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起,寒意濃。
急診室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聲音:孩子敞亮的哭聲,成人壓抑的啜泣聲,病人的呼痛聲,醫(yī)護人員與病人的交流聲,打印機里傳出的機器聲,相隔不遠的藥房、繳費處的電子播報聲,院外隱隱傳來的鳴笛聲……當然,還有病人家屬的各種聲音:或抱頭痛哭,或互相指責,或互相推卸。
百態(tài)眾生相,在醫(yī)院極常見。
急診室門口,醫(yī)生和王鶴潤的媽媽、以及寥寥等人交流著縫針事宜,突然傳入一道洪亮又急促的聲音:“什么縫針?!”
交談的幾人循聲望去,只見來人50歲上下,梳著大背頭,發(fā)油估計倒的有點多,頭發(fā)上油光锃亮的。一身全是GUCCI的行頭,衣服、鞋子、男士手拿包全是!就差把GUCCI刻臉上了。
來人是王鶴潤的爸爸,王大剛。
王鶴潤的媽媽40歲才生的這個兒子,算是中年得子。平日里,夫妻倆對兒子極其寵愛,尤其是王大剛,可算得上溺愛。
王鶴潤前面還有兩個姐姐,一個已經(jīng)參加工作,一個還在讀大學。
寥寥還記得,有一回和以前的班主任一起到王鶴潤家里家訪。那陣子,王鶴潤上課的態(tài)度不端正,前班主任委婉地告訴夫妻倆,一定得讓孩子深刻地認識到嚴重性。
可是王大剛怎么回的呢?
寥寥細細想了一下,想起來了。
當時王大剛穿著一身Brioni坐在他們對面的主位上,翹著二郎腿,滿不在乎地說:“老師們,多大點兒事啊!沒事沒事!我兒子,就算不好好學習以后也餓不死!我們家在東郊有10棟房子在出租,光是一個月的收租都抵得上你們一整個年級組老師的工資了!我對他學習上沒要求,只要他健康、開心、快樂成長就行!其他我不要求他的。”
前班主任一聽這狂妄自大的一番說辭,氣得血壓直飆升。
幸好王鶴潤的媽媽還算明事理,一聽丈夫這話就趕緊圓場,那次家訪才算圓滿結(jié)束。寥寥他們臨走時,王鶴潤的媽媽還不停地說著抱歉之類的話。
“許老師,我兒子怎么了?怎么要縫針?!”王大剛中氣很足,再次發(fā)問。
“王鶴潤爸爸您好!是這樣的,今天中午午休的時候……”寥寥長話短說,把郁老師那部分省略掉了,只說是意外,兩孩子不小心導(dǎo)致的。
“那現(xiàn)在我兒子在哪里?!”
“這位家長,這里是醫(yī)院,我們理解您的心情,但是請控制好自己說話的音量好嗎?”醫(yī)生實在看不慣王大剛這副狂拽酷炫吊炸天的樣子,出言提醒。
王大剛放低音量:“不好意思醫(yī)生,是我心急了,我就這么一個寶貝兒子,他可不能有閃失啊!”
醫(yī)生再次將剛才的話復(fù)述了一遍,問王大剛的意見。
“就一個很小的小手術(shù),縫兩針就可以了。現(xiàn)在究竟要不要做這個手術(shù)?”
“做!肯定做,我兒子還這么小,以后還要娶老婆給我們王家傳宗接代、延續(xù)香火呢!可不能破相!”
“那你就在手術(shù)書上簽個字。”醫(yī)生將拿在手里許久的手術(shù)同意書遞給王大剛。
王大剛看了眼合同,驚呼:“還要打麻醉?他這么小不能麻醉!這會影響他大腦發(fā)育的,絕對不能打麻醉!”
“不打麻醉的話,孩子會很疼的。家屬你確定嗎?”
“確定!不打!”
“你想疼死兒子呀?”王鶴潤的媽媽一臉不可置信。
不止王鶴潤的媽媽不可置信,在場的寥寥、郁老師、張山同樣不可置信。
天吶!這是什么奇葩父親?
“你忘了老家的叔公了?前年在縣醫(yī)院做手術(shù),麻醉師操作不當,導(dǎo)致他老人家大腦功能受損,現(xiàn)在還是一副癡傻樣!不行,我們就這一個兒子,他絕對不能成傻子!”
“這位家屬,我們醫(yī)院的麻醉醫(yī)生臨床經(jīng)驗豐富,從來沒在手術(shù)上出現(xiàn)過失誤。況且這只是一個微小手術(shù),如果你們不打麻醉也行。”醫(yī)生特地強調(diào)了“麻醉醫(yī)生”這四個字。
知曉的人都知道,麻醉師和麻醉醫(yī)生是不同的。
縣醫(yī)院的麻醉師和一線城市的麻醉醫(yī)生也是不同的,畢竟能留在大城市里的醫(yī)生,專業(yè)技術(shù)要是不過硬,業(yè)務(wù)能力要是不強,早被淘汰出局了。
這也就是為什么很多人一遇到大病就會往大城市里就醫(yī)的原因。既是因為醫(yī)療設(shè)備沒法比,也是因為醫(yī)生技術(shù)沒法比。
寥寥經(jīng)過上次家訪已經(jīng)見識過了王大剛的霸道專制與狂妄自大。
但是她還是無法接受這樣一個因為自身認知局限而不讓孩子打麻醉的父親。
所以說,錢再多,人不行,有什么用?
王鶴潤的媽媽在家有話語權(quán),但是不多。
比如現(xiàn)在,她的意見就不被丈夫采納。只能流著眼淚看著丈夫簽下手術(shù)同意書。
“好!”醫(yī)生接過手術(shù)同意書交給身后的護士,“既然如此,那你們進來兩個人按住孩子的手腳,另外的人去繳費。”
說完,醫(yī)生跟護士說了句縫針用的線,因為是專業(yè)術(shù)語,在場的人都聽不大懂。
護士領(lǐng)著王大剛?cè)ダU費了。
王鶴潤的媽媽一直無聲流淚,看樣子沒法進去了。
最后是寥寥和張山一起進去的。
**************
急診室內(nèi),醫(yī)生在換手套,護士在消毒器具,這個護士個子嬌小。
旁邊的暗門進來一個拿著盒東西的護士,這個護士瘦,但是人高,骨架大。
坐在鐵架床上的王鶴潤看著這架勢,心里慌的一批,掙扎著、大喊著要出門去。
張山力氣大,一下就壓制住了小胖男孩的四肢。
高個子的護士按住王鶴潤的頭顱,寥寥則按住王鶴潤的上半身。
醫(yī)生很熟練地穿針引線,微微的淡黃色線在室內(nèi)的燈光下,微不可見。
王鶴潤想掙扎,但是動彈不得,真正的“案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醫(yī)生縫針的手法也很熟練。
在王鶴潤的第二聲呼痛聲結(jié)束的時候,醫(yī)生就用小個子護士遞過去的手術(shù)剪刀剪斷了縫合線。
“好了!黃護士,你去跟家屬說說術(shù)后的注意事項。”醫(yī)生對著高個子的護士說到。
“好的。”黃護士一邊回答,一邊駕輕就熟地用棉簽給王鶴潤的傷口抹了一層藥膏。
等黃護士涂抹完后,大家松開了王鶴潤。
王鶴潤同學疼得臉色慘白,肉嘟嘟的小臉上起了一層細密的汗,純真無邪的雙眼中是疼痛過后的虛脫,原本閃耀著璀璨光芒的眸子,此刻盡是光芒熄滅后的灰暗。
寥寥看著這樣的王鶴潤,心里鈍鈍地疼。可是卻無能為力,因為她沒辦法讓王大剛接受麻醉的建議,也沒辦法讓王鶴潤不疼。
世人都說,老師是燈塔,是引路人,是傳道授業(yè)解惑的智者,但是遇到?jīng)]有教育觀念又很自我的家長,老師說得再有理有據(jù),也是廢話,因為對方壓根不采納你的建議,他們只活在自己的認知世界里,固步自封,盲目自大。
王鶴潤腳下無力,寥寥扶著他的小身板走出急診室。
可是走出門后,迎接她的卻是王大剛的巴掌。
**************
就在幾分鐘前,郁老師和王鶴潤的媽媽守候在急診室門外,去繳費的王大剛還沒回來。
急診室內(nèi)傳來了王鶴潤撕心裂肺的喊叫聲。
針縫在了王鶴潤的傷口中,但是母子連心,王鶴潤的媽媽心疼得無以復(fù)加,眼淚不斷掉落,一顆又一顆,她的雙手捂緊了嘴巴,也捂緊了想要破口而出的哽咽聲、哭泣聲。
一旁的郁老師,聽著王鶴潤殺豬一般的慘叫聲,嚇得渾身顫栗,不知不覺,眼眶起了迷人眼的水霧。
兩個女人,站在急診室門口旁,不斷落淚。
一個是心疼兒子。
一個是心懷愧疚。
郁老師用手背擦干眼淚,后退半步,對著王鶴潤的媽媽深深地鞠了一躬。
“王鶴潤的媽媽,對不起!都怪我!是我提前離開了教室……是我的失職,是我沒看好孩子們,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郁老師自從事發(fā)之后,心中極是煎熬。
她一直覺得,如果不是自己尿急去了廁所,提前離開了教室,事情就不會發(fā)生了。王鶴潤不會受傷,不會連縫個針都打不了麻醉,得硬生生地受著疼。
可寥寥說得也沒錯,這不怪她,人有三急,誰能想到就在郁老師上廁所的這個時間里能發(fā)生意外呢。
可是王大剛不這樣想。
他拿著繳費單回到急診室,就聽到了郁老師道歉的話。
一聽,王大剛炸了,頭頂?shù)呐鹂蓻_破醫(yī)院的房頂。
“你說什么?!是你害我兒子受傷的?”王大剛走上前來,一把扯開自己的老婆,怒視著淚流滿面的郁老師。
郁老師因為王大剛的這一聲吼罵,嚇得哭得更厲害了,嘴里一直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可是這副美人梨花帶雨的模樣并沒有讓王大剛心生憐惜。
在兒子的問題上,所有的一切都得靠邊站,包括女人。
所以那些一看女人哭就心軟、憐惜的男人啊,都是色令智昏,心里有著各種各樣的小九九。
這一點,王大剛做得不錯。
這倒不是因為他是非分明。
這一切都根由于他的傳宗接代的封建思想。
天知道他為了生兒子,看了多少醫(yī)生、喝了多少藥。不然,也不會40多歲了還想著生個兒子。
他也確實生出了兒子。
這難得的兒子他特別寶貝,一直當命根子在守著、護著。
可是現(xiàn)在,他的命根子被人撞破了相,正在里面縫針呢!
想想他就窩火。
王大剛懟到郁老師面前,用手指著她:“你以為說聲對不起就行了?!沒門!休想!”
“你干什么呀?!老師也不是有意的,況且是另一個男生撞得兒子,你怪老師有用嗎?合適嗎?”王鶴潤的媽媽上來拉住丈夫指著人的手。
王鶴潤的媽媽雖然沒文化,但是她從小就知道要尊師重教,丈夫現(xiàn)在這副行徑哪還有一絲尊師重教。
“阿秀,你別拉我!放手!”王鶴潤的媽媽,叫王秀丹,跟王大剛是同村子的。
王大剛沒有動手拉扯自己的老婆,而是怒目圓睜地瞪著郁老師,額頭上的皺紋深得能夾死蚊子。
王大剛對老婆還是不錯的,他不在外面拈花惹草搞三搞四,他就一心想著和老婆生兒子,生了兒子就寵兒子。
跟他一樣的暴發(fā)戶,有些老婆生不出兒子的,就在外面包小二養(yǎng)小三,讓小二小三生兒子。但是王大剛覺得,生兒子就得找原配,原配生出來的才是正經(jīng)兒子,不然都是私生子。
也因著這,王大剛就算再有錢也沒想過休棄原配,也從不打老婆。就連剛才拉扯老婆的時候,他都特地放輕了動作。
王大剛,封建思想,大男子主義,暴發(fā)戶的臭脾性,他都有。但是,他愛他的家庭。
“我不放!不許不尊重老師!”王秀丹難得一見的硬氣。
“你!”
王大剛見自己的右手被老婆抱著,另外一只手也拿著包和單據(jù),施展不開的他,拼命把自己被抱住的右手從王秀丹的懷里掙脫出來。
誰也不能阻止自己為兒子討公道,老婆也不行!
一拉一扯間,王大剛的右手因為用力太大,一甩,甩到了剛走出急診室的、扶著王鶴潤的寥寥的臉上。
寥寥被這突如其來甩來的巴掌打得偏了頭、懵了圈,也痛得叫了聲。
不止寥寥懵了圈。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懵了圈。
短暫的靜默之后。
“這位家長你在干什么?!”
“這位家長你在干什么?!”
“王大剛你瘋了?!”
“爸?”
……
第一句是風塵仆仆趕來的季涼風說的。
第二句是給寥寥開門的張山說的。
第三句是王秀丹說的。
第四句是被寥寥扶著的王鶴潤說的。
“我……我不是故意的,許老師,您沒事吧?”王大剛說著就要上前查看寥寥的傷勢。
季涼風幾步上前,捏住了王大剛伸向寥寥的手,暗暗使勁兒:“你想干什么?!”
“我沒想干什么,我就想看看許老師被打得怎么樣了……”越說,王大剛的面色就越痛苦,他對面這人高馬大的年輕男人太可怕了,瞇著的眼睛鋒利如刀,手上的力度讓他的手腕都快斷了!
但是他不能喊疼,他兒子還在看著呢!
寥寥回過神來,用手撥了撥因為慣性散落在臉頰上的發(fā)絲,看著王大剛漲紅的老臉,她伸手拉住了季涼風捏人手腕的胳膊:“我沒事。”
季涼風甩開王大剛的手腕,用另一只手端起寥寥的下頜,仔細審視著寥寥的面頰。寥寥皮膚白,被打的地方此刻現(xiàn)出了通紅的印子。
“許老師,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您沒事吧?”王大剛再次開口,一臉歉意。
在王鶴潤的眾多老師中,無論是校內(nèi)的還是校外的,王大剛對寥寥最客氣。因為王鶴潤從一年級開始就一直跟王大剛說,我的語文老師如何如何好。
所以當寥寥第一次上門家訪的時候,王大剛直接給寥寥包了個厚厚的紅包,嚇得寥寥落荒而逃。王大剛當時以為許老師是嫌少,所以第二天讓還在讀一年級的兒子帶了個更厚的紅包去學校。寥寥好說歹說才總算把紅包退給了王大剛。
愛屋及烏,兒子喜歡的老師,他也喜歡。
所以剛剛他才會一臉歉意,所以剛剛被季涼風捏疼了手腕,他也不計較。不然按他的脾性本性,早跟季涼風干起來了。
當然,他不知道的是,他就算再年輕20歲也打不過季涼風。
畢竟是他打了兒子最喜歡的老師。是他有錯在先,認錯態(tài)度要誠懇。
“你說呢!”季涼風斜睨著一旁道歉的王大剛,體內(nèi)的憤怒從喉嚨里跑出來,季涼風拼命壓抑都沒用。
“沒事了,鶴潤爸爸不是故意的,今天場面太混亂了,他不是有心的,別生氣,嗯?”寥寥眨著明亮如珠的眼睛看著季涼風,手上的食指微曲,撓著他的胳膊,哄著他。
“對對對,對對對,我真的不是有心的。”王大剛附和著。
季涼風拿下寥寥拉住他胳膊的手,握在手心,接著一個轉(zhuǎn)身把寥寥擋在身后,他直面王大剛,語氣冰冷得冒著寒氣:“所以呢?你不是有心的、你不是故意的,我家許老師就得原諒你、就得白白承受你的怒火和巴掌對嗎?”
王大剛想說些什么,但是還沒張口就被季涼風搶白。
“如果按照你這個邏輯,撞向你兒子的學生也不是故意的,你為什么還生氣?你怎么不原諒他?”
“還有郁老師,人家想上個廁所難道有錯嗎?”寥寥身后的張山插話進來,“難道你有屎不拉、有尿不撒、有屁不放?你憋得住嗎?”
在場的幾人都被張山這話說得一愣,但是話糙理不糙,張山問得好。
王大剛在跟醫(yī)生討論麻醉的時候,張山終于打通了季老大的電話,簡單告知了事情原委。
季涼風掛了電話就立刻從飯局上趕了過來,車速飆得估計等會就會收到罰單。
而看著季老大這副為許老師出頭的樣子,張山暗自松了口氣,他不擅長處理人事糾紛,看到許老師被打,他當時都不知道怎么辦。但是又有點不適應(yīng),他可從來沒見過這樣壓著一身火氣和武力值而和對方“講道理”的季老大,畢竟對方可是有點子無賴流氓氣質(zhì)的。
王大剛不知該如何回答,要是回答“憋不住”,那不就承認剛才自己對郁老師發(fā)的火是錯的嗎?要是回答“憋得住”,那不就打臉了嗎?他實實在在、確確實實憋不住啊,誰會去憋屎尿屁啊!他為難地掃了掃自己的大背頭,冷不防掃到了滿手的發(fā)油。
“憋不住的。”
一道稚嫩的聲音響起,是寥寥旁邊的王鶴潤,季涼風身形高大,他把寥寥擋在了身后,也把小學生王鶴潤擋住了。
王鶴潤仰著腦袋,對著自己身旁的張山認真回答:“叔叔,我是憋不住的。”
說完,王鶴潤走到王大剛面前,背對季涼風說:“爸爸,我已經(jīng)不疼了,毛小兵不是故意的,郁老師也不是故意的,許老師更沒有錯。”
王大剛蹲兒子面前,仔細地瞧了瞧王鶴潤的傷口,縫好的傷口只有一小道紅痕,涂了藥之后,這紅痕就更淺了。
王大剛知道自己兒子不會破相后,氣焰瞬間不再囂張。
看著他這樣,一旁的王秀丹心知自己丈夫這是知錯了,只是抹不開面子,她上前來嗔怪到:“你看你!白長這歲數(shù)了,還不如兒子懂事!”
“是是是!是爸爸錯了,你別怪爸爸行嗎?”王大剛彎著右手的四指,扯著衣袖邊去擦王鶴潤額頭上的汗,也不管這名牌衣衫貴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