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路上,趙安一再小心,簡裝慢行,可金氏還是飽受顛簸,日漸消瘦。幾百里的路,母子二人走了快一個月。
來到西安城下時,金氏已然憔悴不已,但當她看到西安的城墻時,卻兩眼放光,精神起來。
金氏打開簾子,激動地對趙安說:“安兒,我離開這里的時候才二十歲,那時我跟你現在差不多大,還是個小姑娘呢。如今,二十多年了,我終于回來了!只是母親已經老了,頭發都白了啊?!?
趙安忙說:“娘,您不老,您真的不老。等咱住下,您好好休息幾天,就精神了!”
金氏笑了,慈祥地看著兒子,隨即目光熱切地看向西安城,念叨著:“還是故鄉好啊,我再也不會離開這兒了!”
當晚,母子二人在旅店住下。趙安看母親精神不錯,陪她說了一會兒話,金氏興致勃勃地講了許多西安的風土人情。似乎因為回到了西安,金氏一下子精神了起來,咳嗽也好了些,趙安一路上高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第二天天氣不錯,金氏提出去自己父母的墳上拜祭。
趙安買了些香燭紙錢和貢品,陪著母親來到墳前。當趙安看到墓碑上的字時,非常吃驚。
墓碑上寫著:先父固山貝子愛新覺羅·載坤之墓,女可兒立。
金氏見趙安神色有異,嘆了口氣,說:“安兒,跟我一起拜祭外祖父、外祖母,有話回去再說。”
二人回到旅店后,金氏叫過趙安,尚未開口,一聲長嘆,神色黯然:“我本是大清皇室之后,我父親是乾隆爺的玄孫,儀親王永璇之后,位居貝子,清末隨祖父遷居西安。我父母只有我一個女兒,按照大清律例,我被封為固山格格。大清亡國后不久,我父母相繼去世,我便離開家鄉去了上海,和其他前朝皇室一樣,改姓為金。到上海后,我用了金可兒的名字。后來在離開上海前,我遇到了你,帶著你一起來到了均縣?!?
金氏只說了這么多,然而趙安卻從母親的神色里,看出了無盡的惆悵。
當晚,趙安一夜未眠,思及自己和母親一起生活的二十多年,思及自己在遇到母親之前的人生,趙安困惑不已。趙安困惑的,不僅僅是母親為什么要帶著自己到均縣生活,還有太多關于自己的身世謎團。趙安完全記不得在遇到金氏之前,自己曾經在那里生活過,自己是誰?自己的親生父母又是誰?他就知道自己叫趙安,似乎自己人生的頭幾年,完全被歲月湮滅,除了一個姓名,毫無記憶可循。
當晚,趙安做了一個夢,夢里是沖天的大火,在火光里,他隱隱約約聽見一句溫柔的呼喚:安兒!似夢似醒中,他想,那也許就是母親金氏對自己的呼喚吧。
那夜之后,金氏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沒多久,她便纏綿床榻、病入膏肓。半年后,金氏的人生之燭,即將燃盡最后一滴蠟油。
這晚,金氏叫過趙安:“安兒,娘怕是不行了,我走之后,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答應娘,娘走后,你要小心謹慎,在這亂世保護好自己,做好人,走正道?!?
趙安握著母親的手,感覺母親的生命正在一點點消散,他心中悲慟,強忍淚水使勁點頭,他很想伸手抓住母親那正在消散的生命,把它重新放回母親的身體里去,可卻回天無術。
金氏費力地解下頸上的玉佩,交到趙安手中,說:“安兒,這塊玉我戴在身上很多年了,留給你吧。你將來把它送給心愛之人,就算是我這做婆婆的,送給兒媳的見面禮了?!?
最后,金氏握著兒子的手叮囑:“安兒,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不要太執拗,凡事要看開些,別學娘這樣,一輩子受苦?!?
當晚,金氏撒手人寰。彌留之際,金氏握著趙安的手,低聲念叨“我兒,照顧好自己。”趙安不能自持,痛哭不已,隱隱聽到金氏喃喃:“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再抬眼,母親已然再無生息。
幾日后,趙安將金氏葬在了她的父母的身邊,起身離開西安,去往上海,他想回上海,去見見師兄龍飛;他想去上海,尋找自己的身世之謎。
此時的中國,已然四分五裂,日軍入侵中國,占我國土殺我百姓,燒殺搶掠,無所不為。趙安一路上,眼見日軍為非作歹、殺戮百姓,內心充滿了仇恨。如果不是日軍侵略中國,他和母親就不用遷居西安,母親也就不會因為長途顛簸病情加重,撒手人寰。趙安從小受母親教育,自然也懂得好男兒保家衛國的道理,如今母親已故,自己一人在這世間,無牽無掛,倘不能做出點讓母親泉下欣慰的忠義之舉,趙安倒覺得自己活在人世間也無甚意義。
所以,趙安抵達上海后,獨自一人租住了一處院落,劫富濟貧,屢屢與日軍作對。同時,趙安打聽到師兄家大業大名頭大,怕自己如此任性而為,萬一有朝一日捅了婁子,會連累師兄,便一直沒有貿然去拜訪龍飛。
然而世事難料,有緣人終有相見的那一天。
2
一轉眼,趙安來到上海已經半年,當下,正值第一次長沙會戰的關鍵時刻。這夜,趙安趁著夜色爬上電線桿,剪斷了日軍駐上海參謀部的電話線。趙安此舉,令日軍通訊中斷、調度不靈,在戰爭中損失不小。
日軍發現電話線被剪斷,立刻出動憲兵搜捕嫌疑人員,趙安連夜逃往法租界。
當時的法租界,是上海最繁華的地方,也是上海最安全的地方。開辟于1849年的上海法租界已近百年歷史,由于日本與法國并未開戰,所以在被日軍占領的上海,法租界仍然是日軍的禁地。
最后,日本憲兵追到了法租界的鐵門前,眼睜睜看著趙安攀墻躍入了法租界,消失在鐵門內,只得望門興嘆,收隊返回。
早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法租界就以安全為由,在各個進出的關口修建了多座鐵門。只要稍有風吹草動,鐵門就會關閉。1937年底淞滬會戰后,日軍侵占上海,法租界的鐵門便徹底關閉,沒有特別通行證,任何人禁止通行。
趙安攀墻進入法租界后,回頭看了看緊閉的鐵門,松了口氣。趙安想起前幾天,坊間關于法租界鐵門的傳聞,說一個月后,法租界的這些鐵門就要陸續打開,到時民眾就能自由進出法租界,心中頗為不安。倘若鐵門真的打開,日軍雖然不可能堂而皇之地闖入法租界,但日本特高課的便衣卻可以混入人群,自由進出法租界了,法租界也將不再是安全的避風港。
趙安邊想邊走,腳下加緊,消失在夜色之中。
兩個月后,在法租界愛多亞路的一座大宅院內,一對父女正在對話。
這座宅院毗鄰教堂,每日傳來的誦經之聲讓人倍感安詳,夜深人靜時,還可以聽到黃浦江的濤聲。院中花繁草茂,郁郁蔥蔥,院內格局由江南園林大師設計,小橋流水、荷塘亭閣,美不勝收。院內坐落著一座典型的法式建筑,法式廊柱、雕花、線條,浪漫典雅。這座宅院如今歸上海灘的第四位大亨龍飛所有,龍飛帶著女兒居住在此。
龍飛正是趙安的師兄,早年只身來到上海闖蕩,不到十年時間就成為上海灘的第四位大亨。他妻子江笑眉是黃金榮的表妹,二人膝下只有一女,名叫思思。江笑眉生思思時難產,雖然最后母女平安,但她卻從此落下病根,在思思十歲那年因病去世。江笑眉死后,龍飛并未再娶,獨自一人把思思撫養成人。
思思如今已經十七歲了,知書達理、開朗大方,是龍飛的掌上明珠。
龍宅之中,龍飛和思思父女二人正在交談,龍飛的心腹于一鳴立在一旁。
思思說:“爸爸,租界的鐵門已經開閘一個多月了,我想去南市看看我的同學孫茉。我們都已經兩年多沒見了,不知道她現在怎么樣了?!?
龍飛皺起眉頭,搖了搖腦袋,說:“不能去!南市是日本人的地盤,太危險?!?
思思不肯妥協,撅著嘴看著父親,不快地說:“你不讓我去,我就偷著去,反正你不能綁住我的腿?!?
龍飛惱火地“唉”了一聲,轉頭看向于一鳴。
思思平日里也算聽話,就是有點倔強,一旦認準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龍飛聽女兒說要偷著去,就知女兒主意已定。
于一鳴見龍飛看向自己,自然明白龍飛的心思,插嘴說:“龍爺,要不我陪小姐去?”
龍飛嘆了口氣,回頭對思思說:“那好吧,我讓老于陪你一起去。你啊,什么時候能改了這驢脾氣!”說完,龍飛起身,離開了正房。
思思在父親身后笑了起來,沖父親的后背做了一個鬼臉,然后轉頭對于一鳴說:“于伯,明天上午一早出發,有勞于伯了!”
于一鳴是龍飛最得力最可靠的心腹,十幾年前,要不是龍飛鼎力相救,他早就命喪黃泉了。于一鳴感念龍飛的救命之恩,跟隨龍飛,不離不棄,極為忠心。
思思小時候貪玩,曾掉入黃浦江中,面對洶涌的江水,于一鳴奮不顧身跳入江中,救起思思,而他自己卻累得脫力,差點被江水沖走,自那時起,思思便奉龍飛之命,尊稱于一鳴為“于伯”。
于一鳴看著思思的背影,忍不住露出了微笑,他也算是看著思思長大的,深知思思的脾氣,對于明日之行,他無甚擔心,當下南市秩序也算平靜,早去早回,光天化日之下,應該不會有什么危險。
正在此時,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于一鳴接起電話說了幾句,便擱下電話,飛速跑出正房,追上了尚未走遠的龍飛。
“龍爺,藤田進的電話,你要不要接?”
龍飛眉頭一挑,低語:“藤田?”轉身回了正房。
龍飛接起電話,緩聲道:“藤田司令您好!我是龍飛,您找我?”
藤田進是日軍駐上海第十三集團軍的司令長官,掌控著上海的軍事力量。
藤田進在電話中嘿嘿一笑,說:“龍桑!我有一件私事要勞煩你。我夫人剛剛來到中國,她很喜歡中國的絲綢。我聽說嘉興的絲綢非常不錯,想請龍桑派人幫忙挑選一些,拜托!”
龍飛皺了皺眉頭,略微遲疑后答道:“沒問題,我這就派人去嘉興,藤田司令還有什么事嗎?”
藤田進嘿嘿一笑,答道:“沒別的事了,多謝龍桑!我等你的消息!”說完便掛了電話。
龍飛放下電話,深深嘆了一口氣。
于一鳴在一旁聽得仔細,不解地問:“龍爺!我想不明白,這樣的小事藤田進為什么還要找您呢?隨便安排一個人去不就行了嗎?”
龍飛抬起頭,苦笑道:“唉,這些鬼子啊,他們一直想拉我替他們賣命,我再三敷衍,不肯答應。他們就想方設法找些理由來拉攏我。他們的把戲我清楚得很,如今,我既然留在了上海,面子上也得過得去,才能過得太平,這些小事,就當是抓根骨頭喂狗算了。”
于一鳴點了點頭。
龍飛目光嚴肅,轉臉對于一鳴說:“老于,外面不太平,這件事看起來不大,卻需謹慎仔細,別人去我不放心,辛苦你,明天去趟嘉興吧。”
想到當前的局勢,想到日軍的威壓,二人心事重重,全然忘了剛才答應思思的那件事。
3
第二天,思思一早就爬了起來,收拾停當,準備出發,卻怎么也找不到于一鳴。一問門房,門房說老爺一大早就派于爺出門了,說明天才能回。
思思一聽就惱火了,這于伯,怎么把和自己約好的事都忘了呢?也怪爸爸,怎么能忘了今天自己要去南市,什么重要的事,非派于伯去,還要明天才能回。也罷,這光天化日下,量南市的日本鬼子也不敢猖狂。思思心里賭氣,索性一個人出了門,向法租界外走去。
在法租界通往南市的新開河鐵門前,一個衣著整潔華貴的少女,正拿著市民證過關,偽軍檢查無誤后,放她通行。在一旁督察的一名日軍頭目,看這少女容貌靚麗,又孤身一人,心生歹意。
這名日軍頭目吩咐偽軍:“你們幾個仔細點,不要放了奸細進來!我去那邊查看?!眰诬婎^目連忙點頭:“嗨!太君放心,我們一定睜大眼睛,不放過任何可疑份子!”日軍頭目滿意地點點頭,跟在少女身后走了。
一名偽軍看他走遠,“呸”地一聲吐了口吐沫,罵道:“狗日的王八蛋!占我們的地盤,欺男霸女。這么好個姑娘,又要被糟蹋了,老子真想一槍崩了他!”
偽軍頭目緊張地四下張望,見沒人聽到,這才一巴掌打在他頭上,低聲罵道:“你他娘的不要命了?你不要,老子還要呢!誰想給鬼子舔屁股?。恳皇俏依夏锞貌±p身,我早就去重慶參軍了,誰還跟著汪精衛這個狗漢奸!現在咱們的命捏在人家手里,小心挨槍子!”
那名偽軍摸著被打紅的半張臉,嘟囔著:“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啊!”
那剛剛過關的妙齡少女不是別人,正是思思。此刻,思思走在南市熟悉的街道上,心情黯然。這條路,她以前走過好多次,這里原本繁華嘈雜,兩旁擠滿小商小販,如今街道冷清,繁華落盡,一片蕭條。
行至僻靜之所,思思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回頭看去,只見一個日本兵獰笑著向她走來。家里傭人們閑聊時,也提到過日軍燒殺劫掠、奸淫婦女,思思總覺得距離自己還很遙遠,想不到當下,自己就遇到了此等險境。思思驚慌起來,連忙轉身奔跑,一不小心扭傷了腳腕,跌倒在地。眼看日本兵行至近前,滿眼猥褻,思思嚇得尖叫起來。
日本兵嘿嘿一笑,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花姑娘!別說這里四下無人,就算是有人,又有誰敢管皇軍的事?你就是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的!叫吧,你叫得越大聲,我就越開心!哈哈哈哈!”
思思看著這名丑陋的日本兵撲向自己,被恐懼扼住了喉嚨,無法出聲,她掩住面孔,絕望地低下了頭。
然而,日本兵卻沒有撲倒在自己身上,思思漸漸從恐懼中清醒過來,從指縫里偷偷向外看,卻看見日本兵躺倒在一旁。突然,一只大手覆蓋在自己的手上,捂住了自己的嘴,思思又一次恐懼起來,想要大叫,卻聽見一個聲音溫柔地在她耳邊低聲響起:“姑娘,千萬別喊,別把更多的日本兵招來。這狗東西已經死了,這里不安全,我們得快走,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家!”
不容思思思考,這人就把思思攙扶起來,思思慌亂中指了指不遠處的法租界,這人思付片刻,說:“姑娘,稍等片刻?!?
只見此人貓腰拖動日本兵的尸體,挪進角落,然后抱過一旁的雜物,蓋上了日本兵的尸體。
思思正思付著,為什么沒聽見動靜,也沒看見流血,這個鬼子就死了,這個年輕男人就走了過來,拉起她的手就往前跑。
思思扭了腳,忍著痛,一瘸一拐,跑不快。這個年輕男人著了急,嘆了口氣,抱拳說道:“姑娘,事急從權,冒犯了!”說完抱起思思,健步如飛,穿過偏僻的街巷,向法租界走去。
思思一驚,除了父輩,她長這么大,還從來沒被哪個男人如此擁抱,當下,被這個陌生男子抱在懷中,羞得滿臉紅暈。思思哪里知道,抱她之人,也是第一次將一個女孩溫軟的身體抱在懷中。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只身闖蕩上海半年有余的趙安。
眼看靠近法租界,思思緊張起來,想到那名日本兵的尸體,心中忐忑不安。
卻不想,趙安并沒有直奔新開河鐵門,而是繞道行至圍墻外的偏僻處。
思思一看此處僻靜無人,不免又一次恐懼起來,此人究竟是何人?為什么要救自己?莫非他也打了什么邪惡的主意?于是思思拼命掙扎起來。沒想到自己一掙扎,卻被抱得更緊了,思思正欲呼救,卻見這年輕男子騰空而起,抱著自己躍過了高墻。
進入法租界后,趙安放下思思,柔聲說道:“姑娘莫怕,這里安全了,你能自己回家么?”
思思見此人目光明朗、劍眉星目、溫存得體,也就不再害怕,想到剛才自己在此人懷中良久,如今這英俊小伙兒站在自己面前,難免羞澀起來。
趙安見思思不答,還紅了面頰,以為受了驚嚇,忙安慰道:“姑娘莫怕,這里沒有鬼子了,你走走看看,要是能走回家,我就不送了?!?
思思回過神來,低頭看看自己的腳,扶著墻向前走,可鉆心的劇痛襲來,她還是無力地坐在了地上。
趙安跟瘋道長在武當多年,略通醫術,他俯身捏了捏思思的腳踝,思思疼地尖叫起來。
趙安皺起眉頭,說道:“姑娘,你骨折了。好吧,好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我送你去醫院吧!”
說完,趙安又一次抱起思思,奔向不遠處的教會醫院。
這一次,思思的臉更紅了,若說剛才自己還心存疑慮,當下,卻已然信賴了這個陌生的男人,仍憑他將自己抱在懷中,倒覺得內心安穩,頗為依賴。
到了教會醫院,思思給父親打了個電話,說自己腳腕扭傷,正在教會醫院治療,龍飛一聽,立刻驅車趕來。
趙安見思思無甚大礙,家人也在來接她的路上,起身告辭。
思思見趙安要走,忙說:“這位大哥,多謝你救了我。請你等一等,我爸爸一會兒就到,我一定要讓爸爸好好謝謝你!”
思思眼神熱切,倒看得趙安有些羞澀起來,這次輪到他紅了臉,靦腆地說:“姑娘言過了,路遇不平,哪有不管之理。姑娘既然沒事了,我也告辭了?!?
說完,趙安頭也不回,走出了教會醫院。
思思著急地在趙安身后喊道:“大哥,大哥,你別著急……”
4
龍飛帶人匆忙趕至醫院,見思思腳上打著石膏,忙心疼地問:“思思,你這是怎么了?”
思思看到父親,想起今日遇險,忍不住落下眼淚,撲到父親懷中,嗚嗚咽咽地把剛才的事講了一遍。
龍飛聽完,嚇得毛發倒立,后怕不已,拍著自己的腦袋懊悔:“都怪我,都怪我,與鬼子虛與委蛇,忘了你的大事,一早把老于派了出去。唉,你這孩子,怎么就不聲不響就自己出門了呢!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豈不要了我的老命?”
龍飛說完,四下張望,問道:“恩人在哪兒?我要好好謝謝他!”
思思撅著嘴說:“他把我送到醫院后就走了?!?
龍飛追問:“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思思垂下頭,懊惱地說:“我忘記問了……”
此事令龍飛后怕不已,從此再不許思思離開法租界,思思受了驚嚇,知道世道險惡,也不再想離開法租界。
再說趙安,來上海半年有余,這日的經歷,倒是他平淡生活中最為閃亮的一出,離開醫院后,想起思思嬌羞的面容和熱切的眼神,趙安心里軟軟的。從小在武當山上長大的趙安,除了母親,再沒有和任何女性有過來往,到了上海之后,朝不保夕、打打殺殺,更無處感受女性的溫柔和嬌羞。今日見到思思,將這柔弱少女抱在懷中良久,倒讓他的胸中涌起一股熱浪,要說愛上了思思,倒還談不上,不過這場經歷,就此打開了他從未開啟的青春之門。
當晚,趙安輾轉反側,內心萌動著愛欲與柔情,然而,思來想去,自己身世未明,生活無著。亂世之中,他只能憑一腔熱血打打殺殺,除掉幾個日本鬼子以慰愛國之心,未來無處可尋,在這國將不國、家將不家的當下,自己又有什么資格去談什么愛,什么情,自己恐怕連明日能不能茍活人世尚且不知,還惦記什么姑娘,惦記什么感情。最后,趙安拿出母親臨終前給自己留下的那塊玉佩,掛在了胸前,謹以此慰藉自己的情感,謹以此提醒自己,保家衛國,莫懷私念。
如果沒有遇見楊志武,也許趙安就會一直過著自己既驚險又平靜的生活。
在趙安救了思思之后不久,1940年3月的一天,趙安遇見了改變他人生軌跡的人,那就是楊志武。
這時的楊志武,已經參軍兩年半,經過軍統局嚴密的訓練,從原來的文弱書生,儼然變身為一名出色的特工。
這一日,楊志武身穿黑色呢子大衣,頭戴禮帽,站在黃浦江邊,望著滾滾江水,思緒萬千。從參軍至今,楊志武從軍統局情報分析員做起,到如今進入了特別行動組。如今,自己憑著槍法出色、思維縝密、能文能武,情報分析精準,被戴局長親點為重點培養對象,不知父親泉下有知,是否會對自己有所滿意。
這次楊志武被派到上海,任務是取回一份重要的軍事情報,這是他被調入特別行動組后,第一次獨立接受任務。
此刻,夕陽西下,楊志武掏出懷表看了看,指針指向七點半,約定的時間快到了,他把表揣回懷中,思緒萬千。
這塊表是他到南京上學時,父親送他的禮物。當時,父親楊慶山對自己說:“兒子,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如今國家正是危難之時,你爹我沒什么文化,只能去當兵,守衛國土。你要做文化人,等你學成歸來,一定要用知識去建設一個新的中國?!?
父親在盧溝橋犧牲后,楊志武毅然投筆從戎。他在訓練中極為刻苦,如今,他終于可以子承父志,報效國家。
雖然在來上海之前,他也多次接受任務,但是初到上海,第一次獨立完成任務,楊志武多少有些興奮和緊張。他深吸一口氣,穩了穩心神,轉身走向黃浦江邊的涼亭。
來到黃浦江邊的一處涼亭中,楊志武掏出煙來。剛剛點燃,一名中年男子走過來,說道:“朋友,借個火?!?
楊志武掏出火柴遞給他,中年男子點燃一支煙,抽了一口,說:“謝謝!”隨即,中年男子望向江面,低聲說道:“這都三月了,眼看春天就要到了,怎么還是這么冷呢?”楊志武也看向江面,幽幽地答道:“寒冷只是暫時的!冬天就要走了,春天還會遠嗎?別著急,很快就會春暖花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男子聽了微微一笑,答道:“是啊,春天一定會來的,而且很快就會到來!”說完,此人看了看香煙,兀自喃喃:“怎么滅了?”隨即弓身擋住迎面而來的微風,重新從火柴盒中掏出一根火柴,劃著,點燃了香煙。然后,將火柴盒還給了楊志武。
楊志武看得仔細,此人已經將一個小小的紙卷塞入火柴盒中。
楊志武接過火柴盒,迅速放入衣兜,說了聲:“再見”,轉身離開涼亭。
尚未離開黃浦江邊,楊志武就遇到一小隊巡邏的日本兵。
楊志武懷揣情報,難免緊張,忙壓低帽檐,貼著路邊快步行走。
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黃浦江邊行人寥寥,日本兵看楊志武藏頭遮面、行跡匆匆,便上前盤問。
楊志武緊張起來,還沒等日本兵貼近,就撒腿逃跑,鉆進一個巷子。
日本兵在后面狂追,邊追邊喊:“八嘎!你滴站??!不許跑,再跑我們就開槍了!”
楊志武腳下加緊,穿過一個又一個巷子。
黃浦江邊,巷子多如牛毛,一條條交織在一起,這隊日本兵也算是有些見識,見這么多巷子,知道窮追不舍不是辦法,于是每人守住一條巷子口,開始地毯式的搜索。楊志武繞來繞去,最后發現每個巷子口都有日本兵,心中焦灼起來。這時,他身邊的一所小院突然打開了院門,一只手探出來,把他拽進院中。
將楊志武拽進院中的不是別人,正是趙安。
5
這天晚上,趙安正在院中練功,忽聽巷子里傳來日本鬼子的叫喊聲,就輕輕推開門,想看看動靜,發現楊志武站在自己門前,手足無措,張皇躲藏,就伸手把他拽進院中。
趙安將楊志武拉進院內,插上門,低聲問道:“鬼子是在追你吧?你是什么人,他們為什么要抓你?”
楊志武皺著眉頭回答:“我在街上走,看見鬼子走過來,心里害怕就趕緊逃跑,他們就在后面追我。這位義士,多謝你救了我。”
趙安看了看楊志武的穿著,撇撇嘴,搖搖頭,轉身進屋,留下幾句話:“我看你不像老百姓!既然你不愿說實話,那我就不幫你了,你走吧!日軍占領這里兩年多了,如果你真是普通百姓,他們就是抓了你,頂多也就讓你住幾天牢房,沒大事?!?
楊志武無奈,追進屋內,嘆了口氣,說道:“朋友,你是中國人吧?”
趙安聽了這句話,站住了,轉身,目光炯炯看向楊志武,問道:“我是,你也是吧?”
楊志武見趙安回頭,跟上前去,低聲問道:“那殺人和救人,你選哪個?”
趙安有些莫名,問道:“此話怎講?”
“當下,你趕我出門,就是殺人;你留我院中,就是救人?!?
趙安覺得此人有點意思,后退兩步,坐在正屋的椅子上,同時一揮手:“坐?!?
楊志武也不客氣,當下落座,接著說:“想我中華大地,曾經一片祥和,可日本鬼子來了,他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他們把我們的祖國變成了血腥的戰場!從七七事變那天起,日本鬼子就把中國變成了屠宰場!中國人成了案板上的肥肉,任他們用槍刺,用刀剁!日本鬼子殺人、強奸、放火、掠奪,他們不是人,他們是禽獸!當下,山河破碎、國土淪喪,中華民族災難深重。祖國慘遭蹂躪,百姓民不聊生。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生為炎黃子孫,生當其時,身負干戈,國家有難,匹夫有責。若不能驅逐日寇,何以為家,何以為人,何以為活!今日,朋友救不救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輩絕不做亡國奴,誓死保家衛國,抗爭到底!”
這番話,說得趙安熱血澎湃,他拍案而起:“朋友,就沖你這番話,你的命,我救定了!”
楊志武將趙安按下,示意他低聲:“中國歷史上,我們從來都不做亡國奴。南宋蒙崖山戰役之后,宋朝血戰失敗,中華徹底滅亡,丞相陸秀夫背著小皇帝跳海自殺,十萬漢人不做亡國奴,全部跳海自盡!大海浮尸十萬,天地為之失色!這就是我們中國人!寧死不做亡國奴!”
趙安聽得熱淚盈眶,他握緊楊志武的雙手,低聲說道:“朋友,當下,中國需要的,不僅僅是能征善戰的將士,更是像你這樣引領民眾奮起抗日的熱血男兒!我們每個人都要站起來,保衛祖國,抗擊日寇!”
楊志武也握緊了趙安的手,熱忱地說:“朋友,我們都是中國人,讓我們為祖國而戰,為和平而戰!”
此時,楊志武雖然沒有向趙安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但是二人已然心照不宣。
二人互報姓名,楊志武告知趙安自己身藏重要情報,要盡快送與組織。
趙安沉思片刻后,對楊志武說:“你先在屋里躲一會兒,我出去看看。”說完,趙安拎著水桶就出了院子。
趙安假意出門倒水,四處觀察。須臾,趙安回來,對楊志武說:“鬼子正挨家挨戶地搜查,我這里也藏不了多久。這樣吧!咱倆換換衣服,我去引開他們,你趕緊逃?!?
楊志武搖頭,低聲說:“不行,這樣做太危險?!?
趙安急促地說:“再磨蹭鬼子就來了!我會武功,飛檐走壁如履平地,要不憑什么敢救你?你就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說完,趙安就去扒楊志武的衣服。
二人換過衣裳,趙安低頭看了看自己,笑了起來:“衣服不錯嘛!嗨,看你緊張的!一會兒你別急,等我引鬼子走遠了,你再逃走。你千萬要小心,一定得把情報送出去。對了,以后你有什么事,就來這兒找我?!闭f完,趙安伸出了右手,楊志武見狀也伸過手去,兩只手緊緊握在一起。從那一刻起,兩個熱血男兒的命運緊密地連在了一起。
趙安趁日軍還沒搜到家門口,飛身出門。他跑到日軍搜查之處,故意在放哨的日本兵面前一晃而過。那個哨兵見狀,連忙大喊:“他在這里,往那邊跑了,快追!”
為了引開這隊日本士兵,趙安沒有跑太快。他東躲一下、西藏一下,吊著這隊日本士兵往法租界跑去。
楊志武在趙安院中,仔細聽著巷子里的動靜。直到喧囂漸遠,才悄悄離去。
再說龍飛的寶貝女兒思思,自從三個月前在南市受到驚嚇,就一直不愿出門。這天天氣不錯,思思在家悶夠了,去探望表舅黃金榮。黃家也在法租界中,和龍宅只隔了一條街,龍飛也就隨她去散心。
思思的母親江笑眉,從小在黃金榮家長大,和黃金榮名為兄妹,情同父女。江笑眉死后,黃金榮倍加疼愛思思。
黃金榮留思思在家里吃了晚飯,還請了戲班子來家里唱戲,特意給思思點了她平日里最喜歡看的《白蛇傳》。思思以前常聽這出戲,為許仙和白娘子凄美的愛情而感動,也為法海和尚拆散這段姻緣而氣憤。
但這次聽戲,思思卻別有感觸。演到白娘子和許仙同船而渡,艄公唱起“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思思竟然想起了三個月前那將自己從日本鬼子的魔爪下救出的陌生男子,回想起被他抱在懷中的溫暖與安穩,想起他那有力的雙臂、堅實的胸膛,思思低頭不語。自己連他的名字都忘記問了,不知以后還能不能再見到他。想到這里,思思心下凄涼,神色黯然,就對黃金榮說:“舅舅,時間不早了,我回家了,不然爸爸會擔心的?!?
黃金榮見思思郁郁不歡,以為她著涼了,忙喊:“黃三!趕緊拿件衣服給思思披上,安排人送她回家,快!”轉身又對思思說:“思思啊,春捂秋凍,下次出門要多穿點。把身子養好,別像你娘一樣,唉……”
家人黃三拿過一件白色貂皮大衣給思思披上后,送思思出門坐車。
剛走出黃府大門,還未上車,就看到遠處跑來一個人,黃三趕緊擋在思思身前,喝問:“什么人?”
思思在黃三身后定睛一看,來人竟然是三個月前,在南市救自己的年輕小伙,她大喜過望,連忙上前一步,大聲說:“恩人!你怎么在這里?”
趙安看到思思,忙說:“小姐,是你?后面有人追我,能不能讓我先進去躲躲!”
思思忙答:“快進來!黃三,這位就是上次救我的恩人。后面的人你來應付。”說完拉著趙安就躲進院中。
轉眼,幾個便裝打扮的人就追到了黃府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