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灣的舊時光

我的家鄉有一條小河灣，叫彭家灣。

有一年，一個姓彭的男子因為躲避災難，偶然路過這里，他被天邊成群的白鶴，地上的肥美水草，久久吸引。于是，就在這里搭棚，墾荒，播種。后來，娶妻生子，子孫后代越來越多，一條灣全是彭氏人家，“彭家灣”就響亮地被人叫了起來。

有了名字的彭家灣，因為有了人，也就有了歲月，有了歲月里的煙火氣息，柴米油鹽和家長里短。

我出生的時候，彭家灣還是茅草土墻房子居多。打上木頭樁子的圍欄上，爬滿了牽牛花。圍繞著屋子的竹林在風中簌簌作響。桃和李，絲瓜和南瓜，在圍欄院子里，該開花時開花，該結果時結果。

柴扉木門，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進進出出。吃飯時，常見女人端著碗，站在自家門口大聲喊別人家女人的名字。很快，女人們端著飯碗的身影紛紛從各自家門口冒了出來。吃飯時間就成了互道家長里短的好時機，而少有的可口美食在一個個碗中被傳遞、分享。

彭家灣的人一多，自然就需要立一些規矩。逢年過節，敬神祭祖，婚喪嫁娶，迎來送往，父慈子孝，與鄰和睦……彭家灣就遵照定下的規矩辦。

彭家灣的時光，是用井水泡茶，河水洗衣。茶葉是自家坡上茶樹上摘來的，或是山坡上的野菊花，摘一把，放鐵鍋里一熬，盛在粗碗中。微苦帶甜的味道就在咕咚聲中頓時溢滿口腔，再用手抹抹嘴，疲憊和口渴都消融在無邊的日子里了。

衣裳在高高舉起的棒槌里，在寬寬的石板上，在清冽的河水中，隨手沉浮。純棉的布料在水中慢慢地軟，慢慢地艷。洗好的衣物有的鋪在黃荊枝丫上，有的掛在竹竿上、尼龍繩上。干透，收好，疊放在木頭箱子里。晚上，洗去一身的疲憊，穿上還帶著陽光味兒的衣服，瞬間有了貼心的暖。

彭家灣的歲月，是早上媽媽拿鐵掃把(一種植物扎成的掃帚）大刀闊斧地清掃門前曬壩里的落葉，塵土，鳥糞，還有雞狗昨天踩過的腳印；是看黃螞蟻搬家，蜘蛛排八卦陣；是赤腳奔跑在竹林間逮筍子蟲；是太陽透過屋頂的亮瓦，照在水盆里，墻上有了彩虹般閃動的艷麗；是低頭，彎腰，塞柴，擦火柴，那煙熏的咳嗽，伴著淚水，響個不停。

這是彭家灣一天里最值得記錄的疊拼光陰。

當第一聲春雷滾過，樹葉沙沙，屋檐滴答，彭家灣的人們就笑了。種子，在風和雨的作用下，發芽，出苗，抽枝，一天一個樣地變化著，它們比風中的孩子長得更快。

春播秋收。紅苕堆成小山，在屋子的一個角落；玉米堆成小山，在屋子的另外一個角落；一把把紅辣椒稈，豆子稈從中分開，卡在高高的橫竹竿上，一根根，一把把，一排排，如一隊隊整齊的士兵。

收割一完，彭家灣的冬天就到了。下雪的天，大人們都不出工。母親熬上一大碗黏稠的糨糊，找出一些不能再穿的舊衣服，翻出往年做新衣時剩下的碎布，還有撿來的一些竹筍殼，一股腦兒地全擺出來，過年的新布鞋就在那個下雪天有了盼頭。

小孩子們把扁豆、豌豆放在取暖的火籠里烤。噼里啪啦的聲音爆過后，就用小手在火籠里掏。剛出火籠的豆子，燙，在兩個手心里顛來倒去，幾個回合后，被準確無誤地丟到了嘴里。歡呼聲，撕開了雪天的一個口子。

一轉眼，祖祖輩輩的日子就過成了回憶。當草房變成瓦房，磚房，樓房，當低矮變成高大，狹小變成寬敞，老人們在陽光下綻開笑容，年輕人卻開始了遐想聯翩：城市冒著尾氣的汽車，聳入云霄的高樓，豪華的電影院，化著妝的俏姑娘，還有霓虹燈下的熱鬧……無不是他們喜歡的。每回轉一次彭家灣，總說彭家灣的路太窄、山太高、位置太偏，又抱怨彭家灣太散、太靜、太慢，散得無所歸依，靜得沒有人氣，慢得消磨心智。

年輕人在蠢蠢欲動中，忽地熱血上涌，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沖進大城市再說。打各種工，做各種生意，目的是拼命賺錢，賺夠了買房的錢，就把家搬到城里去，讓孩子到城里讀書，老人到城里帶娃、做家務，并美其名曰：有了出息。

老人去了，很快又想方設法要回到彭家灣來。

與城里人相比，他們的衣服不合時宜，他們的語言不合時宜。菜市，轉一圈，啥都貴，到處聽說這不敢吃，那也不能吃，也就啥都不敢買……在擁擠的人流中，滿眼陌生，更找不到一個可以掏心掏肺的人。

在老人們眼中，城市是一座座孤島，人情更如生鐵般冰冷。歲月里，有的老人開始與城市妥協，慢慢習慣了獨來獨往。村莊的曾經，漸漸淡出了他們的視線和話題。

有的老人在和兒女們爭吵后，又回到了彭家灣。孩子們也許忙，也許惱，還有怨。倔強的他們回家的周期越來越長，而老人們過年過節時，總是倚著門框，眼巴巴地望。

春節，兒子回鄉。年夜飯后，看著一天天衰老的父母：你們為啥非要在這窮鄉僻壤里過苦日子，城里哪點不好?

有孩子陪伴，老人高興，喝醉了酒：大城市里，感覺我比螞蟻還小，比塵埃還低，而在這里，我的影子威風八面，聲音八面威風，你們好像擁有了一切，卻獨獨不見你們自己。

人呀！一輩子做這做那，爭來爭去，偏偏做不了自己，偏偏丟失了自己。

兒子聽了，沒再說話，只是一個勁地喝酒。頭昏眼花時，就跑到屋子外吹風。吹著吹著，忽然號啕大哭起來，哭聲響徹彭家灣的溝溝坎坎，融進了無邊的夜色里。

彭家灣的歲月，一下就有了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