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福爾摩斯探案全集第四輯:夏洛克·福爾摩斯歸來
- (英)柯南道爾
- 14485字
- 2022-11-08 09:51:37
第一章 空屋歷險記
1894 年春天,尊貴的羅諾德·阿德爾莫名其妙地被人殺害了。案件引起了整個倫敦的關注,上流社會為之驚愕不已。因警方公布了案情,故而人們對案件已經有所了解了。但是,大概因為起訴的理由充足,警方并沒有把事實全部公布出來。案發至今快十年了,直到現在,我才獲準披露那些警方沒有公布的事實,以便大家了解案件的原委。案件本身很值得關注,但是,對我而言,比起后續發生的那件難以想象的事情來,它實在是算不了什么。我生平也算有過豐富的冒險經歷,但沒有哪一次更加令我如此震驚和詫異。時隔多年,現在再想起來,還是覺得心有余悸,依然感覺滿心歡喜,驚詫不已,滿腹狐疑。之前,我曾略微披露過某位卓越男士的一些思想與行為,引起讀者的興致。懇請讀者不要責怪,因為我沒有跟大家分享關于他的全部情況。要不是他親自制止,我必定視此為己任,為讀者和盤托出。所幸,上個月 3 日,他已收回了成命。
可想而知,因為我和夏洛克·福爾摩斯的交誼深厚,所以對刑事案件也很感興趣,就算他不在人世了,那些公之于眾的懸疑難案,我還是會認真地研究的。為了滿足自己的興趣,我甚至不止一次試著用他的思路來偵破那些案件,但往往收效甚微。所有案件中,最吸引我的,要算羅諾德·阿德爾的慘死案。在翻閱審訊證詞并力圖尋找某人或某些人蓄意謀殺的證據時,我從未如此清楚地感覺到,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去世給社會帶來了巨大損失。我相信,他如果還活著的話,一定會對本奇案的某些地方感興趣;如果有他這樣一位歐洲一流的刑事偵探參與,以他訓練有素的觀察力和靈敏的頭腦,必能助警方一臂之力。我一天到晚駕著車四處巡診,滿腦子卻一直在琢磨羅諾德·阿德爾的命案,但還是沒找到讓自己滿意的解釋。結案時,大家已經從警方公布的信息中了解了一些情況,這里,我還是想簡要復述一下案情,盡管這樣顯得顛三倒四。
尊貴的羅諾德·阿德爾是時任澳洲某殖民地總督的梅努斯伯爵的次子。伯爵夫人從澳洲回到倫敦,準備做白內障手術。她和兒子羅諾德、女兒希爾達一起,住在公園路四百二十七號。羅諾德總是和上流社會的人交往——大家都知道,他既沒有任何仇家,也沒有什么不良嗜好。他曾與卡斯塔爾家的艾德思·伍德利小姐訂婚,案發前幾個月,經雙方同意,婚約已取消。但是,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取消婚約給雙方留下了什么感情糾葛。因為從那以后,羅諾德僅在一個狹小而保守的圈子里交往,而且他寡言少語,性情穩定。想不到,就在 1894 年 3月 30 日晚十點到十一點二十分之間,那樣一個為人和善的貴族青年,卻遭遇了殺身之禍,兇手作案方式之離奇,實在是出人意料。
羅諾德·阿德爾喜歡打牌——不停地打牌,但他下注向來謹慎,不至于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他是鮑德溫、卡文迪許和巴加泰勒等幾家紙牌俱樂部的會員。有人證實,遇害當天,吃過晚飯后,他在巴加泰勒紙牌俱樂部打了一局惠斯特牌,那天下午,他也是在那俱樂部打牌。下午和他一起打牌的默里先生,約翰·哈代爵士和莫蘭上校都證明,他確實打了惠斯特,而且輸贏不大,阿德爾頂多輸了五英鎊。他有一筆可觀的財產,輸這區區五英鎊,絲毫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影響。他幾乎每天都在那幾家俱樂部打牌,但是打得很謹慎,而且常常贏錢。有人證實,幾個禮拜前,和莫蘭上校搭檔時,他從戈弗雷·米爾納和巴爾莫羅勛爵那里,一口氣足足贏了四百二十英鎊。關于他的近況,調查報告只提供這些資料。
案發當晚十點整,他從俱樂部回到家,母親和妹妹到親戚家去了,仆人證明說,她聽見羅諾德進了三樓前面的房間,那里通常用作他的起居室,她早就生好了火,因為有煙,她就把窗戶打開。十一點二十分,在梅努斯夫人和女兒回來以前,她沒有聽到什么動靜。夫人回來了,正要去兒子房間道晚安,發現門從里面反鎖上了,不管她敲門還是大聲叫喊,里面都沒有反應。于是就請人幫忙,強行把門打開,發現不幸的阿德爾躺在書桌旁,頭部中彈,都裂開了,樣子很嚇人,但是屋里沒有發現任何兇器。桌上放著兩張十英鎊鈔票,還有一堆金幣和銀幣,硬幣共十七鎊十先令。這些錢分成幾堆,數目不一。旁邊還有一張紙,上面寫著幾個數字,每個數字后面,寫著俱樂部牌友的名字。由此可以推斷,他遇害前可能正在統計打牌的輸贏情況。
對現場進行仔細勘查后,案情顯得更復雜了。首先,無從解釋年輕人為何將門從里面反鎖起來。當然,這也可能是兇手干的,作案后越窗逃走。但是,窗戶離地面少說也有二十英尺,地面的花壇開滿了藏紅花,花叢和地面上都沒有被踩過的痕跡,房子和馬路之間的綠化帶上也沒有發現腳印。顯然,沒有人從窗戶上爬進屋里,門是阿德爾自己鎖的。那么,他是怎么死的呢?誰也不可能從窗戶上爬進來,卻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如果說,他是被人從窗外開槍打死的話,兇手肯定是個神槍手,槍法精準,一槍斃命。但是,公園路上總是人來人往,一百米開外的地方,有個馬車站。沒人聽到過槍聲,但確確實實又死了人,而且現場留下一顆和左輪手槍射出的、鉛頭一樣的子彈,這種子彈一經射出,就會致命。以上就是公園路奇案的大概情況,由于作案動機不明,案情顯得越發復雜。前面說過,眾所周知,阿德爾沒有任何仇家,房間里面的錢財也沒人動過。
我腦子里整天都在琢磨這些事,想尋找某種說法來解釋這一切,想找到一個突破口,找到一條順暢的、我那已故的朋友福爾摩斯稱之為捷徑的破案的路子。老實說,我幾乎毫無進展。傍晚時分,我在公園散步,六點左右,不知不覺來到公園路通往牛津大街的盡頭。那里的人行道上站滿無事可干的閑人,都在抬頭看著一扇特別的窗子,還指著那房子要我看,其實,我就是特意來看這房子的。有個高高瘦瘦的男人,戴著墨鏡,在人群中發表自己的高見,其他人都圍著他,聽他說。我懷疑他是個便衣偵探,便使勁往人群中擠,盡量靠近他,想聽聽他的鴻篇大論。可惜,他的言論實在荒謬,我心生厭惡,便轉身離開,不料卻在轉身時撞到了身后一位殘疾老人,把他懷里抱的幾本書都撞落到地上了。我趕緊把書撿起來,無意中看到他的一本書名叫《樹木崇拜的起源》。我猜,老人必定是個窮困潦倒的藏書家,專門收集一些名不見經傳的書,或交易,或純粹出于愛好。我連聲道歉。但是,他只是輕蔑地沖我哼了一聲,就轉身走了,那彎曲的背影和灰白的絡腮胡子消失在視野中。顯然,我不小心撞翻的這些書,是他的心肝寶貝。
我多次考察了公園路四百二十七號,但還是沒弄明白那些問題。房子和街道只隔著一道矮墻,連同上面的柵欄,總共不超過五英尺高。要從街上進到花園里,易如反掌,但是,要爬上窗戶,則難于上天,因為墻上沒有水管,也沒有其他什么可以用于攀爬的東西,再輕巧的人也不可能赤手空拳爬上去。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返回肯辛頓。我回到書房五分鐘后,女仆就進來通報說,有人想見我。我見到來人很吃驚,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古怪的舊書收藏家。只見他右臂下挾著他的寶貝書,少說也有十來本,滿頭灰發,臉龐瘦削,輪廓分明。
“沒想到會是我吧,先生?”他說。說話聲音怪異、沙啞。
我說我確實沒想到。
“是啊,我為剛才的事深感不安。我一瘸一拐地在您后頭走,無意間看見您走進這所房子。我想,應該進來看看這位好心的紳士,告訴他,我剛才的態度有點粗暴,但并無惡意,我還要謝謝他幫我撿書。”
“您言重了,”我說,“請問,您是怎么認識我的?”
“啊,先生,恕我冒昧,其實我也算得上是您的鄰居呢,教堂街拐角處的那個小書店就是我開的,碰到您真的很高興。看來您也收藏點書吧,先生。您這兒有《英國鳥志》《克圖拉斯傳》《圣戰》——每本都很便宜。您的書柜現在看起來不太整齊,第二層有個空檔,再有五本書就能擺滿了,是不是,先生?”我轉頭看看身后的書柜。等我回過頭來,站在我書桌前面的,居然是夏洛克·福爾摩斯!正沖著我笑呢。我站起身來,足足幾秒鐘,我都呆呆地盯著他,驚愕不已。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暈倒了。當時,我明顯感覺有一團灰蒙蒙的霧靄在眼前繚繞。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領口被解開了,嘴上還有點白蘭地的味道。福爾摩斯俯身靠在我的椅子上,望著我,手里拿著酒瓶。
“親愛的華生,”那個熟悉的聲音說,“真的很抱歉。我萬萬沒有想到你會這么激動。”
我緊緊地抓住他的雙臂。
“福爾摩斯!”我大聲喊著他的名字,“真的是你嗎?你真的還活著嗎?你怎么可能從那個可怕的深淵里爬出來呢?”
“先別問了,”他說,“你確信你現在這個樣子適合談論這些事?哎,即使我要回來,也不該這么折騰的,瞧把你給嚇的。”
“我沒事了。不過,說真格的,福爾摩斯,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哪!我想都不敢想——你這家伙——你居然會出現在我的書房里。”我又抓著他的袖子,摸著里面那只精瘦而有力的胳膊。“好了,不管怎么說,你都不可能是鬼。”我說,“親愛的朋友,看到你我太高興了。來,快坐下來,跟我說說,你是怎么從那恐怖的深谷里逃出來的。”
他在我對面坐下來,和以前一樣,若無其事地點了一支煙,身穿一件書商們常穿的長外套,已經很舊了。滿頭的白發和桌上的舊書,關于他,我就只看到這些。福爾摩斯比以前更加清瘦,看上去更機警了,他那張長著一個鷹鉤鼻的臉,略顯蒼白。看來,他眼下的生活很沒有規律。
“華生,真高興能這樣伸直腰背,”他說,“一個高個子,要一連幾小時弓著身子,使自己矮一截,這可不是一件開玩笑的事。親愛的朋友,要想知道這其中的緣由,我們今晚得苦干一場——如果我能請求你跟我合作的話,等我們完成這項工作后,我再告訴你實情,那樣可能會更好。”
“我很好奇,迫不及待想知道,現在就想聽。”
“今天晚上你愿跟我一起去嗎?”
“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但憑你一句話,我在所不辭。”
“還跟以前一樣,沒變。不過,出發前,我們得抽空先吃幾口晚飯。噢,對了,說到那個深谷,我幾乎沒費多大勁就離開了那里。原因很簡單,我壓根兒就沒掉下去。”
“你壓根兒就沒掉下去?”
“對呀,華生,我根本就沒掉進去。我給你的條子上面寫的,都是真的,莫里亞蒂教授那個長相陰險的家伙,看到他站在那條通往安全地帶的小道上,我就確信自己這下死定了,因為我從他灰色的眼睛里,讀出了他要害我的心思。我跟他交談了幾句。經過慎重思考后,他答應讓我寫張便條,就是你后來收到的那張。我把字條和我的煙盒、拐杖一起留在那兒,沿著小道離開了,莫里亞蒂還跟在我后面。走到小道的盡頭,我無路可走了。他沒開槍,而是突然跑過來,伸出他那長長的臂膀,抱住我。或許他知道自己已經沒轍了,又一心想著找我報仇。我們就這樣扭打著,一直打到瀑布邊上。幸虧我懂一點日本柔道和摔跤術什么的,這次又派上了用場。我巧妙地從他的胳膊中掙脫出來。他氣急敗壞,發了瘋似的一陣亂踢,歇斯底里地叫著,雙手在空中亂抓亂撓。由于用力過猛,身體失去了平衡,他摔倒了。我站在瀑布邊,看見他摔出去了很遠,撞到巖石上,又彈出去了,最后掉進了水里。”
我驚異萬分地聽著他的描述,福爾摩斯自己卻悠閑地吐著煙圈。
“那些腳印又是怎么回事呢?”我不解地問道,“我親眼看見兩行離開的腳印,但沒有看到回來的腳印。”
“事情是這樣的。教授掉下去的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上天賜給我一個良機。我知道,想置我于死地的人不止莫里亞蒂一個。他死了,至少還有三個他的手下會更想報復我,要知道,他們可都是些喪心病狂的亡命之徒,他們肯定有人會抓到我。另外,如果所有人都確信我死了,那些家伙就會放松警惕,很快就會招搖過市,那樣的話,我遲早都會把他們一網打盡。適當的時候,我就會宣布我還活著。當時,我的腦子轉得非常快,我猜,大概莫里亞蒂還沒有沉到萊辛巴赫瀑布的水底,我已經想好了如何對付他的余黨了。
“我起身仔細查看身后的巖壁。幾個月后,我興趣盎然地看到了你對事件的生動描寫,你說那是懸崖峭壁,不完全正確,那兒還是有幾處狹窄立足之處的,好像是攀巖用的壁架。那懸崖很高,想爬上去明顯是不可能的。想在濕濕的路上走而不留下腳印,也不可能。確實,我可以像以往那樣,碰到類似的情況就反穿鞋子走。但是,在當時的情況下,看到三組通往同一個方向的腳印,人家必定會料到其中有詐。所以,我還是要冒險爬上去。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華生,萊辛巴赫瀑布就在我腳下咆哮呢。我不是個愛幻想的人,但是我跟你說,我好像聽到莫里亞蒂在深谷外面沖著我大喊大叫,當時,稍有閃失,我就會粉身碎骨。好幾次,我突然抓不住手里的草了,或者腳在濕濕的巖石槽口上打滑。每當那種時候,我都會覺得自己要完蛋了,但我還是掙扎著往上爬,我終于爬上了一塊幾英尺寬的壁巖,那上面長滿了細細的青苔,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誰也看不到。于是我伸直手腳躺在那兒。就在這時,親愛的華生,你和你的隨從在那兒調查我的死因,盡管大家對我深表同情,但調查毫無結果。
“最后,你們不可避免地得出了一個完全錯誤的結論,之后就去了酒店,剩我一個人在那兒。我原以為這一輩子就完了,但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讓我覺得自己的生命里有奇跡。一塊巨石轟隆隆地從我頭頂飛過,砸在路上,彈了起來,落入深谷。最初,我還以為是意外,沒多久,我抬頭往上看,發現烏黑的天空下站著一個人。又一塊石頭朝我躺著的巖壁砸過來,落在離我的頭不到一英尺的地方。莫里亞蒂不是一個人來的,他有同伙。他襲擊我時,他的同伙一直在打掩護。我一眼就看出他的同伙有多危險。他在遠處看見自己的朋友死了而我得以脫身,但我那時沒看見他。他伺機報復,于是就設法到達了懸崖頂上。他在其同伙失敗的地方成功了。
“我沒有多想,華生。因為我又看見,懸崖上那張兇殘的臉正在朝下張望,我知道,他馬上又要砸石頭下來了。于是我往下爬,想爬到小道上去。我猜,自己不可能是鎮定自如地爬下去的。爬下去比爬上來要難百倍,但我來不及想是否有危險,因為正當我的手抓住巖壁邊沿時,又一塊巨石從我身邊呼嘯而過,我才剛爬到一半,腳就踩了個空。謝天謝地,我摔在了小道上,但是摔得頭破血流,衣服都摔破了。我爬起來就走,在漆黑的山上我走了十英里。一禮拜后,我來到了佛羅倫薩。毫無疑問,世界上無人知道我的下落了。
“我只有一個信得過的人——即我兄長邁克羅夫特。我得再三對你表示歉意,親愛的華生,因為我必須讓大家都以為我真的死了,包括你在內。你要是不相信我死了的話,肯定不會把我的悲慘結局寫得那么逼真。過去的三年里,我幾次提筆給你寫信,又擔心你對我的牽掛會讓你無意中走漏了風聲,暴露了我的秘密。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今天傍晚,你撞翻了我的書,我也離你而去。因為那時我的處境很危險,你的半點驚訝和激動,都會引起別人對我的注意。那將造成可悲的無法彌補的嚴重后果。至于邁克羅夫特,我得跟他說實話,因為我需要他的資助。
“在倫敦,事情的進展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順利。審訊莫里亞蒂團伙時,有兩個最危險的家伙最終還是逍遙法外,那是我的死對頭。之后的兩年,我去了西藏,參觀了拉薩,跟大喇嘛談天說地,徹底放松了自己。你可能看過一個名叫西格森的挪威人寫的一篇精彩的考察報告。但我相信,你肯定沒想過,讀那篇報告的時候,其實就是你在了解你朋友的下落。后來,我去了波斯,游覽了圣地麥加。在喀土穆
拜訪了哈里發
,時間不長,但很有意思。我把跟哈里發的交流寫成了報告,遞交給了外交部。我返回到法國之后,在南部蒙彼利埃的一個實驗室里,花了幾個月時間,專門研究煤焦炭的衍生物。當我圓滿地做完了實驗,并且得知,在倫敦,現在只有我的一個死對頭時,我就打算回來。聽說了公園路的奇案后,我更想回來了。不僅因為這個案子很有意思,我也覺得,這是我東山再起的契機。我立馬就回來了,回到了貝克大街我自己的家,可把赫德森太太嚇了個半死,歇斯底里地大叫了起來。邁克羅夫特把我的房間和文件料理得和原先一模一樣。親愛的華生,今天早上兩點鐘,我躺在我房里那張椅子上的時候,很希望看到,我的老朋友華生也坐在他喜歡的另一張椅子上。”
以上就是我在那個 4 月的晚上所聽到的精彩敘述——如果不是親眼看到那個高大魁梧的身軀和那張機警、熱情的臉——我原以為我再也看不到了,我絕不會相信這是真的。他已經知道,失去他,我有多悲痛,但他用行動而不是語言來安慰我。“親愛的華生,工作是最好的療傷藥。”他說。“今晚有一件工作等著我們去做。要是成功的話,這輩子就算沒有白活。”我央求他多透露點信息,但是無濟于事。“天亮前,有得你聽,有得你看的,”他說,“過去三年的事夠我們談上一陣子的。但是,九點半以前就只能說這么多,我們得開始奇特的空屋歷險。”
一切就像以前一樣。到了九點半鐘,我和他并肩坐在雙人馬車上,兜里揣著槍。想到要去冒險,我內心很激動。福爾摩斯神情冷漠,態度嚴肅,一聲不吭。街燈一閃一閃地照在他那張嚴肅的臉上,只見他眉頭緊鎖,深陷沉思,雙唇緊閉。不知道在罪犯藏身的黑暗叢林倫敦,我們今晚要獵取的是什么樣的猛獸。但從這個神通廣大的老獵手的表情來看,我知道,這次探險非常殘酷——可是,他那張苦瓜臉時不時不屑一顧地笑一下,看來,今晚,獵物是插翅難飛了。
我以為我們倆要直接去貝克大街,可剛到卡文迪許廣場的拐角處,福爾摩斯就叫車夫停車。下車時,我注意到,福爾摩斯左右打量了一下。后來,每到一個街道拐角處,他都會極其謹慎地看看是否有人跟蹤。我們以前從來沒這樣走過。福爾摩斯對倫敦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那天晚上,他飛快地穿過縱橫交錯的小巷和馬廄,準確無誤。那些小巷,我甚至聽都沒聽過。最后,我們來到一條小路上。馬路兩邊全是些陰暗的破房子。我們先到了通往曼徹斯特的大街,又來到布蘭德福特街。在布蘭德福特街,他飛快地拐進了一條狹窄的小巷子,經過一扇木門來到一個廢棄的院子,拿出鑰匙打開房子的后門。我們一同進去,他隨即關上了門。
此地黑漆漆的,但是可以明顯看出,是間空房。地板上沒鋪地毯,在我們腳下吱吱地響。我伸出手去,摸了摸墻,墻紙就一片片飄落下來。福爾摩斯拽著我的手腕往前走,細長的手冰涼冰涼的。我們來到一個長長的大廳,透過門,我依稀看見門上方昏暗的氣窗。福爾摩斯突然拉著我向右轉,就這樣,我們來到一間寬敞的四方形空屋。空屋的四個角落黑乎乎的,但是,因為有街上燈光的照射,房間中間微微有些亮。因為附近沒有燈,窗戶上又布滿了灰塵,我們甚至連對方的臉都看不清。我的朋友把手搭在我肩上,嘴巴湊近我的耳朵。
“你知道我們這是在哪兒嗎?”他低聲說。
“當然是在貝克大街啦。”我一邊說,一邊透過灰蒙蒙的窗戶往外看。
“一點不錯,我們在卡姆登宅邸,正對著我們以前住過的地方。”
“我們來這兒干嗎?”
“因為這里能清楚地看到那堆漂亮的東西。親愛的華生,麻煩你往窗子那邊挪挪,千萬別讓人看見你,抬頭看看我們以前住過的那套上演過很多神話的房子。我要看看,三年沒和你在一起了,我還能不能給你驚喜。”
我悄悄地往前爬,透過窗子,看到了那個熟悉的窗戶,定睛一看,嚇了一大跳,不禁驚叫起來。對面屋子里的窗簾放下來了,燈光很亮。椅子上坐著一個人,在明亮的窗戶上投射出清晰的黑影。頭部的神態,寬闊的肩膀,還有棱角分明的五官,在這能看得清清楚楚,那黑影半側著臉,整體看來,就是一幅我們祖先經常創作的黑色側影圖。這簡直就是福爾摩斯的翻版。我幾乎不敢相信,于是伸手去摸摸站在我身邊的這個人。他樂得全身顫抖,但忍著沒笑出聲來。
“怎么樣?”他問我。
“天哪!”我大聲感嘆著,“簡直神了。”
“我相信,無論歲月如何流轉,風土如何變更,我的新花樣永遠層出不窮,永不枯竭。”他說這番話時,充滿了快樂和自豪,聽得出來,他對自己這一杰作非常滿意,如同藝術家在欣賞自己的作品,“很像我,是吧?”
“我敢打賭,和你一模一樣。”
“那是一座半身蠟像。一切都得歸功于格勒諾布爾的奧斯卡·默尼埃先生,他花了好幾天時間才做好了模子。剩下的就是我自己今天下午在貝克大街的時候倒騰出來的。”
“但是,你為何要做蠟像?”
“親愛的華生,這樣做自有我的道理,就是希望我不在家的時候,某些人卻以為我在家。”
“你覺得有人在監視你家?”
“我是知道了的確有人在監視我家。”
“誰呀?”
“我的老冤家呀,華生。那些可愛的家伙呀,他們的頭領葬身萊辛巴赫瀑布水底呢。你一定記得,他們,也只有他們,知道我還活著。他們認定,我遲早都會回家來。他們一直都在監視我家,今天早上,他們肯定看見我回來了。”
“你怎么知道?”
“我朝窗外看的時候,認出了他們派來的眼線。不過,那家伙倒無大礙,他叫巴克爾,以殺人搶劫為生,很會吹單簧口琴。我不怕他。他背后的人才是不好對付的。莫里亞蒂的心腹,就是那個在懸崖上朝我砸石頭的家伙,他是全倫敦最陰險、最毒辣的罪犯,今天晚上跟蹤我的就是他。華生,他全然想不到,我們正在跟蹤他呢。”
我慢慢明白了我朋友的計劃。在這個便利的隱蔽之處,監視者反而被監視,跟蹤者反而被跟蹤,遠處那個棱角分明的影子是誘餌,我們則是獵手。黑暗中,我們默默地站在一起,注視著窗外行色匆匆、來來回回的身影。福爾摩斯一言不發,一動不動,但是看得出,他非常警覺,雙眼密切盯著往來的人流。那天晚上特別冷,還刮著大風。長長的大街上狂風呼嘯,人來人往,大家都緊裹著外套和圍巾。有幾次,我好像看到同一個人從我眼前走過,不遠處,有兩個人特別引人注目,他們好像在人家門道里避風。我想要我的同伴特別注意那兩個人,可他只是不耐煩地小聲答應了一聲,繼續盯著街上。好幾次,他都站立不安,不時地挪動雙腳,不時地敲打墻壁。顯然,他已經焦躁不安了,因為眼看他的計劃要泡湯了。午夜時分,街上終于漸漸清靜了。他緊張難耐地在屋里走來走去,我正想說話,無意間,抬頭看了看那燈火通明的窗子,又大吃了一驚。我抓住他的胳膊,指著上面要他看。
“那影子動了。”我大聲說。
這回我們看到的不是側影,而是背影了。
三年了,福爾摩斯一點都沒變,還是那樣性情粗暴,對于不如他聰明的人,還是那么不耐煩。“當然是動過了,”他說,“華生,你以為我是個十足的笨蛋嗎,會指望著靠擺一個明顯的假人來引一個全歐洲最聰明的家伙上當?我們在空屋里待了兩個小時了,赫德森太太已經八次移動蠟像了,每十五分鐘一次。她是從蠟像的正面進行移動的,這樣別人才看不到她的影子。啊!”他吸了一口氣,激動地尖叫了一聲。借著昏暗的光線,我看見他把頭往前探,神情嚴肅,目光專注。街上異常冷清。那兩個人可能還蹲在那門道里,但我再也沒看見他們倆了。四周一片寂靜,一團漆黑,只有那窗戶還透著明亮的光,黃色的窗簾中間映出一個黑影。萬籟寂靜之中,我又聽到了細微的聲音,要那種極度激動卻極力壓抑的人才會發出這種聲音來。福爾摩斯立刻把我拉到屋里最暗的角落,我感覺他用手碰了碰我的嘴巴,示意我不要說話。他的手在哆嗦,我從未見他這么激動過。漆黑的街上依然冷冷清清,沒有任何動靜。
但是,我突然發現,他敏銳地覺察出了有什么異常。我聽到了一個低沉詭異的聲音,不是貝克大街上傳來的,而是從我們藏身的房子后面傳來的。門開了,但很快又關上了。緊接著,過道里傳來了腳步聲——可能走路的人本不想弄出動靜,但是因為房間里空蕩蕩的,無論多么低沉的聲音聽著都覺得很刺耳。福爾摩斯靠墻蹲著,我也跟著他蹲了下來,手里握著槍。昏暗中,我依稀看見一個模糊的黑影,比門外的黑夜還要黑。那黑影站了一會兒,接著,便貓著身子往前走,殺氣騰騰地鉆進了房間。那個兇狠的人影距離我們還不到三碼,我已經做好準備,以防他會撲過來,可沒想到,他并沒有發現我們。他從我們身邊擦肩而過,走到了窗戶邊,輕輕地、悄無聲息地把窗戶推開半英尺,蹲下身子,頭對著推開的窗戶。由于沒有滿是灰塵的窗戶隔著,這時候,街上的燈光把他的臉照得清清楚楚。此人似乎興奮過頭,神智失常,兩只眼睛像星星似的一閃一閃,全身抽搐似的不停地抖動。他是個上了年紀的人,鷹鉤鼻,高額頭,禿頂,蓄著灰白的大胡子,后腦勺頂著一頂可折疊的高帽,外衣敞開,露出了晚禮服的前襟,臉龐黝黑,瘦骨嶙峋,溝壑縱橫,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手里拿著一根拐杖模樣的東西,扔到地上,發出“當當”的金屬聲。只見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大東西,擺弄了一陣,發出刺耳的“咔咔”聲,好像裝上了彈簧或者圈子什么的,接著又跪在地上,身子前傾,整個人壓在一根類似杠桿的東西上,后來,傳來一陣很長的旋轉聲和摩擦聲,最后又聽到很響的“咔咔”聲。后來,他又直起了身子,只見他手里拿著手槍,那槍托怪怪的。他拉出槍栓,往里裝了什么,很快又推上了。緊接著,又蹲下來了,把槍架在窗臺上,胡子全耷拉在槍托上。瞄準的時候,他兩眼閃閃發光。他把槍托貼近肩膀時,滿意地舒了一口氣,因為看見那個他垂涎已久的目標——窗簾邊那個黑色的身影,正在他的瞄準范圍內。有好一陣子,他都趴在那兒一動不動,神情嚴肅。后來,他的手指終于扣緊了扳機。只聽得“嘎”的一聲怪響,緊接著是一串清脆的玻璃破碎的聲音。說時遲那時快,福爾摩斯猛虎般躥起來,撲向開槍的家伙,把他按倒,臉朝地,背朝天。那家伙掙扎著爬了起來,死死地掐著福爾摩斯的喉嚨,我則趕緊用自己的槍把猛砸他的腦袋,他又摔倒了,我立馬撲到他身上,就在我即將將他降服的時候,我朋友吹響了尖銳的哨聲。外面的人行道上響起了“嚓嚓”的跑步聲,兩個穿制服的警察和一個便衣偵探從前門沖進房間。
“是您啊,萊斯特雷德。”福爾摩斯說。
“是我,福爾摩斯先生,我在負責這個案子,很高興您回了倫敦,先生。”
“我想您大概需要些非官方的幫助。一年內有三個殺人案不能偵破,這可說不過去。話又說回來,您辦莫萊斯頓奇案的手段跟平時不太一樣——就是說,您辦得還不錯。”
我們都站了起來。犯人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他兩邊各有一個高大的警察押著。街上開始有人了。福爾摩斯走過去把窗戶關上,放下窗簾。萊斯特雷德已經點亮了兩支蠟燭,兩個警察打開提燈。我終于可以好好看看犯人了。
他正對著我們,看上去很健壯,也很兇殘。他長著一個哲學家那樣的前額,卻有一個好色之徒的下巴。這家伙想必很有能耐,要么做個大善人,要么成為大惡棍。但是,一看到他那雙兇惡的藍眼睛,低垂、憤世嫉俗的眼瞼,還有他那個突兀的極具挑釁意味的鼻子,那個嚇人的、滿是皺紋的前額,你就會知道什么是明顯的兇惡的標志。他完全不顧我們在場,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福爾摩斯,充滿仇恨與不解。“你這個魔鬼,”他不停地嚷嚷著,“你這個狡猾的魔鬼。”
“啊,上校!”福爾摩斯一邊說,一邊理了理他被弄亂了的衣領,“昔日的劇本臺詞說得好,‘不是冤家不碰頭啊。’自上次萊辛巴赫瀑布,承蒙您對我的關照。那以后,我就再沒見過您了。”
犯人還是神情恍惚地看著我的朋友。“你個狡猾的,狡猾的魔鬼!”這是他唯一能夠說的話。
“我還沒有介紹您呢,”福爾摩斯說,“先生們,這位就是塞巴斯蒂安·莫蘭上校。曾供職于女王陛下駐印度的軍隊,是我們駐東方帝國軍隊培養出來的最佳猛獸射手。上校,我想,我可以這么說,您所射死的老虎數量,至今無人能超過,對吧?”
老家伙一聲不吭,還是那樣怒視著我的朋友,吹胡子瞪眼,此時此刻,他自己就活像一只老虎。
“我很納悶,我略施雕蟲小技,怎么就把您這位老獵手給騙了呢?”福爾摩斯挖苦著說。“您對此肯定不陌生。難道您不曾在樹下拴一只羊,自己拿著槍爬到樹上,等著老虎來入您的圈套?這間空房子就是我的樹,您就是我的老虎。為防止有幾只老虎,或者萬一您沒瞄準,您可能還有備用槍。他們,”他指著周圍的人說,“就是我的備用槍。我這個比喻很貼切吧?”
莫蘭上校一聲怒吼,身子直往前躥。但是警察把他拖住了。他怒不可遏,那樣子簡直叫人不敢看。
“老實說,您讓我感到意外,”福爾摩斯說,“我還真沒想到您也會利用這間空屋和這個便利的窗戶。我以為您會在大街上下手,我的朋友萊斯特雷德和他的手下在那恭候著您呢。除此之外,其他的全在我意料之中。”
“無論你們有沒有正當的理由逮捕我,”上校說,“但是至少沒有理由讓我蒙受這個人的羞辱。如果我違反了法律,就用法律手段來對付我吧。”
“說的也是,”萊斯特雷德問,“我們要走了,您沒什么要說的了嗎,福爾摩斯先生?”
福爾摩斯從地上撿起了一把殺傷力很強的氣槍,仔細研究它的構造。
“真是把獨一無二的好槍啊,”他說,“沒有聲音,殺傷力卻很強。我認識馮·海爾德,是個瞎子,德國技師,他是按照已故莫里亞蒂教授的要求,制造了這把槍的。早幾年我就注意到了它,只是之前一直沒有機會用。我把它和與它適配的子彈交給您保管,萊斯特雷德。”
“您盡管放心,我們一定會保管好的,福爾摩斯先生,”所有人都往門口走去,萊斯特雷德說,“還有什么要說嗎?”
“我只想問問你們打算以什么罪名起訴他?”
“什么罪名呢,先生?當然是他企圖謀殺夏洛克·福爾摩斯啦。”
“可別這樣,萊斯特雷德。我可不想摻和進來。這次出色的逮捕,完全歸功于您,全是您的功勞。對了,萊斯特雷德,恭喜您!您憑著您一貫的智勇雙全抓獲了他。”
“抓到他?抓到誰呀,福爾摩斯先生?”
“這個就是警方動用全部警力都沒找到的人——塞巴斯蒂安·莫蘭上校,上個月 30 日,在公園路四百二十七號,他用氣槍在三樓的窗戶外把尊貴的羅諾德·阿德爾打死了。就以這個罪名吧,萊斯特雷德。現在,華生,如果你能忍受破窗戶里吹來的凜冽寒風的話,到我書房去坐半個小時,抽支雪茄,我想你會頗感愜意的。”
多虧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的監管和赫德森太太的悉心照料,我們原來的房子和過去一模一樣。我一進來就發現了,屋子里非常整潔,完全是原來的樣子:專門用來做化學實驗的角落,那張被硫酸燒壞的松木桌子,還有書架,上面是一排大大的剪輯冊和參考資料,很多倫敦人恐怕都恨不得把他們燒為灰燼。我環顧四周,各種圖表,提琴盒,煙斗架,甚至那雙裝有煙絲的波斯拖鞋,通通都保持原樣。屋子里有兩個人——一個是赫德森太太,一見我們進來,便笑臉相迎——另一個,則是那個在今晚的探險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但面無表情的假人,即我朋友的蠟像,上了顏色,做得惟妙惟肖,簡直可以以假亂真。假人放在支架上,披著福爾摩斯過去的晨衣,從街上看去,就是福爾摩斯的翻版。
“一切都是照我說的那樣做的嗎,赫德森太太?”福爾摩斯問。
“按您的吩咐,移動假人的時候,我都是跪著的。”
“好極了。您干得很漂亮。您看到子彈落在哪兒了嗎?”
“是的,先生。子彈正好穿過蠟像的頭部,碰到墻上,都砸扁了。怕是打壞了您那精美的蠟像了。我把它撿起來了,在這兒呢。”
福爾摩斯把子彈給我看。“華生,你看,是鉛頭手槍子彈。這就是奧妙所在。誰會想到這是從氣槍里打出來的?對啦,非常感謝你的幫助,赫德森太太。華生,你坐到你的老位子上去,我有幾個問題想和你探討。”
他脫掉舊大衣,穿上從蠟像身上脫下的灰褐色晨衣,這才是真正的福爾摩斯。
“那位老獵手居然還是手不抖,眼不花。”福爾摩斯笑著說道,一邊檢查蠟像破碎的前額。
“正好對著后腦勺的中間,穿過大腦。他曾是印度一流的射擊手。我猜在倫敦肯定也是數一數二的。你聽說過他嗎?”
“沒有。”
“呃,呃,他可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啊。但是,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也沒聽說過詹姆士·莫里亞蒂教授。他可是百年難遇的奇才之一啊。請把書架上那本人物傳記索引遞給我。”
他靠在椅子上,懶洋洋地翻了幾頁,大口大口地抽著煙。
“M部分收集的內容都很精彩,”他解釋說,“關于莫里亞蒂的介紹,字字句句都懾人心魂。你看,這是投毒犯摩根,這是遺臭萬年的梅里杜,這是馬修斯,這家伙在查令十字街的休息室里,把我左邊的犬齒打掉了,最后,我們來看看我們今晚邂逅的這位朋友。”
他把書遞給我,上面寫著:
塞巴斯蒂安·莫蘭上校,無業,曾服役于班加羅爾工兵一團。1840 年生于倫敦。英國駐波斯公使奧古斯特·莫蘭爵士之子。曾就讀于伊頓公學和牛津大學。參加過僑瓦基戰役和阿富汗戰役,曾服役于查拉希阿布(特遣)、舍普爾和卡布爾等地。著有《喜馬拉雅西部大獵物》(1881 年)、《在叢林中的三個月》(1884年)。住址:渠道街。所屬俱樂部:英印俱樂部、坦克維爾俱樂部,巴加泰勒紙牌俱樂部。
旁邊是福爾摩斯的筆跡:
倫敦第二號危險人物。
“真是不可思議啊,”我把書還給福爾摩斯,感嘆著說,“這家伙居然是個受人尊敬的軍人。”
“沒錯,”福爾摩斯說,“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真的很棒。他一直很堅強,在印度,至今還流傳著他當年爬下水道去追一只受傷的老虎的英雄事跡呢。華生,有的樹木長到一定的高度時,就會突然變得很古怪,很難看。人也是這樣的。我有一個觀點,個人能反映他整個家族的發展歷程,不論你突然變好還是突然變壞,都是受了源遠流長的家族血脈的影響。因此,人就成了他整個家族的縮影。”
“很新奇的觀點啊。”
“啊,我不強求你接受。無論是何種原因,總之莫蘭上校是變壞了。雖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丑聞,到底還是在印度待不下去了。他于是退役回到了倫敦,又把自己弄得聲名狼藉。也就是為這事,他被莫里亞蒂教授看中,一度把他視為心腹。莫里亞蒂任由他怎樣花錢,條件是,他要犯幾樁一般匪徒很難得逞的案子。你可能還記得 1887 年洛德的斯圖爾特夫人被害案吧。不記得啦?我確信莫蘭肯定是此案的元兇,只可惜沒有證據。他很狡猾,掩飾得很好,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即便莫里亞蒂團伙被搗毀了,我們也找不到指控他的證據,只能任他逍遙法外。你還記得嗎,有一天,我到了你家,把百葉窗關上,說是怕被氣槍射到?當然,在你看來,我是浮想聯翩,事實上,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因為我知道這把槍的存在,還知道手握這把槍的世界一流的神槍手。我們倆在瑞士的時候,他隨莫里亞蒂跟蹤我們,毫無疑問,也是他,讓我在萊辛巴赫懸崖度過了恐怖的五分鐘。
“你可以想象得到,我在法國逗留期間,經常認真地看報紙,就是在尋找機會,要把他制服。只要他一天在倫敦逍遙,我就一天感覺自己活著沒有價值。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這個陰影一直籠罩在我的心頭,總有一天,他會置我于死地。該怎么辦?我不能一看到他就把他擊斃,那樣的話我自己也得吃官司蹲監獄。報警也沒用,他們不可能因為我沒有根據的猜疑就立案偵查。所以我束手無策。但是,我一直在關注刑事犯罪方面的新聞,我確信,遲早有一天,我要將他繩之以法。后來,我聽說了羅納德·阿德爾慘死的案件。我的機會終于來了。根據我的判斷,除了莫蘭上校,別人誰也干不出這種事。他跟那個年輕人一道玩牌,之后從俱樂部跟蹤他到家,再從窗外開槍把他打死。毫無疑問。就憑那幾顆子彈就足以讓他俯首認罪。我立刻回到了這里,不料被他的眼線盯上了。我知道,他一定會通知上校注意我的行蹤。上校必定會料到,我這次回來跟他犯下的案子有關,因而格外謹慎。我知道他一定會盡快把我除掉,為了達到目的,他一定會用上殺羅納德用過的氣槍,我在窗口擺放自己的蠟像,給他留下上好的靶子,還通知警察,可能需要他們的幫助——順便說一句,華生,你準確地發現了他們蹲在門道里——我選擇了一個絕佳的觀察點,可沒想到他也選擇在這個地方下手。現在,親愛的華生,我還有什么沒解釋清楚的嗎?”
“有,”我說,“你還沒說明莫蘭上校謀殺尊貴的羅納德·阿德爾的動機是什么?”
“啊,親愛的華生,我們現在要進入推理階段了,很多精于邏輯推理的人都可能會失算,因為大家都會在現有證據的基礎上做出各自不同的假設,和我一樣,你的假設可能是對的。”
“這么說,你已經有結論了?”
“我認為,要弄清這些事實并不困難。警方提出的證詞表明,莫蘭上校和年輕的阿德爾兩人曾經搭檔,贏過一筆錢,數目可觀。毋庸置疑,莫蘭出了老千——我早就想到了這一點。我猜想,案發當天,阿德爾發現莫蘭使了詐。很可能,他私下里跟上校說了,而且威脅他自動退出俱樂部,并且答應從此以后再不打牌,不然就把他見不得人的丑事抖出去。事實上,像阿德爾那樣的年輕人,不可能會立馬揭發一個這么有名望、歲數又比自己大這么多的人,從而制造駭人聽聞的丑聞。他很可能真是像我說的這么做了。被逐出俱樂部對莫蘭而言,就意味著毀了他的前程,因為他就是靠打牌,撈取不義之財過日子。于是,他就把阿德爾殺了,正當他在統計要退還給別人多少錢的時候。阿德爾不希望因為搭檔出老千才贏錢,于是他就把門鎖上了,以免母親和妹妹進來,問他關于紙上的名字和錢幣的事。我這么說解釋得通嗎?”
“我確信,你說到點子上了。”
“正確與否,法院一審訊就能見分曉了。不管怎樣,莫蘭上校不會再來煩擾我們了。這把著名的馮·海爾德氣槍可以讓蘇格蘭博物館增色不少了。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又可以全力以赴,自由自在地在生活中偵破倫敦出現的錯綜復雜的眾多小案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