夫的遇刺身亡打破了科·阿基諾平靜而幸福的家庭主婦生活,她不得不正式步入政治,參與并領導菲律賓的民主運動。
一 阿基諾之死與菲律賓民主化浪潮
(一)馬科斯的威權政治
1965年,費迪南德·馬科斯(Ferdinand Marcos)通過選舉成為菲律賓總統,并在1969年成功連任,這進一步提高了他對權力的欲望。根據菲律賓憲法,總統只能連任一次,他的任期將在1973年結束。為了繼續擔任總統,他要打破憲法對總統任期的限制,馬科斯宣稱國家正處于“被暴力推翻、叛亂和顛覆的威脅之中”[3],于1972年9月23日頒布軍管法,中止憲法,解散國會,禁止一切政黨活動。在軍管期間,馬科斯實行威權統治,消除異己,控制輿論,操縱制憲會議,通過1973年憲法,這部被稱為“馬科斯憲法”的新憲法使得馬科斯能夠再次擔任總統。1981年馬科斯取消軍管,但其威權統治繼續。
馬科斯的威權統治對菲律賓政治和社會發展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首先,在威權統治期間,菲律賓的社會結構發生了轉變。家族政治是菲律賓由來已久的傳統,一些代代相傳的“名門望族”構成了菲律賓的上層社會,并通過家族關系和主從網絡輪流掌握國家權力。但馬科斯執政時期,尤其是頒布軍管法和開始“新社會運動”以后,政治和經濟權力被馬科斯一家及其密友壟斷,“舊貴族”非但失去權力,還受到打壓,這其中甚至包括幫助馬科斯贏得總統職位的洛佩斯家族等大家族。[4]雖然在威權政治下,大多數傳統家族都保持沉默,但不滿已經悄悄蔓延,[5]本凱特礦業公司總裁海梅·王彬(其祖父是反西班牙統治英雄羅曼·王彬,菲律賓的“王彬街”就是為了紀念他)甚至公開指責馬科斯實行“親信資本主義”。[6]馬科斯的軍管法“破壞了精英們默認的游戲規則——輪流坐莊瓜分公共資源,改由馬科斯及其密友長期壟斷公共資源,這必然遭到被剝奪了分贓機會的精英們的強烈反對”[7]。
中產階級的不滿在增長。馬科斯執政初期,經濟的發展和舊貴族的失勢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中產階級的發展,許多出身較低微的菲律賓人在這一時期得以開創事業并逐漸向社會上層流動,向來弱小的菲律賓中產階級有擴大的趨勢。[8]然而馬科斯的親信迅速把握了經濟和政治大權,新興中產階級如果不能與馬科斯家族或其密友搭上關系,根本無法繼續發展。1981年以后,菲律賓經濟狀況急轉直下,中產階級只能苦苦維持,一些商人甚至難以保持以往的生活水準,商人和中產階級此時雖然沒有公開與馬科斯政府決裂,但也已經對政府感到幻滅。[9]中產階級的發展與其與日俱增的不滿,為將來“人民力量”運動推翻馬科斯政權埋下了伏筆。
馬科斯威權統治也引起菲律賓學生、知識分子和社會下層人士的不滿。貧富分化、通貨膨脹、失業率上升使占菲律賓人口大多數的工人和平民生活困難,希望通過發起社會運動改變現狀。軍事管制法取消以后,罷工運動連年發生,規模和時間也逐漸增長,馬尼拉的窮人開始走上街頭表示對政府的不滿。[10]另外,這一時期政府不僅禁止一切政黨和社團活動,而且嚴厲控制報刊、電視和廣播,非法拘禁、逮捕、失蹤等侵犯人權行為時有發生,甚至在取消軍管法以后,這些行為依然有增無減。[11]菲律賓人惡劣的生存狀況、政府控制言論自由和侵犯人權的做法激起了人們憤怒。80年代初的菲律賓,各階層和各行業民眾對于獨裁的憤怒逐漸積累,“已形成馬科斯身旁的火藥桶,隨時有著爆炸的可能”[12]。
其次,威權政治使得菲律賓的兩方勢力——反政府勢力和軍隊——在相互對抗中得到了發展,并開始對菲律賓產生舉足輕重的影響力。1972年馬科斯宣布實施軍事管制法令時,提出的主要理由是要應對日益嚴重的菲律賓共產黨的威脅,以及打擊南部菲律賓穆斯林分離組織。事實上,當時的菲律賓共產黨老黨已經式微,幾乎沒什么活動。[13]而共產黨新黨則羽翼未豐,其領導的新人民軍(New People's Army,NPA)麾下不過300余人,還不能對國家產生實質威脅。另外,穆斯林分離分子的主要組織摩洛民族解放陣線(Moro National Liberation Front,MNLF)形成于1969年,直到1972年才正式宣布成立,其在軍管法實施前的活動較為分散,還沒有形成真正意義上的分離主義運動。[14]恰恰在軍事管制法實施以后,菲律賓共產黨和摩洛民族解放陣線迅速發展。菲共新黨在軍管法后發布宣言稱“當前情況對革命運動來說,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有利得多”[15],事實證明他們是正確的。因為對政府的批評和反對被嚴厲禁止,越來越多威權統治下的貧困者、失去言論自由和公民權利的菲律賓人轉向菲共新黨,菲共“農村包圍城市”的戰略也讓其在菲律賓各省得到發展。新人民軍在短短幾年內由300人發展到26000人。到1985年,菲律賓60%的省份和20%的巴朗圭(村社組織)都有菲共的活動。[16]另外,一些反對派精英如議員何賽·迪奧諾(Jose Diokno)和洛倫佐·塔納達(Lorenzo Tanada)也與同情共產黨的組織來往密切。[17]菲律賓的穆斯林問題雖由來已久,但達到高潮并真正成為分離主義運動是在70年代之后,到70年代中期,菲律賓發生的軍事沖突中超過60%與“摩解”相關,不少學者認為“摩解”反叛的加劇是馬科斯軍事管制的結果而非其原因。[18]菲共和“摩解”在70年代規模持續擴張,活動日益頻繁,甚至曾出現過彼此聯合的跡象,形成了對政府強大的威脅。此后,這兩股反政府勢力構成菲律賓主要的社會問題之一,也成為該國民主化過程中必須要面對和解決的一大難題。
軍管法的實施也使軍隊變得更強大。在實行美國式政治制度的二十余年里,菲律賓一直采取文官治國原則,軍隊并沒有過多干預政治和社會經濟,但軍管法實施以后,權力越來越集中在馬科斯和軍方手中。為了換取軍方的忠誠,馬科斯不斷擴大軍隊規模:1972—1981年,國防預算增加了6.3倍,國軍總兵力擴大了2.9倍。[19]軍隊在規模擴大的同時,也開始分享政治權力,并將勢力擴展到經濟和社會各個領域,軍人被高度政治化。從馬科斯第一個四年經濟計劃開始,軍人被鼓勵參與到媒體、行政、公共事業、投資公司以至于司法等各個領域,軍隊和軍校的培訓中也增加了經濟學、經濟管理、政治管理和政治學等內容。1978年總統地域開發室12名工作人員中就有6名是軍人,1983年至少有2000名軍人進入文職機關,國家警察也由軍隊領導。[20]此時軍隊的主要職能已經由對外防御轉變為對內維護秩序和保護總統,其勢力之強大足以左右國家對內對外政策甚至撼動國家政權。
值得注意的是,并非所有軍人都能從軍隊勢力擴張中受益。在馬科斯的默許下,上層軍官肆意貪污腐敗,大多數軍費都被用于私人,下層軍人薪酬與待遇并未得到改善,而且因為軍隊長官的任期被無限延長,許多年輕的中層軍官長期無法升職,這都使得軍隊內部開始滋生不滿。這些不滿的軍官組成叫RAM Boy的集團,并秘密跟當時的反對派聯系,尋找政變機會。[21]
馬科斯時期軍隊勢力的擴大、軍人的政治化和軍隊內部分歧的顯現,使軍方在菲律賓民主創制和民主鞏固過程中扮演了獨特的角色,并成為菲律賓民主化的關鍵性因素之一。
最后,菲律賓深陷經濟困境與腐敗。軍管法實施初期,菲律賓經濟在馬科斯“新經濟政策”刺激下增速明顯,連續六年保持6.6%以上的增長率,國民生產總值從1972年的556億比索增加到1978年的1310億比索[22]。經濟的發展以及新政策對出口加工業和中小型企業的鼓勵也使得以知識精英、企業家和商人為主體的中產階級開始成長和壯大,菲律賓銀行家商業協會和菲律賓雇主聯合會等商業團體紛紛成立,要求政府進行變革,賦予它們更大的發展空間。
1980年,因為石油危機影響以及政府無法處理日益嚴重的債務危機,菲律賓的經濟開始惡化,僅1981年一年內財政赤字就擴大了3倍,通貨膨脹率則上升為1975年的3倍。到1985年,菲律賓的經濟增長率由5年前的5.15%下降到了-7.31%,[23]人民生活更加困苦,婦女則成為貧困的直接和最終承受者:為了支撐家庭,菲律賓婦女不得不進入國營或跨國工廠,每日超時工作,所得工資與勞動強度極不匹配,而且工作安全得不到保障;[24]另一些婦女要么出國當傭人,要么進入性產業,其尊嚴、權利和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護。[25]
政府的腐敗也令菲律賓經濟狀況雪上加霜。據馬來西亞《詩華日報》和馬尼拉《世界日報》報道,馬科斯一家在總統府的財產達20億美元,并在執政期間非法占有近100億美元的財產。[26]雖然具體的貪污數字并不精確,但馬科斯家族的奢侈生活卻是眾所周知的事實,馬科斯的妻子伊梅爾達(Imelda Marcos)更是因其揮霍無度聞名國內外。根據菲律賓前外交部部長卡洛斯·羅慕洛(Carlos Romulo)的遺孀貝絲·羅慕洛(Beth Romulo)在《菲律賓政壇回憶》一書中的描述,總統府馬拉卡楠宮竭盡奢華之能事,總舉辦沒完沒了的宴會,馬科斯夫婦出手大方,一擲千金。1983年為了修復一個古老教堂以為女兒艾琳舉辦婚禮,馬科斯就花費了130萬美元,并動用24架飛機和50輛大客車接送客人。[27]政商勾結和任人唯親的做法也十分普遍,有利可圖的行業如馬尼拉電力公司、菲律賓長途電話公司、制糖工業、椰子工業等被馬科斯的親友掌控,幾乎所有經濟部門的掌權者都是同馬科斯夫婦親近的人,一位官員甚至公開表示:“在像菲律賓這樣的半集權主義發展中國家,總統有必要控制重要部門,或者讓他所信賴的密友來控制。”[28]1978年以后,腐敗和賄賂已公開化甚至制度化,同馬科斯和伊梅爾達建立朋友關系幾乎已經成為菲律賓唯一的生財之道,普通民眾則視貪污為不可避免之事,官員腐敗在馬尼拉甚至“已經引不起菲律賓人的激憤”。[29]
馬科斯政府將合法性建立在經濟發展和社會改革基礎之上,一旦經濟情況惡化且無法改善而社會改革又毫無進展,統治者和威權政權的合法性就會開始瓦解。迫于逐漸惡化的政治和社會局勢,馬科斯于1981年宣布停止實施軍事管制法令,此后抗議活動驟增,當年就有包括自由黨、國民黨、戰斗黨、民族解放聯盟在內的8個團體公開表示對政府的不滿,[30]罷工事件超過160次,9月更是爆發了自軍管以來最大規模的群眾游行,上萬菲律賓人打出了“打倒馬科斯”的口號。[31]
(二)阿基諾之死
“由于威權政權的壓制性質,政權的喪失通常是隱蔽發生的……許多人對政權十分不滿,但是由于這是一個威權國家,必須有觸發事件來具體反映這種不滿。”[32]在菲律賓,1983年8月21日貝尼尼奧·阿基諾在菲律賓國際機場被槍殺事件就成為一個絕佳的觸發事件。
貝尼尼奧·阿基諾出生于菲律賓打拉省一個名門望族,28歲當選省長,35歲成為菲律賓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參議員,被稱為“政治神童”,他也是自由黨領袖。包括他本人在內的許多菲律賓人都認為他有希望在馬科斯任滿之后當選總統。然而1972年軍事管制的實行阻斷了阿基諾的計劃,1972年他被馬科斯政府逮捕,幾經審訊,于1977年被軍事法庭以從事顛覆、謀殺和非法擁有武器等罪名被判處死刑,但未執行。[33]然而,阿基諾在菲律賓的影響力并不曾減退,其“反腐”“改革”“追求社會正義”的口號、“非暴力民主人士”的形象以及非凡的個人魅力為他爭取了許多國內外信眾與同情者。1980年阿基諾獲假釋出獄,赴美國做心臟手術,之后在美國繼續從事反馬科斯專制獨裁的政治活動。1983年,阿基諾認為奪權時機已到,不顧勸阻返回菲律賓,在菲律賓國際機場下飛機時被槍殺。絕大多數民眾、官員和媒體都相信,這起事件是由馬科斯指使的。
阿基諾之死震驚了菲律賓朝野并最終點燃了馬科斯身邊的火藥桶。阿基諾夫人和民眾指控謀殺阿基諾的兇手就是馬科斯,發動大規模的示威游行進行抗議,8月31日阿基諾下葬,送葬人數達百萬人以上,他們高呼“民主自由”“反對獨裁,反對暴政”等口號。阿基諾死后一個月內,菲律賓發生了165次游行和抗議,最大一次游行動員了50萬民眾參加,[34]與以往的游行不同,1983年后菲律賓的游行隊伍中不僅有學生、知識分子、社會活動家、工人和農民,還有為數眾多的中上階級、下層軍官和天主教人士,他們要求馬科斯辭職,嚴懲兇手。
馬科斯總統否認與阿基諾遇刺案有任何牽連,還成立了一個調查該案件的委員會,委員會歷經一年調查,得出的結論有所不同,但一致之處是認為所謂的共產黨嫌犯加爾曼不可能是兇手,謀殺阿基諾是有預謀的。1985年1月菲律賓國家檢察院向法院正式控告貝爾將軍等25名軍人和1名商人與謀殺案有關,馬科斯讓貝爾將軍“離職休假”。審判歷時一年,12月最終判決,槍殺阿基諾的兇手是加爾曼,貝爾將軍等26名嫌犯無罪釋放。宣判當天,馬科斯總統就下令恢復貝爾將軍的職務。
對阿基諾遇刺案的審判就像鬧劇,污辱民眾的智商,因此反馬科斯的聲浪并沒有隨著阿基諾遇刺案的終審而停息,反而招致民眾對馬科斯專制統治愈加憤怒。阿基諾夫人和反對派呼吁所有菲律賓民眾挺身而出,“為我們的權利和自由而斗爭”[35]。
二 科·阿基諾與菲律賓民主運動
阿基諾的遇刺使他成了“一個不死的英雄”[36],也將他的妻子科拉松·阿基諾推上政治舞臺。科拉松在丈夫的葬禮上,向他發誓:“尼諾,我答應你,我會繼續你的奮斗。”[37]
阿基諾夫人參與政治集會和游行,在抗議集會上演講,揭露丈夫遇刺真相,批判馬科斯政權的專制和腐敗,提倡民主和自由,她的虔誠、道德、非暴力、民主、孀婦、慈母形象贏得民眾極大的同情和愛戴,民眾將對阿基諾的敬仰、懷念轉移到科·阿基諾身上,她在民眾中擁有巨大的號召力和影響力,成為反對馬科斯力量的象征和核心。
以阿基諾被害為契機,社會各個階層對政府公開表示不滿。一些上流社會的婦女“過去通常只在循規蹈矩的俱樂部集會上或餐廳里露面”,現在她們舉著“明年被謀殺的將是我的丈夫”的標語率先走上街頭抗議,還有一些標語上書“彈劾馬科斯”,這些婦女包括工業界巨子海梅·佐貝爾的妻子比·佐貝爾、海梅·王彬的妻子小瑪麗貝爾·王彬,等等。婦女們每天參加游行,以保持反馬科斯政權的氣氛,她們還經常拿著標語站在議會大廈門外,抨擊馬科斯的專制。她們甚至出現在議會辯論的旁聽席上,一天,聽到信號后,她們一齊揚起手中的小旗,上書“控告馬科斯”。[38]1986年反馬科斯運動匯集成了聲勢浩大的“人民力量”運動(People's Power),百萬菲律賓人涌上街頭,帶著食品、熱水瓶、收音機甚至小便袋,以和平示威的方式要求馬科斯下臺,街頭抗議成為一景。之后,總參謀部副部長菲德爾·拉莫斯(Fidel V.Ramos)和國防部長恩里萊(Juan Ponce Enrile)發動兵變,要求馬科斯下臺。當馬科斯派兵鎮壓叛軍時,菲律賓民眾響應紅衣大主教海梅·辛的號召,上街阻擋政府軍的軍車。修女們迎面跪在軍車前組成第一道防線,婦女、男人和兒童排成第二道防線,軍車陷在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中,完全動彈不得。修女和婦女向軍車上的士兵送上食物、香煙和鮮花,讓他們不要開槍,最后政府軍只好掉轉車頭退回軍營。[39]
1986年馬科斯被迫宣布提前進行總統選舉,為了對抗馬科斯,許多人認為阿基諾夫人是反對派最合適的總統候選人。在紅衣大主教海梅·辛的撮合下,菲律賓反對派聯合起來,推舉科·阿基諾為總統候選人,統一民族民主組織領導人勞雷爾為副總統候選人,參加1986年總統選舉,這是菲律賓歷史上第一次出現女性競爭總統之位。阿基諾夫人在競選中指責“馬科斯政權錯誤地管理國民經濟,通過使自己處于牢固地位的手段修補政治結構,侵犯人權,把財富藏匿國外,使自己陷入行賄腐敗的羅網中,不能對國家提供精神指導”[40]。她承諾“重建我們親愛的國家,為我們的人民創造一個新菲律賓——在那里,人人有工作、正義、自由和福利”[41]。
科·阿基諾順應了菲律賓人對民主的向往和對專制的不滿,在她所到之處,大批民眾簇擁著她,高呼“科麗!科麗!”她提出競選口號“已經太久——我們受夠了——換掉他!”每一次講演她都以這句話作為結束語,每到此時,聽眾都發出贊同的歡呼聲。[42]當馬科斯總統根據選舉委員會提供的虛假數字,宣布自己是勝利者時,科·阿基諾馬上提出質疑,并號召全國民眾不服從政府。她提出七條非暴力不服從計劃,包括:在馬科斯宣告就職后的第一周罷工和罷課;抵制“親朋好友銀行”,要求民眾提取他們在這些銀行的存款或不在這些銀行開戶頭;抵制馬科斯所控制的媒體;民眾推遲付水電費;抵制馬科斯“親朋好友”的商店,不到這些商店購物。[43]她還宣布自己是真正的獲勝者,于1986年2月25日宣誓就職總統。
在日益高漲的反對聲浪面前,1986年2月25日馬科斯帶著家人和親朋登上去往美國的飛機,逃離菲律賓,結束了他長達20年的統治。馬科斯的倒臺是多重力量合力的結果:人民力量、反對黨派、軍方和美國,菲律賓婦女在前兩種力量中發揮主導作用,各階層婦女都充分動員起來,從反對派領導人阿基諾夫人到家庭婦女,從上流社會婦女到女工和農婦,從教授到修女,她們全都參與了這場激動人心的民主運動。而阿基諾夫人是領導民主運動的核心人物,這位一直以“家庭主婦”自居的女性看起來與亂哄哄的政治如此不協調,但最后“居然成為這個派系林立、騷亂不斷的國家的領袖”[44],并成為菲律賓第一位女總統。
三 為什么是科·阿基諾?
科·阿基諾在當總統前只是家庭主婦,并無從政經歷,而當時反對派陣營里不乏政治經驗豐富的男性精英,包括“統一民族民主組織”領袖薩爾瓦多·勞雷爾(Salvador Laurel)、手握軍權的拉莫斯和恩里萊。“即使阿基諾很快變成了斗爭的象征,但是在這些日子的早期,沒有人把她看作一位潛在的領導人,她自己也沒有為自己設定過這樣的角色。而且,她缺乏一些成為領導人的品質,如經歷、野心與自信,而那些反對派男性領導人反而擁有這些特質。”[45]那么,為什么科·阿基諾能被推舉為總統候選人,并最終獲勝?
(一)“政治替代者”與家族政治的光環
阿基諾的死讓他成為一個偶像,一種道德象征。在這之前,他只是眾多反對派領袖中較會玩弄政治把戲的一員。然而,在成為威權統治的受害者和為民主犧牲的“殉難者”后,阿基諾的種種弱點被完全洗刷,成為“英雄”。一位記者在看到阿基諾的尸體后寫道:“(因為他)是政客,可能在他心中并沒有菲律賓的利益,他可能不熱愛他的國家和人民。我看到他蒼白的臉、被子彈打中的傷口,襯衫上滿是血跡,我對自己說,不,尼諾,我不再懷疑,你熱愛你的國家和你的人民,上帝保佑你,永遠,不論你在哪里。”[46]這段話清楚地表明,“殉難”讓一名政客超越了生前的重重爭議,讓他成為民主運動的精神偶像和道德源泉。
而科拉松·阿基諾“英雄的遺孀”這一身份讓她從踏入政壇開始就有了深厚的群眾基礎。她在演講中總是先播放阿基諾生前的講話,然后回憶自己的家庭在馬科斯統治下所受的苦難,每一次演講都“引起了許多人掉下眼淚……他們因她的喪偶而為她悲傷”[47]。科拉松凄苦的形象正好迎合了菲律賓傳統政治文化中強調個人魅力和感情用事的一面,激起了聽眾的同情心。阿基諾的民主光環也照耀到他夫人的身上,使她也成為民主象征,為她吸引了大量忠誠選民并使其順利地成為“政治替代者”。

傳統大家族的背景更是讓科拉松·阿基諾擁有了優勢明顯的政治資源。科拉松出生于打拉省富甲一方的地主家庭,父親何賽·許寰哥(Jose Cojuangco)和母親德梅特里亞·蘇穆隆(Demetria Sumulong)都來自傳統大家族,這些大家族對菲律賓的經濟和政治進程有不容忽視的影響力;而貝尼尼奧·阿基諾則來自打拉省一個政治望族,這個家族在菲律賓獨立之前就擁有強大的政治勢力,強強聯姻,婚后的科拉松·阿基諾等同于“住在菲律賓經濟和政治權力的中心”[48],這一龐大的家族不僅自身能力雄厚,而且在菲律賓有分布廣闊的主從關系網。雖然科拉松為了保持“民主”形象而很少提及這一事實,但現實是,許寰哥和阿基諾家族在這次競選中幾乎全家出動,她的兄弟何賽·佩平(Jose Peping Cojuangco)是首席戰略師,她的大伯子保羅·阿基諾(Paul Aquino)擔任秘書長,她的小叔子布茲·阿基諾(Butz Aquino)是一個積極的活動家,與一些熱衷于政治的團體有聯系,而她的小姑子魯帕塔(Lupita Kashiwara) 負責媒體(她自己就在媒體工作)。[49]許寰哥家族的強大聲望也是天主教迅速旗幟鮮明地支持科拉松的重要原因。[50]
可見,從科拉松·阿基諾踏入政壇的那一刻起,菲律賓的政治文化就賦予了她在政治上的“先天優勢”。
(二)女性特質的影響
在父權制社會,女性被認為具有“感情的”“柔順的”“合作的”等社會性別特質,而且因為女性活動被局限于私人領域,她們往往也被認為因為遠離了“骯臟”政治而更為純潔。[51]另外,在天主教的影響下,菲律賓社會還格外強調婦女為家庭和丈夫的犧牲和奉獻精神。科拉松·阿基諾就明顯表現出了“女性特質”和對父權制社會下女性角色的迎合。
科拉松·阿基諾一直強調她的家庭主婦身份,即便在決定參選以后,她依然對記者說:“我不是政治家,當尼諾活著的時候,我只是一個妻子和母親。現在我是遺孀和母親。”[52]這種不斷被強調的“家庭主婦”身份和以家庭生活為重的價值取向,一方面將她與活躍于政壇的馬科斯夫婦及其獨裁政治鮮明區分開來;另一方面,當她為了給死去的丈夫主持正義而“被迫”站上演講臺,為了“受苦的菲律賓人”決心競選總統時,一種忠誠的、犧牲奉獻的圣母形象便自然被加諸其身上,增加了她的個人魅力,從而俘虜了大量民眾。事實上,阿基諾夫人“體現了一個被社會所接受的婦女的傳統角色——一個虔誠的女兒(天主教徒)、一個溫柔的妻子、一個非常有教養的母親”[53]。當她出現在人群中時,菲律賓人甚至稱她為“菲律賓的瑪利亞”。[54]
科拉松·阿基諾表現出的“純潔”“非暴力”形象,對長期生活在專制統治下的民眾更是極具吸引力。阿基諾夫人屢次表明自己不是一個政客,不懂政治技巧,甚至沒有辦法提出自己的政治觀點而只能追隨丈夫的觀點。[55]但也正因為如此,她“不知道如何去說謊,不會愚弄別人”,“也不是一個獨裁者”,她將用家庭主婦節儉和高效的家務技巧把這個國家“打掃干凈”。[56]科拉松的“非暴力”形象也同樣深入人心。在性別刻板印象中,女性被認為是柔順而且反暴力的,阿基諾夫人的形象恰好符合這種印象,她在各個場合宣揚實行甘地式的非暴力抵抗,要在“充滿恥辱,以政府暴力和欺詐行為為標志的選舉”中,“通過民主的方式來獲得民主”。[57]對于看慣了暗殺、專制和暴力的菲律賓人而言,這種女性化的“溫柔”和“非暴力”似乎預示著一種光明美好的未來,科拉松也因此被她的人民“視為母親,視為和平、民主和安寧的象征”。[58]
紛爭不斷的菲律賓反對派似乎也更愿意團結在溫順而較少權力欲的科拉松身邊。在1986年總統選舉之前,反對派組成了一個“召集人小組”(Convenors)以選出代表參加競選,但各個候選人及其支持者一直互相爭持。一開始,科拉松只是通過自己身為阿基諾遺孀的道德號召力讓陷入僵局的會議繼續下去,但漸漸地,許多反對派領袖發現“只有科拉松站出來,才能終止反對領袖們在這個問題上的爭吵”[59],最終一致同意提名科拉松為總統候選人。但是,反對派似乎只是將科拉松視作過渡時期的一個團結的象征和吸引民眾的招牌而已,并沒有真正把她放在眼里。他們認為,屢次拒絕參選總統的科拉松較為溫順,易于操縱,即便當選后也只是一個傀儡,不會威脅到他們施行權力。當時,科拉松最有力的對手勞雷爾一直不愿意放棄競逐,但就在選舉前夕,他突然宣布與科拉松達成協議,將作為她的副總統搭檔參加競選。事后,勞雷爾承認自己當時認為,科拉松在當選后會回到“合適的”象征性角色上,讓他掌握實權。[60]
在父權制觀念的影響下,科拉松·阿基諾以母親和遺孀的身份,以其傳統的女性特質贏得了民眾和反對派的擁護。在這里,女性身份成為一種優勢,但強調女性身份贏得競選卻為科拉松將來的執政種下了禍端,也為其后接連不斷的叛亂埋下伏筆。
(三)民主的象征
如前所述,馬科斯政權的專制腐敗以及菲律賓的經濟社會亂象激起了社會各階層的不滿,要求民主和改革的呼聲越來越大。但在威權統治下,菲律賓的權力實際上集中在馬科斯一人之手,政府不可能有民主改革的動力,民主化只能起于體制之外,即通過“人民力量”推翻威權政府。正是這場來自體制之外的運動,讓從未踏足政壇的家庭主婦科拉松·阿基諾得以走上前臺。
貝尼尼奧·阿基諾遇刺后,科拉松·阿基諾開始走上政治舞臺,批判馬科斯的專制和腐敗,提倡民主和自由。阿基諾夫人所提出的清除壟斷和腐敗、發展經濟、維護人權和貫徹土地改革方案等口號與馬科斯治下的菲律賓現狀形成鮮明對比。當她屢次表示“我是(馬科斯)政權的受害者”,并“決心為我們可愛的全體人民創造一個公正和福利一體的菲律賓而進行長期不懈的斗爭”[61]時,完全對應了菲律賓人對專制的不滿和對民主人權的向往。“人們意識到,科拉松是菲律賓社會改革的一個象征,雖然這一點也許未必僅指阿基諾夫人個人……只要任何一種新事物或新人物出現,清除現實社會弊端,人們都是樂于接受的。”[62]于是科拉松所到之處,“科麗萬歲!”與“民主自由萬歲!”的呼聲總是同時響起。阿基諾夫人反對馬科斯獨裁的立場,讓她在民眾心目中自然具有了“擁護民主”的形象,被視為民主的象征,得到了民眾的擁護。

“民主自由”的形象也讓阿基諾得到了關鍵力量的支持。在置換式民主轉型中,“軍方的不滿是使政權垮臺的最基本的力量”[63],而阿基諾對民主的提倡讓軍方有了堂而皇之的叛變理由。如前所述,實施軍管法以后,一些年輕軍官因長期得不到晉升、薪金待遇差而感到不滿,阿基諾在競選時提出“我們將使一些年邁的將軍們退離他們現在的崗位,讓更多的年輕上校走到重要的崗位上”[64],這一許諾無疑進一步拉攏了中下層軍官;至于在人民力量運動中起決定性作用的國防部長恩里萊和副總參謀長拉莫斯,很早便對馬科斯任命的總參謀長法比安·維(Fabian Ver)心懷不滿,認為其壟斷軍隊大權,對他們的地位和政治前途造成威脅。RAM Boys 的領袖恩里萊與馬科斯和伊梅爾達積怨尤深,一直尋找奪權機會,[65]而科拉松的反獨裁民主運動便是最好的理由和機會。在發動兵變的講話中,恩里萊和拉莫斯都將兵變理由歸結為馬科斯的獨裁統治讓他們相信馬科斯當局并沒有真正得到人民的擁戴,他們此舉是要“創造一個正常、美好的菲律賓,使我們的人民能像以前那樣沐浴在自由之中,追求自己的理想,實現自己的愿望”[66]。此話一出,恩里萊和拉莫斯立即得到人民和天主教會的大力支持。另外,隨著民眾運動的發展,要求民主的呼聲越來越高,推翻威權政權已成不可逆轉之勢,這一形勢的變化也促使美國改變原先兩邊下注的立場,決定不再支持馬科斯,導致馬科斯最終放棄了權力。[67]
(四)精英女性的能力
科拉松·阿基諾雖以“家庭婦女”形象示人,但從其家境和成長經歷來看,她更像是傳統的菲律賓“精英”。
出身大家族的科拉松從孩提時候起就一直習慣于見大人物,家庭中的男性都熱衷于政治,更有一位全力支持丈夫和兒子參政的母親。[68]她13歲便到美國讀書,曾在費城拉文山學院和紐約市修女會辦的圣母學院學習,1949年到紐約圣文森特山學院專攻法語和數學,1953年畢業后回國就讀于菲律賓遠東大學法律系。[69]良好的教育無疑讓阿基諾具備了參與政治的基本素質。與充滿政治野心的貝尼尼奧·阿基諾結婚后,科拉松有了更多接觸各類政治人物和參加各種政治聚會的機會,貝尼尼奧的被捕入獄更使阿基諾經受了一次全方位的政治訓練,“每周六24小時只有他和我在一起,關在監禁他的監獄里。我們有天下所有的時間彼此傾吐肺腑之言。這就是我政治教育的起點。”[70]她成了聯系丈夫與菲律賓政壇的紐帶,代表丈夫在反對派中間講話。丈夫遇刺后,她走上政治舞臺,發表大量講演,斡旋讓反對派團結一致。可以說,科拉松在往后風波迭起的政治生涯中能一次次化險為夷并不是出于幸運,而是大大得益于從小的教育和婚后的政治訓練,得益于她個人的政治能力。
1986年選舉期間,羅慕洛夫人曾與科拉松會面,她敏銳地看到這位女候選人“頭腦冷靜。我認為沒有任何人能操縱她。她看上去是那種清醒、鎮定、不易沖動的人,樂于傾聽別人的意見,然后自己拿主意”,并認為報道阿基諾夫人毫無政治經驗的新聞大錯特錯。[71]實際上,宣傳阿基諾夫人缺乏政治經驗的媒體很可能正是受到科拉松本人的誤導,科拉松似乎很擔心自己被定義為傳統的菲律賓“政客”。[72]至于“缺乏政治經驗”,對她而言不僅不成問題,反而還是一個優勢。她曾在競選中針對“沒有經驗”的批評這樣說道:“我知道我在經驗上無法與馬科斯先生比肩。我承認,我缺乏欺騙、偷竊、說謊以及暗殺政治反對者的經驗。”[73]她對自己的缺乏經驗表示心懷感激:“感謝上帝,我確實與他(馬科斯)有差別。因為如果我們真要拯救我們的國家,我們需要非常不同于馬科斯的領袖。”接受記者訪問時,她也常常強調“我與馬科斯是完全不同的”。[74]顯然,科拉松已經準確地預見到,對威權政權極度不滿的菲律賓民眾需要一個與馬科斯夫婦形象完全相反的人,而她要做的,就是把自己塑造成民眾需要的人。作為家庭婦女,她理所當然會被認為遠離粗魯和骯臟的政治,遠離貪污和腐敗,她的“沒有政治經驗”恰恰可以作為其純潔、清廉、非暴力的證據。
可見,科拉松·阿基諾的政治經驗雖然的確不如她的男性競爭者,但她具有政治能力,也有敏銳的政治洞察力。這種個人能力讓她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菲律賓的本土政治特點和民主化訴求,并最終走上菲律賓總統之位。
綜上,與馬科斯和其他男性領袖相比,科·阿基諾擁有的最大優勢是強大的道德資本,她也將道德資本最大化,強調自己是受害者、賢妻良母、家庭主婦、虔誠的天主教徒,因而純潔、民主、非暴力,能帶來菲律賓的“改變”。民眾飽受馬科斯的專制、腐敗、骯臟政治之苦,對擁有強大道德資本的阿基諾夫人懷有期望,天主教會也對阿基諾夫人的道德優勢極為贊賞,大力支持,最終成就了菲律賓第一位女總統的上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