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雙碳目標下的綠色增長
- 劉世錦主編
- 10448字
- 2022-11-02 11:20:09
導言
雙碳之解
進入2022年后,新冠肺炎疫情、俄烏沖突、三重壓力(需求收縮、供給沖擊、預期轉弱)下的經濟減速不期而至,中國經濟面臨著較以往更大的不確定性和不穩定性。這些事件的短期和中長期影響復雜,有些可能帶來長期的結構性改變。挑戰不僅來自事實本身,還來自對同一事實的認識分歧乃至沖突。但經濟仍然是重要的,當務之急是中國經濟能夠重返穩定增長的軌道。作為中國經濟長期發展的研究項目,本書將如何實現雙碳目標作為主題。如同以往,這篇導言將首先討論2022年的宏觀經濟態勢,然后聚焦于實現雙碳目標的一些基礎性、長期性議題。我們提出的一個基本問題是,雙碳不僅是一個減排問題,還意味著更廣義上的發展方式轉型。在此背景下,我們依次討論了協同機制、減碳戰略,提出了進取型減碳戰略的三支柱體系及其實施路徑。
穩增長重在穩預期
2021年前兩個季度經濟的恢復和增長基本符合預期。第三季度出現明顯回落,增速低于5%,第四季度進一步降低至4%。宏觀增速下降主要是由于投資快速下滑。我們采用的騰景國民經濟運行全口徑數據庫顯示,按不變價當月同比口徑,投資增速在7月出現負增長,降幅最大超過7%;基建和房地產投資分別在5月和8月進入負增長,降幅也都超過10%。這是除了2020年第一季度受疫情沖擊外,很長時期以來未曾有過的現象。
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并未回避經濟運行面臨的挑戰,明確提出經濟增長面臨需求收縮、供給沖擊、預期轉弱的三重壓力。增速下行的短期因素是疫情反復、限電停產、供應鏈沖擊,包括上游原材料限產、漲價,缺芯、缺柜、缺工等。中長期因素的影響也不容忽視。基建投資項目儲備不足,地方債務風險加大,投資回報降低,融資能力下降,反映的是有效投資需求下降。房地產投資總體上已過峰值期,近年來拉動增長的都市圈和城市群的結構性潛能也在回落,不大可能重返若干年來的較高增速軌道。我們研究團隊進行的一項關于中國與OECD(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國家終端需求結構的比較研究顯示,在按購買力平價計算的相同人均收入水平下,中國的基建投資比重較OECD國家高出一倍以上,房地產投資比重也高出30%以上。換句話說,我們在這些領域的投資可能在前些年已經出現潛能透支的問題。
疫情開始后的前兩年,我國平均經濟增速是5.1%,2022年政府提出的增長目標是5.5%。三年間GDP都停留在5%~ 5.5%的增速區間,這是疫情期間的階段性現象,還是常態化的調整?我們傾向于后一種判斷,也就是說,與疫情前相比,中國經濟中速增長平臺重心有1個百分點左右的下移。疫情前,人們還在爭論是否要“保6”,而近三年和此后一段時期,中國經濟將會處在5%~ 5.5%的增長平臺上。
前一段時間經濟增速已低于潛在增速,如何使之盡快回升至潛在增長軌道?人們往往首先訴諸宏觀政策。無疑,貨幣政策、財政政策等可以力度再大一些、有效性再高一些,在經濟下滑之際起到托底提升的作用。但經驗表明,僅有這些是不夠的,甚至這些不是主要方面。
預期轉弱是這次經濟增速下滑的重要原因。預期問題以前也存在,但這一次似乎更為突出,起因也更為復雜。這個問題如果不能有效解決,投資者、生產者不看好前景,那么即便宏觀政策寬松了,潛在增速也難以轉換為實際增長動能。首先,要重申黨和國家關于改革開放發展的系列大政方針,強調堅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堅持“兩個毫不動搖”,堅持建設高標準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堅持高水平對外開放,等等。之所以要重申,是因為諸多因素帶來觀點和政策上的混亂,通過重申澄清是非,可以增強大政方針的可信性。其次,需要加強對市場經濟基本常識的宣傳教育。比如,對能耗總量和某個行業增速的直接控制,其前提是對能耗和相關行業需求的精準計算,這件事情如果能夠做到,當初就不用改革計劃經濟了。因此,還是要講清楚什么事情需要市場做,什么事情適合政府做。最后,應更多運用法治辦法保持政策的連續性、穩定性。法治的優點就是連續、穩定,不因人因事而隨意改變。還是要講一句老話,要多用法律的、經濟的辦法,在需要用行政辦法的場合,也要提高其科學性,通過法治建設的進步推動政策和預期的穩定。
保持與潛在增速相適應的實際增速是必要的,通過努力也是可以爭取到的,但必須以高質量發展為前提,并與其相協調。從長期看,這樣做才可能真正實現國家經濟總量和人均收入水平的快速增長。這一點在2021年經濟增速分別按不變價人民幣、現價人民幣和現價美元計算的差異中已經明確顯示。
2021年GDP總量按不變價人民幣計算增長8.1%,按現價人民幣計算增長12.8%,按現價美元計算則增長20%。如按現價美元計算,GDP總量在2020年為14.7萬億美元,2021年為17.7萬億美元,增加3萬億美元。這3萬億美元中,大約2萬億美元來自現價人民幣衡量的增長,1萬億美元來自匯率升值。從2020年到2021年,人民幣對美元匯率由6.9升到6.45,升幅為7%。
按照已有發展規劃,到2035年,我國人均收入要達到中等發達國家的水平,也就是3萬美元以上。如果按人民幣不變價計算,即使人均收入翻一番,此間年均增速也要達到4.7%以上,難度相當大,但這并不意味著已定目標無法實現。其中的一個重要因素是匯率變動。根據日本、德國的歷史經驗,其人均收入在達到1萬美元后的16年間,都經歷了經濟中速增長和匯率快速升值的過程,按現價美元計算的人均收入水平大幅上升,其中匯率升值的貢獻顯著大于實際增長的貢獻。
匯率變動是一個復雜問題,從長期看,最重要的變量是勞動生產率,而勞動生產率和全要素生產率是高質量發展的核心指標。由此引出的啟示是,我們需要保持可爭取的、不盲目追高、符合現階段潛在增長率的增速,更重要、難度更大的是堅持高質量發展不動搖,其內涵包括宏觀基本穩定,微觀有活力,結構持續轉型升級。假設年均實際增速為5%左右,人民幣現價與不變價差額和匯率升值之和上升5%,到2035年人均收入達到中等發達國家的目標是有可能實現的。
無論是保持必要增速,還是堅持高質量發展,都必須把更多的注意力和精力放到通過深化改革開放激發結構性潛能上。在邏輯層面,我們可以區分三種增長率,一是技術可能性意義上的潛在增長率,二是既有體制架構內可實現的增長率,三是宏觀政策約束下可實現的增長率。實際增長率是以上三種增長率的疊加。如前所述,技術可能性意義上的潛在增長率逐步下降,但仍可達到5%~ 5.5%。近些年宏觀政策的度總體上把握得較好,尤其是在疫情期間,基本上滿足了經濟救助、恢復和發展的需要,也沒有搞大水漫灌,不存在政策過緊而壓制增長率的情況。這樣,關注的重點就要轉到技術可能性意義上的潛在增長率和體制架構內可實現的增長率之間的缺口上。近期需要推出一批具有擴張性的深化改革開放、促進創新的政策舉措,放松不當體制政策對增長潛能的約束,使之成為穩增長的重要力量。
雙碳目標與全方位的發展方式轉型
碳減排、碳中和目標的提出,其影響并不限于環境領域,對中國乃至全球發展模式都具有重大影響。二氧化碳等溫室氣體不同于傳統污染物,在過去的很長時間內,該類氣體并不被認為是有害的。當越來越多的科學證據表明人類活動產生的溫室氣體加劇全球升溫并帶來嚴重負面影響后,溫室氣體對經濟活動的含義發生了改變,它被認為是人類發展付出的一種代價或成本。然而,溫室氣體具有全球范圍的外部性,產生溫室氣體的活動帶來的收益獲得者是具體的,但溫室氣體引發的危害是全球性的。這種巨大的負外部性帶來了相應的治理難度。
在綠色發展的視野內,同時也存在著具有巨大正外部性的公共物品,如生態環境。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好的生態環境是人們福利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隨著人均收入水平的提高,這種重要性也相應上升。用生態學的概念說,生態環境能夠帶來生態資本服務價值,如固碳釋氧、調節氣溫等。生態資本服務價值同樣具有外部性,但通常是有區域范圍的,與溫室氣體的外部性差異很大。同時,生態資本服務價值迄今尚未形成社會普遍認同的度量方法,而溫室氣體并不存在這個問題。度量方式的不足也加大了生態資本服務價值外部性的治理難度。
顯然,已有的經濟社會發展方式及其核算體系存在著重要遺漏或偏差。當我們講到生態環境、污染治理以及雙碳目標時,并不是對原有模式的修修補補。考慮更多方面的矛盾和挑戰,已有的發展方式面臨的是全方位轉型。對這樣一個重大議題,我們在這里不可能展開深入討論,僅提出一些可供探討的要點。
第一,發展是由物質資本、人力資本、自然資本和社會資本協同推動的。物質資本是基礎性的,人力資本的重要性與日俱增,包含生態資本和地下資源的自然資本越來越受關注,而社會資本在數字時代被賦予了更多含義。但在四種資本如何相互影響、相互合作推動社會運轉等很多方面我們并不清楚,尤其對后兩種資本尚缺少深入理解。
第二,經濟社會核算體系內的成本和收益需要做出重要調整。碳排放和常規污染物引起的短期和長期負面影響,應作為成本項計入核算體系。在綠色GDP核算中,我們就曾對常規污染做出過此類扣除。相應地,生態資本服務價值等綠色收益,應作為收益項計入核算體系。這些成本收益的調整,將會引起生產經營和投資活動效益和價值的重估,并形成新的激勵機制。
第三,上述核算體系的調整以度量技術和方式變革為前提。以前述四種資本為例,物質資本的度量是基本成熟的;人力資本的度量有很大進展,但仍有較大提升空間;生態資本的度量有所進步,但與普遍可用還有較大距離;而社會資本的度量看起來差距更大。資本度量技術的進步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基石。人們很早就意識到生態資本和社會資本的實際作用,但這些作用未能在現實發展過程中得到應有體現,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度量手段的制約。就綠色轉型而言,如果生態資本及其服務價值在度量方法上不能取得大的突破,所謂轉型就很可能流于口號,難以落到實處。
第四,治理體系的變革。新加入核算體系的碳和其他污染物排放、生態資本服務價值等具有程度不等的外部性。如果沿用既有方式將其作為公共物品對待,前景恐難樂觀。反之,如果在度量技術進步的基礎上,內部化這類物品的外部性,使之接近或成為私人物品,進而融入市場體系,情況將大不相同。即便如此,在外部性內部化的過程中,雖然市場機制起作用,但這都是政府介入的結果,或者說,這類市場是由政府創造的。顯然,這對政府組織的智慧和能力是一大考驗。以往經驗表明,政府組織是否能夠發揮有效作用是不確定的,因為需要在某一時點上同時具備多種條件。
第五,獲取新的發展動能。發展方式的轉型并不僅是核算項目上的加減。碳減排、碳中和,常規污染物的治理,重視生態資本服務價值等,都是人類社會在新的認識水平上對發展方式進行的調整。對調整帶來的沖擊,人們的反應可能是消極的,也可能是積極的,即用改革和創新的辦法面對和解決問題。而創新能力一旦形成,將會給經濟社會發展帶來超過預期的增長動能。在人類歷史長河中,碳沖擊只是發展約束條件改變后刺激創新的一次機會。
盡快形成四位一體的減排協同機制
雙碳目標提出后,在國內外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如果說以往減碳更多地為能源、環保等領域所關注,那么實現雙碳目標已經影響到全社會各個行業和各個層面,部分領域已經切實感受到這一目標的現實沖擊力。為了實現短期的減排目標,有的地方一度出現了拉閘限電甚至停工停產的情況。盡管這類情況并不普遍,為時不長,但已經觸及現階段實現雙碳目標難以回避的內在矛盾和政策沖突。
中國人均收入超過1萬美元,總體上還是一個發展中國家,距離步入發達國家的門檻,還有相當長一段路要走。中國實現碳中和目標的同時,仍要兼顧其他重要目標,達到多目標的平衡。具體而言,是要立足中國的現階段國情,盡快形成降碳、減污、擴綠、增長四位一體的協同機制。
首先要注意到,中國與發達經濟體在發展階段上存在重要差別。發達國家已經度過了工業化高峰期,進入以服務業為主的增長階段,常規污染問題基本解決,生態環境總體較好,經濟增長已轉入成熟期,難以出現較高增長速度。對它們而言,綠色轉型主要是碳減排的問題。而我國除了碳減排之外,常規環境污染治理和生態保護還沒有過關,更重要的是,我國有必要也有潛力繼續保持較快的經濟增長。這幾個方面都很重要,都要抓,都要硬,不可偏廢。
有人可能會產生疑問,強調其他幾個目標會不會弱化降碳目標。事實上,如能形成有效的協同機制,不僅不會弱化反而會有利于降碳目標。碳排放與其他污染物排放有較高的同源性,降碳與減污可以達成顯著的協同效應。深圳的經驗表明,大氣治理與降碳的同源性達到70%,具有高協同性特征。生態修復、植樹造林,可以增加碳匯,而碳匯可以中和碳排放。綠色技術創新和推廣,既能促進經濟增長,也有利于降碳、減污、擴綠。可從以下方面入手,加快形成這一協同機制。
一是把四位一體協同機制作為實現雙碳目標、促進綠色轉型的重要指導思想和工作方針。這一條應在各級政府五年規劃、年度任務和日常工作中加以明確和體現。強調不能單打一減排,要諸方面協同推進;不能運動式減排,要立足長遠、久久為功;不能形式主義減排,要推動發展方式的實質性轉變。事先要有安排,事后要檢查評估。
二是完善四位一體的指標體系和協同效應。對降碳、減污、擴綠、增長,要提出各自有科學依據的度量指標,同時應充分考慮這些指標之間的關聯性,促進降碳與減污,降碳與擴綠,綠色技術創新與降碳、減污、增長等之間的協同效應。近期應盡快實現能耗“雙控”向碳排放總量和強度“雙控”的轉變,重點是在統計方法、考核機制等方面把工作做實做細,盡快形成實施條件。
三是糾正不利于形成四位一體協同機制的政策或做法。例如,有的地方在減污降碳過程中,不論是否采用綠色技術,是否達到綠色標準,對高耗能或高碳行業均實行“一刀切”限制,其結果是減少供給,推高價格,同時也傷害了企業推動綠色轉型的積極性。應對高碳行業實行“放開、穩住、限制”相結合的區別化政策,也就是放開綠色生產、投資、技術創新和推廣的空間;穩住與經濟社會安全和平穩運行直接相關、短期內難以被替代的環節;有序限制其他非綠色生產、投資,并加快實現綠色轉型。
四是前瞻性制定受沖擊領域的風險防控與產業就業轉型規劃和政策。以煤炭、鋼鐵、有色、化工、水泥等傳統能源和高耗能產業為主的區域,將面臨主體性產業替換的重大沖擊,并引起高碳資產價值下跌和重估,進而影響區域性金融穩定。有關部門和地區要趁著日子好過的時候未雨綢繆,對金融風險防控、接續產業培育、員工退出安置和再就業培訓等抓緊制定前瞻性、針對性強的規劃方案和政策措施。
兩種不同的減碳戰略
把雙碳壓力轉化為經濟增長的動力,確實是一個很有吸引力、感召力的目標,但這個目標的實現并不容易。現實中,我們可以觀察到三種不同的減碳類型。
第一種是衰退型減碳,就是通過減少生產來減少碳排放。這是所有減碳類型中最簡單、最不費氣力的。由于生產活動不能停止,這種類型通常并不具有可操作性,甚至會被認為不可思議,但是在某些特定情景下還是會出現,比如前一段時間有的地方為了完成短期節能減碳目標,一度出現拉閘限電、停工停產等現象。
第二種是增效型減碳,就是通過提高碳生產率,用同樣多的碳排放實現更多的產出,或者以同樣的產出帶來較少的碳排放。我們經常講的節能減排、節約優先等,大體上相當于這種類型的減碳。
第三種是創新型減碳,是指通過創新形成新的技術、工藝、方法等,在達到相同產出的情況下,實現低碳、零碳甚至負碳排放,如用風、光、水、生物質等可再生能源發電。如果用這類技術替代原有的高碳技術,就可以在實現相同產出的前提下減少或抵消碳排放。
在以上三種減碳類型中,前兩類大體上在已有的技術和產業體系中做文章。與衰退型減碳相比,增效型減碳體現了積極導向,特別是在技術落后、管理粗放的情況下,提升能源和碳生產率有較大空間。事實上,近些年來中國在節能減排增效上取得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成績。但增效型減碳的局限性也很明顯,首先是隨著技術和管理進步,碳生產率的提升會出現遞減,持續提高的空間會收縮。其次更重要的是,這些變化主要局限于已有的技術和產業框架內,即便有技術創新,也屬于所謂的改進型創新,而不是顛覆型創新。碳生產率可以達到很高水平,但所用資源仍然是高碳的,如燃煤電廠節能減排達到國際先進水平,但用煤發電這一點并沒有改變。
這里還需要討論一下如何用經濟學的方法理解節能優先。節能優先,更廣泛一點可以說節約優先,作為社會公德值得倡導。經濟學從本質上說也是關于節約的一門學科,但經濟學理解的節約是全局性的,著眼于全社會的資源最優配置。節能在一般意義上可以理解為在企業生產經營過程中降低成本,與原材料、運輸、倉儲、人工等環節降低成本含義相同,與此同時,還要考慮產出,尋求單位產出成本之比最低。節能是否優先,取決于這種全局性的比較評估,而這種評估通常是經由市場機制實現的。如果一直要把節能擺在第一位,特別是把控制能耗的指標作為間接控制碳排放的指標,那就難以避免資源配置的扭曲和錯配,并會給正常經濟運行帶來負面擾動,這也是政策層面上提出由能耗“雙控”盡快轉向碳排放“雙控”的原因所在。
而創新型減碳則是跳出已有的技術和產業圈子,開辟新的賽道,采用新的技術、工藝、方法等。由于這種變化,創新型減碳具備了前兩種減碳類型所沒有的特點。
第一,創新型減碳可以實現對傳統高碳技術或產業的長期替代。所謂的綠色轉型,從根本上說,就是要轉換技術,用低碳、零碳或負碳技術替代原有的高碳技術。
第二,創新型減碳的空間究竟有多大,是無法事先設定的。創新的內在動力和不確定性,決定了人們不可能限定它的擴展邊界。不難設想,如果可控核聚變能夠成功并商業化,人類將在多大程度上改寫可再生能源的版圖。
第三,這種創新可以大大降低人類社會應對氣候變化的成本。綠色產品在初期往往價格偏高,存在所謂的“綠色溢價”。隨著創新競爭的加劇,價格下降,不少產品的綠色溢價已經為負。這方面的典型案例是光伏發電。十年前如果說光伏發電與燃煤發電競爭,會被認為不可思議,但過去的十年間,光伏發電成本下降了80%~ 90%,已經低于燃煤發電成本,并且還有進一步下降的潛力。應對氣候變化的一個重要挑戰來自成本沖擊,創新帶來的成本下降,可以極大地增強人類應對氣候變化的信心和能力。
第四,創新最初源于減碳動機,一旦形成產品后,往往產生更多的附加效用或福利,創造更多的消費者剩余。以新能源汽車來說,其2022年第一季度銷量已經接近全部汽車銷量的20%,超過人們的預期。消費者在購買新能源汽車的時候,不能說不關注碳減排,但大部分消費者直接感受到的是使用成本低,電子設備應用得手,舒適程度高,操控感覺與以往大不相同,以及自動駕駛能力逐步提升。除了電動化之外,更有智能化、共享化等。簡單地說,能夠吸引消費者的大部分優點可能是在減碳之外,這意味著創新為社會提供了超出預期的福利。
第五,創新型減碳觸發和加速了能源等高碳行業的數字化進程。數字經濟是繼農業經濟、工業經濟之后的另一種經濟形態,整個經濟社會正經歷向數字經濟形態的轉型。即使沒有雙碳壓力,能源、工業、交通、建筑等高碳領域也會進入數字化轉型,但過程可能相對緩慢。創新型減碳觸發和加速了這些領域的數字化轉型,有可能推動這些領域成為數字化轉型的領先者。
總之,創新型減碳提供了與另外兩種減碳類型很不相同的可能性,有機會啟動和引領遠超減碳預期的經濟社會發展綠色化、數字化轉型。如果要做個區分的話,衰退型減碳和增效型減碳主要體現的是一種防御型戰略,而創新型減碳則是一種進取型戰略。應該承認,在較長一段時期內,我們對進取型戰略已有認識和展望,但想法和做法基本上還停留在防御型戰略。挑戰在于如何盡快轉向進取型戰略。
不同的戰略趨向,體現在目標、政策上,而更實際的要看激勵機制。這里我們重點分析一下碳排放權交易市場。對于碳排放權這樣具有全球外部性的物品,不可能指望市場直接發揮作用。首先要有政府的介入,由政府“制造”市場。諾德豪斯、斯特恩等氣候變化經濟學的領軍者都提出要給碳定價,具體辦法有配額加交易和征收碳稅,并期待碳排放權市場能夠發揮重要作用。然而,不論是最早興起的歐洲碳市場,還是近期開始運作且全球規模最大的中國碳排放權市場,其實際運行狀態似乎遠不及預期。除了諸多外部因素外,這些市場均存在結構性缺陷,如只有部分高排放行業和企業被納入市場,與“應入者”范圍相差甚遠,這樣不僅覆蓋面不夠,公平性問題也顯而易見;配額初次分配基本上是免費發放,實際付費只發生在“調節余缺”環節;配額分配由歷史法轉為基準法是一個進步,但考慮到供給安全和穩定,配額分配規模難以大幅下降,在很多情況下,監管者很難區分供給安全是實際存在還是生產者的借口;等等。由于這些因素的影響,碳排放權市場價格的發現以及相關的調節供求、促進創新等作用就會大打折扣。
更值得討論的一個問題是,已有的碳排放權市場看起來主要是為前面提到的防御型戰略服務的。對進入碳排放權市場的生產者來說,重要的是提高碳生產率,節能減排,通過出售節省下來的碳配額獲利。對市場的設計動機而言,也期待生產者通過創新采用新技術提供低碳或零碳產品。但現實情況是,原有生產者往往存在嚴重的“路徑依賴”,缺少興趣也缺少能力進行技術創新。那些顛覆型創新者大多數處在“圈子”之外。與此同時,為了防止高碳生產者通過購買碳匯放松自身節能減排的壓力,碳排放權市場對CCER(國家核證自愿減排量)類型碳匯交易的規模設立了交易規模比重限制。目前這個比重被限定在5%,這是一個對整體市場結構難以產生較大影響的份額。因此,我們看到最有活力的創新型減碳很少能得到市場激勵的眷顧。
進取型減碳戰略的三支柱體系
實現雙碳目標,需要把關注重心轉到創新型減碳,轉向進取型戰略。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經驗表明,正確理解和處理增量和存量的關系,體現了戰略智慧和前瞻性眼界,對轉型成功至關重要。改革開放初期,民營經濟以拾遺補闕獲得發展空間,由于其內生的活力、韌性和競爭力,逐步成長為在國民經濟中舉足輕重的生力軍,并且帶動了國有經濟的改革和發展;對外開放開始時也是實行“三來一補”,起步于沿海少數地區,而后帶動中國成為全球性的貿易和投資大國。
中國的能源應該也必須走一條“增量優先、以新代舊、激勵創新、市場驅動”的轉型之路,這正是進取型減碳戰略的主要含義。其中的經濟學邏輯是,一方面,作為存量的傳統高碳能源,盡管仍有一定的減碳空間,但其潛力具有累退性,越往后空間越小,難度相應加大,成本加快上升。另一方面,作為增量的低碳或零碳新能源,隨著產量擴大、技術改進,成本快速下降,部分產品的綠色溢價由正變負,新能源替代舊能源的減碳成本優勢增大,進而加快新老能源的轉換進度。實施進取型減碳戰略,就是要在穩住存量、保障能源供應穩定和安全的前提下,把重心轉向更快地擴大增量,對能夠增加產出和促進增長的低碳、零碳和負碳技術產品提供強有力的激勵。這種激勵并不限于少數措施,而應是相互依存的三支柱體系。
第一,建立全方位支持綠色技術創新的增長型碳匯市場。所謂增長型碳匯,是指運用低碳、零碳和負碳技術,在獲取相同產出的情況下,與原有的高碳基準生產方式相比,所減少或抵消的碳排放量。增長型碳匯市場可以與已有的碳排放權市場并存,后者的主要任務是激勵存量減排。增長型碳匯市場則應聚焦于激勵增量部分的技術創新。這個市場應有強包容性,既可以包括綠電等綠色能源產品,還應包括其他行業或領域能夠產生增長型碳匯的產品。可通過發行國債或由央行提供專項資金,對進入增長型碳匯市場的產品按照一定價格進行初次購買,然后轉入市場流通。市場上的碳匯價格是對技術創新產品減排貢獻的價值評估和報酬方式,政府可以通過增加或減少投入市場的資金規模相應調節激勵創新的力度。增長型碳匯的確定要符合國內外相關技術標準和規則,可運用區塊鏈等數字技術和方法降低成本、規范流程。
第二,形成區域自主減排責任體系。增量優先的關鍵是擴大對技術創新產品的市場需求,而這一點又直接取決于減排責任體系的有效性。可借鑒國際上《巴黎協定》的原則,調動各個地方的主動性,提出既合乎本地實際又有一定挑戰性的減排目標,與下一步陸續出臺的落實雙碳目標“1 + N”政策相配合,形成省、市、區縣和開發區等層面的區域減排計劃和可追溯的減排責任要求。區域或企業完成減排任務,既可以通過自身直接減排,或生產增長型碳匯產品,也可以通過市場交易購買增長型碳匯。這樣,減排責任體系就可以動員起對綠色技術產品的持續需求,進而帶動增量擴大、以新代舊的轉型進程。
第三,加快以碳核算、碳賬戶為重點的綠色微觀基礎制度建設。不論是推進增長型碳匯市場建設,還是完善減排責任體系,前提都是要有一個合格的、管用的碳核算基礎,而這恰恰是目前的一大短板。在碳核算的起步階段,可以采取自上而下的方法,先把基本情況摸清楚。同時要普遍建立碳賬戶,包括企業和其他機構的碳賬戶,有條件的地方也可以建立個人碳賬戶。在企業中推廣《ESG評價標準》,率先在上市公司和大型企業中形成穩定規范的ESG評估的披露制度。把更多的融資活動納入綠色金融軌道,借助增長型碳匯開發多種類型的金融產品,進而為綠色技術創新提供切實有效的支持。
促進綠色創新,既有技術創新,也有體制機制政策創新。以上討論的進取型減碳戰略的三支柱體系就屬于后者。對綠色轉型中有創意的政策和做法,短期內看不準,或有爭議,可以在國家頂層設計的引導下,在有條件、有意愿的地方先做試點,給出一定的試錯探索空間,取得成功經驗后完善提高再推廣,逐步形成全方位持續促進綠色創新和轉型的體制機制政策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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