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rèn)識彭家灣
彭家灣是川南的一個普通小村莊。草房和瓦房,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地散落在彭家灣的山巒間,溝溝坎坎里。
早上,當(dāng)?shù)谝豢|陽光照耀著彭家灣時,路上已印滿了深深淺淺人畜的腳印。
雞睜開蒙眬的眼睛,定了定神,開始在田間草地上尋找一切可以吃的東西。牛羊在山坡上啃著露水草。鴨子搖搖擺擺,嘎嘎叫著,朝外走去。
坐在門墩上的孩子,揉著眼睛,頭點了一下又一下。
鳥悄悄飛來,又悄悄飛走。
一只狗的汪汪聲,被另外一只狗接住,很快,整個彭家灣到處都是汪汪聲。
把彭家灣連成了一串的,除了狗叫聲,還有炊煙。
炊煙從各家的煙囪里冒出來,飄散中,在空中相遇、相融,最后籠罩了整個彭家灣。
一位男子,扛著一把鋤頭,嘴里吹著口哨,走在田間小路上。遠(yuǎn)處,一個男人揚(yáng)著鞭子,使牛耕地的吆喝聲清晰傳來。
聽到狗叫聲,男人停下手里的活,抬頭望了望炊煙,聽了聽狗叫聲,又繼續(xù)著手里的活。
彭家灣,地處偏僻,一輩子也沒有幾個陌生人找來。
家里的一切不用擔(dān)心,有老人或者女人在家做早飯。即使家里沒有任何人,彭家灣人也很放心把一個家,一個村莊扔給白天的原野。
牛有時候偷懶,就能聽到男人訓(xùn)斥:畜生,你爺爺在我手里都比你勤快多了。
男人說完這話,忽然意識到,陪伴他耕地的牲口、農(nóng)具,都已經(jīng)換了幾茬了。
彭家灣的牲口,雖然不說話,但其實有時候比人更清楚村莊發(fā)生的一切,也更看得清彭家灣的是是非非。我想牲口如果可以說話,一定會給彭家灣的人講出許多事情的真相。
彭家灣人叫它們畜生,不知道在牲口的世界里,把人叫作什么,會叫人的名字嗎?
在彭家灣,所有的草都叫草,所有的豬都叫豬,所有的雞都叫雞,但所有的人并不叫人,而是有一個固定的名字。
有了名字的人,也都是名人。
在這樣一個村莊里,誰不認(rèn)識誰呢?誰與誰不發(fā)生點關(guān)聯(lián)呢?
彭家灣的人不會因為有了名字就洋洋得意,更不會因為有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就覺得與眾不同,高人一等。
只是有的名字,一輩子也沒有被幾個人叫過,就在戶口簿上消失了。
消失前,彭家灣人得給自己的去處找個窩。
如果你看到一位老人常背著手,在村莊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你不要以為他僅僅是為了看莊稼,他極有可能是在為自己尋找一塊合適的墓地。炊煙通天,墓地通地,上天入地,入土為安,就是彭家灣人最理想的完美結(jié)束。
所以,尋得一塊讓后人發(fā)達(dá)的風(fēng)水寶地,對彭家灣的人來說,是一生都很重要的事。
在彭家灣,有的人一輩子都沒有走出村莊。村莊就是他們的全部世界。
所以,平時生活中,牛羊啃了哪家的莊稼,雞吃了哪家的菜地,干旱季節(jié)哪個先搶了水,甚至哪家丟失一個雞蛋,損失了一鋤頭土,都不是小事情。
因為在彭家灣的人看來,這些都是活下去的口糧。活下去,活著,比任何事都重要。
一個人活下去的理由也許只有一根繡花針那么大,但也要為繡花針努力活著。
活,有很多種活法。樹挪死人挪活,這樣的問題,對彭家灣的人來說,只能是可以偶爾想一想的問題。
多年以來,他們住在同一座房子里,推開同一扇門,關(guān)上同一扇窗,睡同一張床。
家具也很簡單,以結(jié)實耐用為主。一張結(jié)實的雕花木床,幾個裝糧食的柜子和一個放衣服的紅色油漆木箱,就完成了臥室大件家具的擺設(shè)。
鐵環(huán),彈弓,彈珠,紙煙盒,糖紙,是小孩子們的玩具。
當(dāng)晚霞落下最后的余暉,煤油燈亮了起來。人的影子開始在土墻壁上晃來晃去。人們在燈下,做飯,讀書,抽煙,縫補(bǔ)。
縫補(bǔ)的女人和做手工的女孩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她們不化妝,也沒有任何的首飾,只有日光浴,煙火味。
彭家灣人把這樣的地方,叫家。家,不僅僅是那一座房子,更是在房子里生活的每一個人,每一天發(fā)生的點點滴滴。這些點點滴滴,只有同一個屋檐下生活的家人,才知道,也才能共享。
家是這世界上最小的團(tuán)體單位,村莊是中國地圖上最小的地域單位。在彭家灣這個小村莊里,村頭有人使勁咳嗽,村尾都知道。
就是這樣一個彭家灣,春天一來,桃花、李花開過后,也就有了桃子和李子吃。麥子收割完,還有麥粑和面條吃。
夏天,下河洗澡,撈魚撈蝦,粘知了,捉竹筍蟲,抓蜻蜓,逮螢火蟲,是小孩子的主要娛樂活動。山洪暴發(fā),電閃雷鳴,七色彩虹,是常見的風(fēng)景。
秋天,大地遼闊,天高云淡。糧食堆成小山,在屋子的一個角落。瓜果,花生,在屋子的另外一個角落。秋雨一下,人們就開始睡懶覺。
冬天,雪花飄落,世界一片雪白。
一只灰色的野兔,長著桃紅色的眼睛,從雪下面的洞里鉆了出來,在雪地里一起一落地奔跑,銀白色的原野也隨之起伏著。孩子們忙著捕鳥,玩過家家的游戲。大人們忙手工,忙婚喪嫁娶。老人們抱著火籠,咳嗽著,期待立春的到來。
那時的彭家灣,沒有電影院,只有偶爾的“壩壩”電影;沒有音樂會,只有收音機(jī)、廣播里的革命歌曲;沒有保險和養(yǎng)老金,以養(yǎng)兒防老的傳統(tǒng)方式頤養(yǎng)天年;也少有離婚,只有相守到老。
一個孩子降生在冬天,全家的臉上笑成了花。誰承想,這孩子的母親,還沒坐完月子,就香消玉殞。
孩子的奶奶,是專門給村人消災(zāi)除難的“仙婆”,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兒媳死去。
“仙婆”請來風(fēng)水先生,看了一塊寶地,埋葬了兒媳,還搬離了原來的地方,重新修建了房子。
搬進(jìn)新房不久,一場高燒后,孩子再也不能開口說一句話。啞巴孩子瘋掉后的嗚嗚聲,撕開了彭家灣舊時光的一個口子。一些新的事物,開始源源不斷從這個口子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