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明完人王陽明(藝文類聚)
- 何書彬
- 3338字
- 2022-10-31 15:16:47
“何為第一等事?”
1472年,王陽明出生在浙江余姚。幼名云,后改名守仁。因他曾筑室于會稽山陽明洞,世稱“陽明先生”。
余姚古屬越地,自漢以來有“文獻名邦”之稱。
對此,梁啟超曾說道:“余姚以區區一邑,而自明中葉迄清中葉二百年間,碩儒輩出,學風沾被全國以及海東。”
王陽明之父王華為明成化十七年辛丑科狀元,世稱“龍山先生”。他曾任經筵講官,為弘治皇帝講解經義,后又歷任禮部左侍郎、南京吏部尚書等職。
王陽明之祖父王倫則一生未曾出仕,在鄉里以教書為業。時人視他為一名隱士。他常于月光下焚香撫琴,弟子圍坐一旁。他也喜歡吟誦于竹林,自號“竹軒公”,并和一些老友成立了一個詩社。
這樣的一個家庭,很自然地給予王陽明兩方面的影響。從其父,則踏上仕進之路;從其祖父,則可能會成為一名隱士。
《明史》載:“守仁娠十四月而生。祖母夢神人自云中送兒下,因名云。五歲不能言,異人拊之,更名守仁,乃言。”
這段文字里有三個瑞相:一個是上古堯帝之母懷胎十四月而生堯,這個嬰兒降生的情形也是如此;一個是神人授子;還有一個則是這個孩子一直到五歲才開口說話。
對此,《陽明先生年譜》里還有更詳細的記載:“先生五歲不言。一日,與群兒嬉,有神僧過之曰:‘好個孩兒,可惜道破?!褴幑?,更今名,即能言。一日,誦竹軒公所嘗讀過書。訝問之。曰:‘聞祖讀時已默記矣?!?/p>
今人不必對這些記載過于較真,因為,類似超凡人物的出世往往伴隨著種種瑞兆的記錄在中國古史中幾為通例,按照梁啟超的說法即為“神話盈幅”乃至流于“雜駁誕詭”。
但毫無疑問的是,這個童子很早便表現出了令人驚異之處。
王陽明十一歲時,其父王華迎養竹軒公,王陽明隨祖父北上京師。途中,竹軒公在鎮江金山寺設宴,邀友人賞月。宴飲至酣處,竹軒公一時無應景佳句。這時,小小的王陽明在一旁開口了:“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醉倚妙高臺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p>
語音未落,在座之客均已稱奇。
以明人對詩歌的看法而言,其實這首詩不算上乘。首先,它對古詩有很明顯的模仿痕跡;其次,它的表意過于外露,而當時人們在創作詩歌、繪畫時都以含蓄為美。
但是,它出自于一個童子之口,僅僅這一點就足以讓人稱奇了。
隨后,有客人以“蔽月山房”為題,讓王陽明賦詩。
也就是說,他想測試一下,這個孩子到底是否有奇才。
《陽明先生年譜》載:“先生隨口應曰:‘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還見山小月更闊?!?/p>
這一下,真的是舉座皆驚了。
與第一首相比,第二首在體例上更顯幼稚,但它簡潔、流暢,自然天成,而且透出禪意。
這時,最高興的當然是王陽明的祖父了。
有客人對竹軒公夸獎這個孩子:“令孫聲口,俱不落凡,想他日定當以文章名天下。”
不過,沒人會想到的是,這童子居然毫不客氣,應聲道:“文章小事,何足成名?”
《孟子》載:“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觀于海者難為水,游于圣人之門者難為言?!边@段話與尚為童子的王陽明所作之詩,在意味上很是相似。
鑒于當時王陽明已隨祖父讀了很多典籍,也許,他在賦蔽月山房之詩的時候,想到了孟子所言。
如果為孟子所言以及王陽明的童子詩尋找一個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它們都極有氣象。
人們常說,文如其人。也就是說,文字的氣象,同時也是其作者的氣象。
這種人格特質,會成就一個人,也極有可能會讓一個人倍受摧折。
比如,孟子曾以“當今之世,舍我其誰”自許,但他周游列國卻屢屢碰壁,難以得志。不過,他是在戰國時期周游列國,那時各國君主即便厭忌他,也無法把他怎么樣,充其量是在看到孟子時臉色難看。如果孟子身處另外一個時代,比如明代,那便很有可能因“橫議”之罪身遭橫禍,甚至是滅族之禍。
因為,有明一代,乃是專制帝權登峰造極的時代。
孟子見過梁惠王后,在對時人評價這個國君時,這樣說道:“望之不似人君。”也就是說,他直截了當地公開聲稱,這個梁惠王,根本就沒有一點國君應有的樣子。
孟子到齊國,齊宣王問他:“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回答:“于傳有之。”齊宣王身為國君,覺得孟子的回答不妥,又問:“臣弒其君,可乎?”孟子回答:“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換言之,對孟子來說,為人君者,當有人君之行,不然就是個“假國君”,甚至是獨夫民賊。
很多年后,當明太祖朱元璋看到孟子這些話,氣得牙根發癢。
《典故輯遺》載:“上(朱元璋)讀《孟子》,怪其對君不遜,怒曰:‘使此老在今日,寧得免耶?’”
朱元璋為明朝開國之君,亦即建立明朝“祖制”之君。孟子為儒家“亞圣”。由朱元璋讀《孟子》之反應,可見明朝廷對儒家之態度。
換言之,朝廷雖在名義上標榜崇學重教,實則是以真正的儒家為敵。
在這種情況下,自然也難以有真正的儒家教育,難以有真正的儒家師生。
在這種情況下,朝廷裝出在選拔人才的樣子,而人們也都裝出在讀書的樣子。
然后,朝廷和這些朝廷眼中的人才,再一起裝出以儒學為“治國之道”的樣子。
一切就像《皇帝的新衣》那個故事一樣——皇帝光著屁股,“穿”著那件其實不存在的衣服,將之作為一件華服,進行盛大的游行,而所有人都不敢指出真相,只是人云亦云地贊嘆:“乖乖!皇上的新裝真是漂亮!他上衣下面的后裙是多么美麗!這件衣服真合他的身材!”
皇帝所有的衣服從來沒有獲得過這樣的稱贊。
直到一個小孩子叫了起來:“可是他什么衣服也沒穿呀!”
每個人的內心,都住著一個孩子。依照后來王陽明的講學,這個赤子之心,即是良知。這是造化的精靈。
然而人在長大后,往往也因流于習俗,而忘記了這個孩子,忘記了內心的呼喊。
簡而言之,即良知遭到了蒙蔽。
十二歲的王陽明,遵照父親之命,在京師入塾讀書。
但是,他卻常常逃離私塾,找一群孩子玩作戰游戲。他自制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旗子,讓這些孩子舉著,他則扮演將軍坐在中間,指揮這些孩子忽而向左,忽而向右,演練排兵布陣。
對此,《陽明先生年譜》載:“先生豪邁不羈。”
以今天的話來說,那時的王陽明,感覺他“上了一個假學?!?,而他則成了時人眼中的一名“問題少年”。
當一種教育制度以一種固化、單向、僵硬的所謂價值評價學生時,任何偏離這個價值取向的學生都有“問題少年”之嫌。當“好學生”都不假思索地圍繞這個價值取向標榜同窗之誼時,他們會視“問題少年”為異己并集體排斥之。
在這種情況下,少年王陽明只能更加厭惡私塾,而且,他只能到私塾之外去尋找伙伴。
換言之,因為在塾師和同窗眼中,他是一個“壞孩子”,他在私塾中尋找不到認同感,他需要到私塾之外的“壞孩子”中去尋找認同感。而且,當他在和那些“壞孩子”玩作戰游戲時,他的同窗可能正在受到家長的告誡:“你們啊,要好好讀書,不要和那些壞孩子玩到一起?!?/p>
不過,這個“問題少年”雖厭惡私塾,卻并非是不讀書。
事實恰恰相反?!蛾柮飨壬曜V》載:這一時期的王陽明常常“對書輒靜坐凝思”。
作為一個在家鄉就隨祖父讀書的孩子,他對當時的一般典籍應該不會陌生,而且,他在金山寺的表現,也足以證明他是一個讀書種子。
在此,需要注意的是,當時那些客人稱贊他的文才,并且認為他可憑文才名于世,很大原因在于當時讀書人的進身之階主要為科舉,而科舉極重文才。
換言之,在時人看來,讀書之目的,在于打開功名之門。
當時的私塾教育,也是以成功于科場為目的。也就是說,當時的學校里,只有以科舉制度為準繩的應試教育。
由此可以說,對于時人而言,“為什么讀書”這個問題的答案是顯而易見的,根本無須思考。
但是,那個顯而易見的答案卻讓少年王陽明感到越來越困惑。
不過,他卻一時難以說出這個困惑。
這是因為,他的父親就是通過科舉踏上進階之路的,而且是其中的佼佼者。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他懷疑科舉的價值,無疑就是在挑戰父親的權威。
雖然難以張口,但他終究還是忍不住發問了。
《陽明先生年譜》載:“(王陽明)問塾師曰:‘何為第一等事?’塾師曰:‘惟讀書登第耳。’先生疑曰:‘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圣賢耳。’”
對當時的王陽明而言,這是懵懵懂懂之問,但對他的塾師而言,卻無異于一聲驚雷。
這是因為,當口誦孔孟之書的成年人幾乎都已經忘記了真正的孔孟教誨時,這個孩子卻問到了孔孟之教的根本所在。
對此,日本陽明學者岡田武彥這樣評說道:“王陽明當時雖然年少,卻一語道出了圣學的真諦。但當時的王陽明并不清楚,這句話會給他以后的人生帶來多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