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福爾摩斯探案全集第五輯:巴斯克維爾的獵犬
- (英)柯南道爾
- 4481字
- 2022-11-08 09:51:53
第一章 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坐在餐桌上吃早點,他除了常有的徹夜不眠的日子外,早上總是很晚才起床。我站在壁爐前的地毯上,拿起頭天晚上我們的客人落下的手杖,這是一根做工精細、很有分量的木制手杖,頂端呈圓球狀,木料產于檳榔嶼,名叫檳榔子木。緊挨著手杖頂端的是一圈很寬的銀箍,差不多有一英寸寬,上面鐫刻著“贈予M. R. C. S. 詹姆斯·莫蒂默,C. C. H.的朋友們敬贈”,還附上了“1884”這個日期。這種手杖通常是那種舊式私人醫生使用的——顯得莊重、堅固、放心。
“對啦,華生,你怎么看這根手杖呢?”
福爾摩斯背朝我坐著,而我也并沒有弄出什么動靜來。
“你怎么知道我在干什么事情呢?一定是你的后腦勺上也長眼睛了吧。”
“我眼前最起碼有一把鍍銀的、擦得錚亮的咖啡壺啊,”他說,“不過,華生,告訴我,你從我們客人的手杖上都看出了什么端倪呢?很遺憾,我們沒能見到手杖的主人,也就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因此,這件意外的留念品就變得非常重要了。你已經細心地觀察過手杖了,給我描述一下它的主人吧。”
“我覺得,”我說,盡可能遵循我同伴推理的方法,“這位莫蒂默醫生必定在醫學上成就卓著,接近老年,所以那些認識他的人士才把這個紀念物贈送給了他。”
“很好!”福爾摩斯說,“好極了!”
“此外,我還認為他很可能是一位在鄉村行醫的醫生,出診時,多數時候要靠步行。”
“這是為什么呢?”
“因為這根手杖原本很漂亮,但現在它的下端已經被敲碰得很厲害了,我很難想象一位在城里行醫的醫生會攜帶這樣一根手杖。包在下端的厚鐵包頭也已經磨破了,很顯然,他曾經拄著它走過了很多的路。”
“很有道理!”福爾摩斯說。
“還有就是,上面還刻著‘C. C. H. 的朋友們敬贈’。于是我猜測,那是當地的一個獵人協會,他很可能曾經給該協會的會員提供了一些外科救助,因此,他們送了這件小禮物給他以表謝意。”
“確實啊,華生,你很了不起,”福爾摩斯說著,把椅子向后推了推,點了一支煙,“我必須得說,你在敘述我的那些微不足道的所謂成就時,妙筆生花,以致常常習慣性地低估你自己的才能。你可能本身并不能發光,但你一定是個光的傳導體。有些人自身并沒有什么天分,但卻有著非凡的激發天分的能力。我承認,親愛的朋友,我真是多虧有你啊。”
我從未聽他說過這么多的話,我承認,他的話給我帶來了極大的快樂,因為我先前每每對他表露欽佩之意并且試圖將他的推理方法公之于眾時,他總是抱著不以為然的態度。我琢磨著,自己現在已經掌握了他的那套方法,還在實際中較好地加以運用了,所以才得到了他的贊許。想到這里,我感到很驕傲。這時,他把手杖從我的手里拿了過去,用肉眼審視了幾分鐘。他隨即顯露出一副興致勃勃的神態,放下手里的煙卷,拿起手杖走到窗前,再用放大鏡仔細觀察起來。
“很有意思,盡管簡單明了,”他說著,回到了他最喜歡的那張長椅的一端坐了下來,“手杖上的確有一兩處能夠說明問題的地方,這為我們的推理提供了基礎。”
“我遺漏什么情況了嗎?”我問,有點自以為是,“我相信,沒有忽略掉重要的情況吧?”
“親愛的華生,你的結論恐怕大多數都不正確呢!坦率地說,我在說你激發了我的靈感時,真正的含意是:我在給你指出謬誤之處時,往往就被引向了真理。但這并不是說你這次完全錯了。那人肯定是一位在鄉村行醫的醫生,他確實要步行很多路。”
“那我是說對啦。”
“就只在這一點上。”
“但這是全部的事實啊。”
“不,不,親愛的華生,根本不是全部——絕對不是全部。我給你提示一下,比如說,給一位醫生贈送紀念品的人很有可能是醫院的,而不是什么獵人協會的。而在醫院(Hospital)前面加上字母C. C. 自然就是查令十字街(Charing Cross)兩個單詞的首字母了。”
“你或許是對的。”
“有這方面的可能性。如果我們把這當成一種有效的假設,那就有了一個猜測我們的上門客人的新依據了。”
“行啊,我們就假定C. C. H.代表查令十字街醫院,那又怎樣據此做進一步的推斷呢?”
“難道沒有一點結論凸顯出來嗎?你了解我的推理方法,使用一下吧!”
“我只能得出一個顯而易見的結論,那就是,那人先是在城里行醫,然后才到鄉村去的。”
“我們恐怕還得往更深層里去探討這個問題。如此一來,我們就要考慮,這件紀念品最有可能是在什么樣的情形下贈送出的呢?他那些朋友在什么時候會聯合贈送給他一件禮物以示祝愿呢?很顯然,是在莫蒂默醫生辭去醫院職務,去當開業醫生時。我們聽說過有這種饋贈的情況。我們又都肯定他是從城里醫院轉到鄉下行醫的,那么,我們由此推斷該禮物正是在他事業轉變之時送給他的,這應該不算太牽強吧?”
“好像真的有這種可能。”
“是啊,你可以看出,他不可能是一名醫院的主治醫師,因為只有在倫敦行醫相當有名望的人才能享有這樣的地位,但這樣的人是不會流落到鄉村的。那么,他是做什么的呢?如果他是在醫院工作,但又不在主治醫師之列,那他就只可能是一個住院外科醫生,或者是住院內科醫生——地位和醫學院高年級的學生差不多。況且,他是在五年前離開醫院的——這一日期被刻在手杖上了。因此,親愛的華生,你推測的那位神情莊重的中年醫生就化為烏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三十歲不到的青年人。他親切和藹,安于現狀,馬虎健忘,還養有一條心愛的狗,我可以大致描述出狗的體型比貍犬大,但比獒犬小。”
我心懷疑慮,哈哈笑了起來。夏洛克·福爾摩斯則靠在他的長椅上,對著天花板吐著飄蕩不定的小煙圈。
“至于后面那部分,我無法核實你是否準確,”我說,“但我們至少可以根據他的年齡和從業經歷來找出幾個可能的對象,這一點是不難做到的。”我從放醫學書籍的小書架上把那本醫療手冊拿下來,翻到了人名欄所在的頁碼。里面有好幾個姓莫蒂默的醫生,但與我們的來客情況相仿的卻只有一個。我大聲念出了有關他的記載:
詹姆斯·莫蒂默,德文郡達特莫格林彭人,1882 年畢業于皇家外科醫學院,1882 至 1884 年期間在查令十字街醫院任駐院外科醫生。因撰寫了題為《疾病會隔代遺傳嗎》的論文而獲得杰克遜比較病理學獎,是瑞典病理學協會的通訊會員。曾撰寫過《幾種隔代遺傳的畸形癥》(1882 年刊載于《柳葉刀》
),《我們在前進嗎》(1883 年 3 月刊載于《心理學》),并擔任過格林彭、索斯利和高岡等教區的醫務官。
“沒提到那個當地的獵人協會吧,華生?”福爾摩斯說,揶揄地微笑著,“但正如你目光敏銳地觀察到的那樣,他是個鄉村醫生。我認為自己的推論是站得住腳的。至于那幾個形容詞,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用的是‘親切和藹,安于現狀,馬虎健忘’。因為以我的經驗來看,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待人親切和藹的人才能收到紀念品;只有安于現狀且不貪功名的人才會放棄倫敦的事業,而跑到鄉下來;也只有馬虎健忘的人才會在你屋里等了一個小時后,沒留下自己的名片,卻落下了自己的手杖。”
“那條狗呢?”
“它養成了叼著這根手杖跟在主人后面的習慣。因為這根木手杖很有分量,狗只得緊緊地咬著它的中間部位,這樣一來,上面的狗牙印就非常清晰了。從這些牙印間的空隙來看,我認為狗的下巴比貍犬的寬,比獒犬的窄,它估計是……對了,它一定是一條卷毛長耳獚犬。”
他早已起身,說話時一直在屋里來回踱步。話音剛落,他就在向外突出的窗臺前停了下來。他的聲音里充滿了自信,這讓我覺得很奇怪,便抬頭瞥了他一眼。
“親愛的朋友,你對那條狗的事情怎么能這么肯定呢?”
“原因很簡單,我現在看到了那條狗在我們大門口的臺階上呢,而且它的主人按的門鈴聲也已經響起來了。不要走開,我請求你啦,華生。他是你的同行,你在場肯定會對我有幫助的。命運之中充滿戲劇性的時刻到了,華生,你聽到的樓梯上傳來的腳步聲正一步一步地走進你的生活,然而,你卻無法知道這是福還是禍。詹姆斯·莫蒂默醫生,醫學界的人物,要向夏洛克·福爾摩斯——犯罪問題專家——請教些什么問題呢?請進!”
客人的聲音和容貌讓我很是驚訝,因為我先前料想他是一位典型的鄉村醫生。他是個極高極瘦的人,一個長長的鳥嘴似的鼻子凸顯在兩只距離很近的眼睛之間。他的眼睛呈灰色,銳利的目光在金邊眼鏡的后面閃爍。他穿著一身職業裝,但樣子顯得很邋遢,因為他的外衣已經弄臟,褲子也已磨損。盡管他還很年輕,但長長的后背卻已經彎曲,走路時腦袋向前傾探,有一種貴族般慈祥的風度。他一進門就看到了福爾摩斯手里拿著的那根手杖,高興得大叫了一聲,徑直向福爾摩斯跑去。
“我太開心了!”他說,“我一直在想它是落在您這了,還是落在了輪船公司?我寧愿失去整個世界,也不愿丟失這根手杖。”
“我想,它是人家贈送給您的吧。”福爾摩斯說。
“是的,先生。”
“是查令十字街醫院的同事們送的嗎?”
“是我結婚時那里的兩個朋友送的。”
“天哪,天哪,真是糟糕!”福爾摩斯搖了搖頭說。
莫蒂默醫生有些吃驚,眼睛在鏡片后面眨了眨。
“怎么會很糟糕呢?”
“因為您打亂了我們剛才做的一些推測,您剛才說是在您結婚的時候,對嗎?”
“是的,先生,我一結完婚就離開了醫院,同時也遠離了成為顧問醫生的希望。為了建立一個自己的家庭,這樣做是很有必要的。”
“是啊,是啊,我們畢竟還沒有錯得離譜,”福爾摩斯說,“對啦,詹姆斯·莫蒂默醫生——”
“叫先生,先生,叫先生——只是個微不足道的英國皇家外科醫師學會會員而已。”
“很顯然,你是一個思維縝密的人。”我說。
“一個對科學略知一二的人,福爾摩斯先生,一個在未知的浩瀚海洋邊揀拾貝殼的人。我想自己是在跟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本人講話,而不是——”
“不,這是我的朋友華生醫生。”
“非常高興能見到您,先生。我聽到人們在提到您的大名時也會提起您朋友的名字。您讓我很感興趣,福爾摩斯先生。沒想到您的頭蓋骨這么長,額頭這么高,您不介意我用手指觸碰一下您的頭頂骨縫吧?在沒有您的頭骨實物之前,如果按您的頭蓋骨做一個模型,那對任何人類學博物館來說都會是一件出色的標本。我本不想惹人討厭,但必須承認,真想得到您的頭蓋骨。”
夏洛克·福爾摩斯揮了揮手,示意我們的不速之客坐到椅子上。“我看得出來,您對自己的本行可真肯用心思考啊,先生,這一點和我相似,”他說,“看到了您的食指,知道您是自己卷煙抽的,如果想抽煙,就請自便吧。”
客人掏出了紙和煙絲,三兩下就卷成了煙卷,手法靈活得驚人。他那修長的手指抖動著,像昆蟲的觸須那樣細巧、敏捷。
福爾摩斯沉默不語,不過他那快速轉動的眼珠告訴我,他對我們這位有些怪異的客人頗有興趣。
“我猜想,先生,”他終于開口了,“您昨晚光臨此地,今天再次造訪,總不會是僅僅為了來量量我的頭蓋骨吧?”
“不,先生。不……不過同時又有那樣的機會我也會很高興的。福爾摩斯先生,我來找您,是因為我了解自己毫無實際的生活經驗,但我偏偏又碰到了非常嚴重而又非常離奇的問題。在我眼里,您是全歐洲第二高明的專家——”
“是嗎,先生!敢問榮登榜首的那位是誰呢?”福爾摩斯問了一聲,語氣有點刻薄。
“要論最具嚴密科學頭腦的人,貝蒂榮先生占有很大的優勢。”
“那您去請教他不是更好嗎?”
“我說的是,先生,針對最具嚴密科學頭腦的人。但就處理實際事務的經驗而論,大家公認您是獨一無二的。先生,我想,我沒有故意——”
“稍微有一點點,”福爾摩斯說,“我認為,莫蒂默醫生,您不要多說不相關的事情了,還是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您在什么問題上想要我效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