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暑氣漸濃，老夏開始一口袋一口袋地往家里運西瓜，外面的蟬聲和風扇的呼呼聲總是讓人困乏。
顧夏端坐在沙發前，一只石膏腿放在茶幾上，有氣無力又不抱希望地撒著嬌。
“媽，開會兒空調吧，求您了”
顧女士正在廚房里切西瓜，碼好放到果盤里，把剩下的邊角料放進嘴里。
一盤精致的西瓜果盤亮相。
“去去去，把腳拿下去，臭死了”
顧夏委屈地癟著嘴：“我拿得走嗎，哎哎哎，我自己來，真是的”
顧夏慢騰騰地挪開，又忍不住努力伸頭嗅了嗅，“哪里臭了？！”
“臭到我的眼睛了！”
“真是無情”，顧夏嘆了口氣，“媽，我求您了，您就開會兒空調吧，太熱了，實在受不了了。”
“再說，我能忍受，它不行呀！”顧夏煞有介事地指著打著石膏的腳，“回頭真臭了”
“開空調不花錢呀，現在就我們倆在家，開空調多浪費呀。我們以前能吹上風扇都不錯了，再說總開空調，容易得空調病的”
顧夏泄氣地仰著頭，看著天花板，“那您還買空調干嘛，簡直暴殄天物啊，空調空調，枉你一身才華，無路請纓”
“在外面打籃球也不吵著熱，回到家就各種怨言，什么孩子。”
我媽說著把一塊西瓜塞到顧夏手里，顧夏憋屈地接著，一口一口塞著西瓜，敢怒不敢言。
我回來的時候，顧夏正在沙發上仰著頭酣睡著。
我雞飛狗跳的動靜，很快把他吵醒了。他看到我，擦了擦口水，像看到了救星一般，連忙苦哈哈地說：“小檸，嗚嗚嗚你終于回來了，我得救了”
“媽！媽！開空調！”
歇斯底里的聲音吵得我不得不捂著耳朵。
“干嘛，我一會兒就走”
顧夏亮起來的眼睛，漸漸熄滅，有些凝滯地說：“你要是忍心看你哥受罪，你就走，走吧，走吧”
我無語地看著他演戲，只道：“今天真沒辦法了，我們打算錄取通知出來前一起聚下餐，現在不去，只怕到時候更沒心情了”
“去吃大餐啊，真招人恨”
我看了看他的腿，暗暗嘆氣。說實話，他受傷這幾天，我還是很不好受的，畢竟活蹦亂跳的哥哥，突然偃蹇于此，多少有點讓人唏噓。
“回頭給你帶燒烤，卷饃，行了吧”
“面皮也行——”顧夏眼睛又亮了起來。
“好——”
我媽從臥室出來，我給她說晚飯不在家吃了，她叮囑幾句，我老老實實地答應她，便從冰箱里拿著棒冰出去了。
合門離開前，顧夏的后腦勺可真孤寂啊。
從運動場經過，網欄那邊，夕陽里，一群人在爭著籃球，李柏涼在其中可真顯眼啊。
輕輕松松的三分球，厲害。
“夏小檸吧，那是”不一會兒，一個男生喊道。
我連忙虛心地轉過頭去，不打算停下腳步。
“哎，學妹，顧夏現在還好嗎？”又一個聲音喊道。
真討厭，我現在要是再裝聽不到就不合適了，李柏涼這時也望向我，我乖乖地沖他們點頭，大聲道：“嗯嗯，健在，不，不，是康健”
他們哄笑著，我沒打算給他們多聊，偏偏此刻中場休息，他們跑去石椅那邊喝水，李柏涼遲疑片刻，還是走向了我。
隔著網格，李柏涼問我：“顧夏最近在干嘛，怎么連門都不出了？”
“你們打著籃球，人家架著雙拐，不太凄涼了嗎？人家在家痛定思痛呢”
李柏涼又問：“你今天沒去游泳中心？”
“去了，又回來了，我們今天幾個同學聚餐”
“嗯，你錄取通知是什么時候出來”
“明天啊”
“是嗎？那你還真是無憂無慮呢”
“正是因為明天出結果，我今天才要出來大吃一頓，不然萬一不妙，我豈不是食不下咽，寢不安席”
“真是大聰明啊”他說著，又道：“希望明天聽到你的好消息”
“那必須的，我們今天吃的可是好運餐，明天就等著看我鴻運當頭吧”
他笑了起來：“你可真會編詞”
“哪里編詞了，今天渡娘請客，人家那個分數妥妥的明德之子，我們不得沾沾喜氣呀”
他一時竟沒理我，估計也是被我這沒出息的樣子無語到了，片刻，他才說：“就算是喜氣，也是我們給你的吧，喜氣不按療程的嗎？”
明德二子連這個光也沾，我不服氣地道：“人家是新鮮出爐的喜氣，你們早就過去式了”
李柏涼很不開心，我悻悻閉嘴，剛好他們喊他上場，李柏涼便頭也不回地過去了。
我想著，李柏涼還沒來得及去喝水呢。
坐了二十分鐘的公車，才到了十字街，渡娘和老于已經在那兒等著我了。
“給你發消息也不回，我們在這兒干等20分鐘了都”于珂珂抱怨著，“說，說在路上的時候，是不是剛出門”
我沒敢告訴她，那時候其實我還沒出門。
“估計在公車上睡著了吧”渡娘把手里的果茶遞給我
“知我者，渡娘也。哎，老于，你看渡娘是不是又長高了”
我插上吸管，喝了一口果茶。
老于可勁點頭，險些被果茶嗆到，忙說：“我剛剛還和他說這事兒呢，十幾天而已，簡直太離譜了”
渡娘放假之后真的長高不少，雖然他之前就挺高的了，但總是孩子氣多些，不明白怎么的，一下子就變成小大人了，搞得我們自慚形穢。
“就是，太不厚道，竟然偷摸長個”我對渡娘抱怨道。
老于笑著說：“不過，我們渡娘越來越帥了是真的。”
他笑了笑，只說：“咱哪能偷摸干這個，噓，是魔法，別說，說了就不靈了”
我無語，說：“你以為你是灰姑娘呢”
白渡笑了笑：“那你是王子啊？”
“我是你后媽，我今天非要吃窮你不可”
老于頭頭是道地羅列了這一帶的美食，上至烤魚龍蝦大閘蟹，下至藕粉炸串肉夾饃。我們在小吃街逛了一圈，碩果累累，最后選到了一家火鍋店。
飯局一半是用來吐槽九中的，而另一半則主要是為我祈福。
老于把橙汁往桌前一放，正色道：“小檸，你一定能考上明德的，不要怕，再不濟，二中不也有我呢嗎。”
看著她頂義氣的模樣，我有些哭笑不得，明德是我的唯一選項，實在有點辜負我們的姐妹義氣了。
“喂，你至于這種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嗎，我都沒哭呢，哎對，明明該我哭的吧，不是我說，你倆是真狗呀，明明一起玩的，就我玩到二中去了？”
白渡往鍋里添了些菜，把盤子收好，撇了撇嘴，臭屁地說：“沒辦法啊，天賦異稟，我也不想的，可這排名它就是下不去呀”
“那小檸呢？怎么突然轉性了，搞我個措手不及，為了讓你靜心學習，我天天憋得像個小媳婦似的”
我吞了吞口水，心里打著鼓，趕緊心虛地招呼他們吃菜，“害，我這不是不一定嗎，反正前有渡娘，后有你，我知足知足”
我才發現渡娘也在看著我，我不知道怎么就緊張起來了，他最終也沒說話，只是安靜吃著東西，就在我以為老于不會追問的時候，渡娘卻開口問我：“你真的會選二中嗎？”
“啊？哦，能考上明德，我肯定不選二中啊”
“我說的是，如果真到那個地步，你會退而求其次嗎”他饒有興致地打量我一番，搖了搖頭，“看起來不太像”
老于嘴里續著吃的，黯然地點著頭：“我要是有個這么優秀的哥哥在明德，我也會努力到死的好嗎。唉，可惜我不爭氣啊，搞不好我們有幸還能成為朋友呢！”
“你現在想和他成為朋友都行啊”我說著就作勢要給顧夏打電話，老于一把攔住我。
“我開玩笑的，多不好啊！不過，話說回來，我還是覺得你會考上的，一定能煞煞當初嘲笑你的那群人的銳氣，想想都過勁”
我知道那時候有一些人嘲笑我，不過我當時倒沒放在心上，主要也真是沒時間想那些，也來不及碰面，放學后我就去書店自習室找顧夏了。只是偶爾見到那幾個人，發現她們眼神都不太好的樣子，看上看下，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我。我才知道，罵人的人是真會心虛，她們那個樣子反而搞得我不好意思和她們打招呼了，只好無奈擦肩而過。
“哈哈哈哈老于，你怎么比我還在意呢？管她們怎么說，反正我又無關痛癢。”
“你還真是沒心沒肺啊”老于苦笑著嘀咕了幾句，白渡在一旁咯咯笑起來，我不解，他這才說：“老于為了你，和她們打過架，可是有著“九陰白骨爪”的過節，可不得記仇嗎”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我一點都想不起來，我問老于，老于只擺擺手“問這個干嘛，別這么看著我，怪惡心的。其實，我早就看她們不爽了”
“這種耀武揚威的事不讓我知道，一點都不像你的性格”
她抿了抿嘴唇，笑了笑：“又不是什么好事，做壞事當然要遮羞了，你以為我和她們一樣，那么沒品呀！”
我被她逗笑了，但是我想那段時間，我應該是只顧著自己了，做題，補習，上自習室。在我忙碌奮斗的日子里，老于很安靜，安靜地陪著我，默默支持我。在她為我受傷的時候，我甚至沒有說句謝謝。
此刻，我自然不會對她言謝，因為那會讓她對我嘲笑不止的，我深情地望著她，堅定道：“好，我必須考上，一定煞她們銳氣”
老于壞笑著，說：“不過現在想想，你能來二中陪我也不錯”
好吧，當下，我承認，我有異性沒人性。
從火鍋店出來后，我們三個人在公交車站牌下分別。坐在公車上，我揉了揉飽飽的肚子，完了，我白游這么多天了。
外面天色已晚，燈火通明，小城晚上的夏風還是很舒爽的，如果真的能考進明德，我想往后盛夏，晚風會更美吧。
按李柏涼的話來說，我豈不是有很多的喜氣？
可是，萬一沒考上呢，我的京都，我的狀元郎。我又瘋狂地搖了搖頭，唉，不能怕，不能怕，我拍了拍自己的臉。
好像，公交車上的人們也都帶著一天的疲意，等著投入煙火味的溫暖里，想著想著，我就又開始發困了。
“尊敬的乘客，你好，文華路站到了，請下車的乘客從后門下車，開門請當心，下車請走好，下一站供電大廈”
車子停下來了，我興致缺缺地望著窗外，直到我聽到一聲響亮的學生卡，才轉過頭來。
看到來人，我立馬困意全消。
“哎？渡娘！”
他拿著學生卡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片刻才坐到我身邊，“我是怕你又睡著了，別再坐過站了，回頭再害怕”
“你不是回去了嗎剛剛，再說，你也太小瞧人了吧，我這么沒腦子的嗎？”
“當然不是，哎，對了，這個給你”
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掏出一個“金榜題名”的福袋鑰匙扣遞給我。
“好漂亮啊，我之前看了好多類似的，都沒有這個精致。哇，渡娘，你真是有心了，真沒白疼你啊”
“剛剛在窗外，看你好像心事重重的，你是不是還在擔心明天的事？”
“啊？有嗎？”我嘴硬著，看他不太信服，只好又道，“好吧，是有點，不過放心，我夏小檸一定無所畏懼，坦然面對！再說我不是還有這個”
我揚著鑰匙扣，在他面前晃了晃，他又撲哧笑起來，點了點頭，“好的，我知道了，不擔心。”
過了四站，我和渡娘在“梨園站”下了車，報亭已經關門了，便利店，水果攤都在整理貨物，打算閉店。
梧桐樹下，原先總是聚著一堆人，現在光禿禿的，真有點不適應。
夏風吹拂著我的裙子，昏黃的燈光撒在我們身上，我連連打著哈欠，但不得不說，那映照出來的影子，可真標志呀。
“你看，幸虧我來送你了，剛剛在車上時就一直犯困”
“才沒有，我是下車后才打的哈欠，好嗎！”
“還說，你剛剛憋得眼淚都出來了”
“沒有！”
“有”
“沒有”
他突然低頭轉向我，看著我的眼睛，我愣了一下，有些尷尬地往后偏了偏頭，他片刻才道：“你看，你現在眼睛還是紅的”
我暗吐一口氣，無奈地撇了撇嘴，吐槽道：“你這個人，真是非要這么嚴謹嗎？”
“是你非要嘴硬的吧？還說呢”
蟈蟈在路燈下開會，焦灼地談判著，蟬聲還真是沒完沒了，天上的星星真漂亮啊！
“哎呦，我的腿！李柏涼，你謀殺呢！”顧夏的聲音傳來。
我們順聲望過去，他們正站在便利店門口。不對，準確說，是一人站著，一人坐在輪椅上。
原來，剛剛他們是在便利店里嗎？
“李柏涼？你們怎么在這兒呀？哇，顧夏，你這哪來的輪椅啊？”
“誰知道柏涼從哪兒弄來的？真是，我不坐，他還不情愿。還能這么強買強賣，我也是服了！”
我也無語，顧夏這個樣子顯得更心酸了，我真慶幸當年李柏涼沒想出這么多損招來。
“小檸，既然你哥哥們來接你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明天再聯系，祝你好運。學長再見”
“哎哎哎，學弟，等一下，這個給你”
顧夏從李柏涼手里硬拽出了一瓶果汁，丟給了渡娘。
“今天謝謝學弟了，開學見”
渡娘接到果汁后，甜甜地笑了笑，點頭，乖乖地揮著手，便坐上了剛開過來的公車。
“多好的孩子啊”，顧夏佯裝老成道。
李柏涼遞給我一瓶果汁，我喝了一口，冰冰涼，剛剛好。
“哎，柏涼，話說，我的果汁呢？”
“你不是給出去了嗎？剛剛！”
“我的意思是說，你就不能再給我買一瓶嗎？喂！
“行啊，自己去呀”
“氣死我了，我的拐呢，我的拐呢”
“在家！坐穩，走了！”
李柏涼狠推了一下，顧夏猛地前傾，險些吐了，只道：“搞什么，明明是你自己非要帶我出來的，還老是不耐煩，下次再喊我也不出來了”
“今天我去你家的時候，那是誰坐在窗前顧影自憐呢”
“李柏涼，你終于知道顧夏多么不知好歹了吧”
“誰不知好歹了，白天不來找我，晚上才過來，我還能干嘛，曬月亮嗎！”顧夏扭頭質問。
他說著抬頭看了看藍紫色的天空，此刻，月亮適時地藏進了云里。
我們一路聽著顧夏喋喋不休地譴責著籃球隊隊員的落井下石，不知道是不是累了，便不再說話。
等快到籃球場時，顧夏突然問我：“小檸，明天就出結果了，你害怕嗎？”
我發現李柏涼也在看著我，微微愣了一下，道：“嗯，還是有點害怕的，畢竟我的分數有點懸，不過，也不是擔心的事，船到橋頭自然直嘛”
我努力寬慰著自己，李柏涼在想著什么，片刻才道：“其實，應該是沒問題的，我看了你們之前的排名，這次中考，你的分數實際上是比你之前同層次的同學高出許多的，所以，不要擔憂！”
“害，那萬一別的學校的學生很厲害呢，我不是也很危險？”
“九中已經是佼佼者了，大體上看，依然是穩的，不需要這么悲觀”
“哎，不過柏涼你這是哪來的數據呀？”顧夏轉過身去，仰頭望著他。
“我是問的校辦的秦老師，他不是負責學生考學這塊嗎？他大概談了一些”
“原來如此啊，學霸果然香餑餑，秦老師平時對我們可兇了。”我忍不住道
“老師們對我們也兇啊，只能說，畢業后，大家都是香餑餑了”顧夏道
“你別說，我真有點想他們了，如果沒考上，他們一定也會失望吧”
“今天好好睡一覺吧，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
月亮又探出頭來了，星星們也睡眼惺忪了，李柏涼推著顧夏往前走，有一搭沒一搭地拌著嘴。
我們三個人的影子，在個個如八音盒的路燈下跳躍著。
是啊，明天，一定會是個好天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