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蕭國收五洲平
晨露在木屋上凝成碎鉆,順著木檐墜入青苔時,蕭錫菀正提著竹籃站在門檻外。
月白襦裙沾著晨霧的潮氣,烏發松松挽成半髻,一支海棠玉釵斜插在發間,釵頭的流蘇微微垂下在晨光里泛著溫潤光澤。望見坐在門檻上的男子,她握著竹籃的手指微微收緊,耳根泛起薄紅。
秦淵赤著上身擦拭柴刀,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支海棠釵上。那是燕國皇城最負盛名的“晚芳齋”手藝,海棠花瓣雕琢得栩栩如生,釵尾還藏著極小的“燕”字暗紋。他認得這手藝——去年生辰,父王曾賜過一支金海棠步搖,與這玉釵的紋路如出一轍。
“阿淵,該換藥了。”蕭錫菀低著頭走進來,聲音輕得像羽毛落水面。竹籃放在桌上,野菊沾著露水,黃蕊紫瓣襯得她指尖愈發瑩白。發間的海棠釵隨著動作輕輕晃動,像有只紅喙鳥兒停在她鬢邊。
秦淵放下柴刀,左臂麻布已滲暗紅血跡。他望著她蹲身解布條,目光掠過她耳后時,又瞥見那支玉釵。“這釵子很別致。”他忽然開口,聲音比往常低沉幾分。
蕭錫菀指尖一頓,抬手摸了摸發間:“前些年在燕國皇城街游玩時,一位公子贈送的。”
她不知道這是燕國皇室最愛用的紋樣,只覺得海棠花開得熱鬧,看著歡喜。秦淵“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夜里換藥時,他借著燭光仔細打量那支玉釵,花瓣邊緣的弧度、葉脈的走向,都刻在心里。接下來的幾日,秦淵總趁蕭錫菀外出采藥時,往屋后的松林里去。他找到一截質地堅硬的玉佩,用那把生銹的柴刀一點點雕琢。
刀刃不夠鋒利,他就用石頭打磨;紋路刻得歪了,就用細沙慢慢磨平。指尖被木刺扎出血,他吮掉血珠繼續刻,像在完成一件稀世珍寶。
暮色漫進窗欞時,蕭錫菀正在蒸栗子糕。灶火映得她臉頰泛紅,發間海棠釵被火光染成暖紅色。秦淵坐在火堆旁添柴,膝蓋上蓋著麻布,底下藏著那支快完工的玉釵。
他看著她踮腳去夠櫥柜頂層的陶碗,發間玉釵輕輕晃動,忽然覺得這林間歲月,竟比皇城的錦繡繁華更讓人貪戀。“阿淵,你在看什么?”蕭錫菀回頭時撞見他的目光,臉頰緋紅如霞。
秦淵慌忙移開視線,柴棍在火堆里戳出火星:“看你發間的花,快掉了。”他伸手替她將玉釵插緊,指尖擦過她的耳廓,兩人都像被燙到般縮回手。空氣里彌漫著栗子甜香,混著紫楠木的清冽氣息,釀成一種讓人微醺的味道。
這天清晨,蕭錫菀挎著竹籃出門。她要去東山采些薄荷,據說晨露未干時采的藥效最好。臨走前,她替秦淵掖了掖被角,發間的海棠釵在晨光里閃著柔和的光。“我去去就回,給你帶野草莓回來。”她輕聲說著,像往常無數個清晨一樣,輕輕帶上了木門。
秦淵等她的腳步聲遠了,才從枕下摸出那支紫楠玉釵。海棠花瓣的紋路已和她發間的那支分毫不差,釵尾被他磨得光滑。他將玉釵放在桌上。
木屋前,霖川帶著幾名侍衛翻身下馬,腳步輕得像貓。他推開虛掩的木門,看見秦淵正摩挲著那支玉釵,指腹一遍遍撫過花瓣。“世子殿下,該走了。”霖川單膝跪地,聲音壓得極低。
秦淵將玉釵輕輕放在一旁,像是怕碰碎了什么。寫下一張字條——“菀菀我走了,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事成后我便來娶你。”他最后看了一眼桌上的粗瓷碗、墻上掛著的草藥,轉身跟著霖川走出木屋,沒有回頭。
將士們迅速跟上,馬蹄聲被刻意壓低,很快便消失在林間,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蕭錫菀采了滿滿一籃薄荷,還在路邊摘了些鮮紅的野草莓。她提著竹籃,腳步輕快地往回走,發間海棠釵隨著動作輕輕晃動。心里想著秦淵看到野草莓時驚喜的樣子,嘴角忍不住上揚。
可當她推開木屋門,看到的卻是空蕩蕩的屋子。灶上的水已經涼了,角落里的柴堆依舊整齊,卻再也沒有那個會對著她笑的身影。她心里猛地一慌,四處張望著,喊著:“阿淵?阿淵你在哪里?”回應她的只有屋子外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她走到桌邊,再看到旁邊那支玉釵。玉釵上的海棠花栩栩如生,紋路里還帶著淡淡的松脂香。她拿起玉釵與自己發間的那支比對,花瓣、葉脈,竟一模一樣。“菀菀我走了,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事成后我便來娶你。”蕭錫菀一遍遍念著字條上的字,眼淚毫無預兆地落下。
她將那支海棠釵插進發間,與原來的海棠釵并排而立,兩支玉釵輕輕碰撞,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有人在她耳邊低語。她走到床邊,坐下,抱著秦淵蓋過的被子,上面似乎還殘留著他的氣息,像陽光混著紫楠木的味道。窗外的野菊依舊開得燦爛,發間兩支海棠釵在風里輕輕搖晃,可這間木屋,卻在頃刻間變得空曠而寒冷。
山外的馬車里,秦淵望著漸漸遠去的山林,指節捏得發白。霖川遞上傷藥:“世子殿下,傷口又裂了。”秦淵沒有接,只是從懷里掏出一塊栗子糕。
他將栗子糕塞進口中,閉上眼靠在車壁上。眼前卻全是她的樣子:她蹲在灶前添柴時,發間海棠釵被火光染紅的模樣;她被花刺扎到時,蹙眉輕呼時玉釵晃動的弧度;她望著他時,眼里映著兩支玉釵的碎光,像盛著整個春天。
馬車碾過石子路,發出沉悶的聲響。秦淵知道,他這一走,就再也回不去那間有栗子香的木屋了。可那支他親手雕琢的海棠釵,會替他陪著她看遍山間春秋。而蕭錫菀永遠不會知道,發間那支海棠釵,藏著一個燕國世子未說出口的心事,像海棠花般,開得濃烈,落得無聲。
三天前......
紫銅鶴形香爐里的龍涎香燃到了盡頭,最后一縷青煙在鎏金穹頂下盤旋,像條不甘的蛇。
秦琰將手中的白玉鎮紙狠狠砸在地上,裂開的紋路如同蛛網,爬向那些攤開的奏疏。“廢物!都是廢物!”
他踹翻雕花梨木椅,玄色蟒紋龍袍在瘋癲的動作中散開,露出里面金線繡成的暗紋。三年來,他的輪廓愈發深邃,眼尾上挑的弧度帶著天生的妖冶,可此刻那雙桃花眼里翻涌的戾氣,卻讓這份俊美成了淬毒的刀。
殿內侍立的宮女太監齊刷刷跪伏在地,額頭抵著冰涼的金磚,連呼吸都不敢太重。誰都知道,二殿下又在為那個“死了”半年的世子發瘋。
秦琰踩著碎裂的瓷片走到窗邊,推開描金漆窗。宮墻外的海棠開得正盛,粉白花瓣落了一地,像極了落馬坡那天的雪。他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花瓣,指腹碾過柔嫩的花瓣,直到汁水染紅指尖。“為什么沒死……”
他低聲呢喃,聲音里帶著孩童般的執拗和瘋子般的怨毒,“我明明看到箭穿透了他的胸膛,看到他墜下懸崖......為什么?”這半年來,他效仿秦淵的筆跡偽造家書,模仿秦淵的神態安撫父王,甚至穿上秦淵的鎧甲接受百官朝拜。可每當夜深人靜,總能聽見落馬坡的廝殺聲在耳邊回響,總能看見秦淵墜崖時那雙冰冷的眼睛。
“他一定還活著……”秦琰猛地轉身,踢翻了旁邊的博古架。青瓷瓶墜地的脆響中,他抓起一支玉簪——那是當年秦淵母親留下的遺物,被他從皇家庫房里偷出來的。簪頭的鳳凰眼珠是南海珍珠被海棠花包裹著,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找到他……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他!”他將玉簪狠狠插進紫檀木桌,簪尾的流蘇劇烈晃動,“告訴他,他的好弟弟在等他回來,等他一起‘共享’這燕國江山!”
霖川抱著劍站在景寧殿外的回廊下,玄色勁裝與陰影融為一體。他剛從城外軍營回來,鎧甲上還沾著未干的塵土,時隔半年他終于尋到了秦淵的蹤跡,他誰也沒有告訴,準備幾日后啟程去接回世子殿下。
聽到殿內傳來的砸東西聲,他眉宇間掠過一絲厭惡,轉身想走,卻被一句瘋話釘在了原地。“......宗政廉明那個老東西,當年若不是他獻計,秦淵的母親怎會落得那般下場......”秦琰的聲音透過窗紙傳出來,帶著酒后的含糊,“牽羊禮?哈哈哈,蕭國人真是會折磨人……”
霖川的手猛地攥緊劍柄,指節泛白。三年來,他幫著秦淵在邊境臥薪嘗膽,一邊養傷一邊收攏舊部,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重返皇城。可他從未想過,當年秦淵母親的死因,竟藏著這樣的齷齪。他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個冬天。秦淵的母親,那位來自鄰國的月姬,大燕的皇后,被送往蕭國做質子。臨行前,她抱著年僅五歲的秦淵,將一支海棠玉釵插在他發間:“阿淵要等娘親回來,娘親會帶糖葫蘆給你。”
可等來的,卻是皇后在蕭國宮廷受辱后自盡的消息。史書上只寫著“病逝”,皇家檔案里記錄著“水土不服”,誰也不知道那背后還有“牽羊禮”一種讓俘虜褪去衣物、像羊一樣被牽著游街示眾的奇恥大辱。
“……蕭王那個老狐貍,收了本王那么多好處,如今卻敢勾結宗政廉明……”秦琰的聲音還在繼續,夾雜著瓷器碎裂的脆響,“大燕五洲?他想要,就得問問本王手中的劍!”
霖川悄然后退,靴底踩在青石板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他必須立刻把這個消息告訴秦淵。
秦淵被接回來后一直在宮內養傷,燕王大悅,召集了皇宮內最有名的醫師為他醫治,霖川猶豫著,打開了東宮的大門,又緩緩關上走進殿內。
秦淵正在擦拭那把玄鐵劍。劍身映出他棱角分明的臉,在火燭下一晃一晃的帥氣。聽到腳步聲,他沒有回頭,只淡淡道:“回來了。”
霖川單膝跪地,聲音帶著壓抑的顫抖:“殿下,屬下有要事稟報。”
秦淵放下劍,轉過身。燭光在他墨眸里跳動,卻照不進那片深不見底的寒潭。“是秦琰又在發瘋?”他語氣平靜,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是關于......皇后娘娘......”霖川的聲音艱澀,“屬下在景寧殿外,聽到二殿下說......當年娘娘在蕭國,遭了牽羊禮。”
“哐當”一聲,秦淵手中的劍鞘掉在地上。他猛地攥住霖川的衣領,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你說什么?”
“是宗政廉明勾結蕭王,故意設計陷害娘娘。”霖川迎上他猩紅的目光,一字一頓道,“他們逼娘娘行牽羊禮,娘娘不堪受辱,自盡身亡。”秦淵猛地松開手,踉蹌著后退幾步,撞在身后的書架上。書架上的兵書嘩啦散落,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想起小時候,母親總愛坐在窗邊教他讀詩,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她素白的衣袖上,像落了一層雪。
“牽羊禮......”他低聲重復這三個字,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三年前在林中小屋,蕭錫菀發間的海棠釵總讓他想起母親,可他從未想過,母親的故國竟對她施加過如此的侮辱。
“還有。”霖川撿起地上的兵書,“宗政廉明如今暗中勾結蕭王,蕭國的軍隊已經開始襲擾大燕五洲邊境。他們......似乎想重演二六年前的舊事。”
秦淵猛地抬頭,眼中的寒冰瞬間化作烈火。他抓起桌上的地圖,手指重重戳在“大燕五洲”的位置——那里是燕國邊境最富庶的地方,也是母親當年陪父王南巡時最愛去的地方。
“秦琰知道嗎?”他問道,聲音冷得像塞外的寒風。
“二殿下似乎察覺了蕭王的異動,但他更在意的是......您。”霖川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他瘋了一樣在找您,說要讓您......不得好死。”
秦淵冷笑一聲,拿起那把玄鐵劍。劍身在燭光下泛著冷光,映出他嘴角嗜血的弧度:“那就讓他來。”
宗政廉明坐在相府的密室里,手里把玩著一枚玉佩。玉佩上刻著蕭國的國花忘憂,是蕭王派人送來的信物。燭火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跳動,映出那雙渾濁卻精明的眼睛。
“丞相大人,蕭國的使者已經在城外等候。”管家低聲稟報,“他們說,只要我們能除掉秦淵和秦琰,大燕五洲就歸我們共同管轄。”
宗政廉明冷笑一聲,將玉佩扔在桌上:“蕭王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二十年前借我的手除掉月姬,如今又想借我的手除掉燕國的兩位皇子。”
“那我們......”
“答應他。”宗政廉明打斷管家的話,眼中閃過一絲陰狠,“秦淵那個小子,三年前沒死就是個禍害。如今他回來了,留著始終是個麻煩。至于秦琰,一個瘋子罷了,不足為懼。”
他站起身,走到墻上掛著的地圖前,手指劃過大燕五洲的范圍:“這里的鹽鐵、絲綢、茶葉......哪一樣不是好東西?等燕國大亂,我們就能挾天子以令諸侯,到時候蕭王想分一杯羹,也得看我的臉色。”
管家猶豫道:“可世子和二殿下畢竟是皇家血脈,萬一......”
“沒有萬一。”宗政廉明猛地轉身,眼中閃爍著瘋狂的光芒,“當年我能讓月姬那個女人身敗名裂,如今就能讓這兩個毛頭小子死無葬身之地!”
他想起二十年前,月姬剛到燕國時,那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她看不起他這個寒門出身的丞相,總在皇上面前直言進諫,說他結黨營私。若不是她,自己早就坐上了輔政大臣的位置。
“去告訴蕭國使者,三日后,在雁門關外交易。”宗政廉明重新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盞,“我會讓秦淵和秦琰都‘恰好’出現在那里。”
三日后,雁門關外。朔風卷著黃沙,打在秦淵的鎧甲上發出噼啪聲響。他勒住韁繩,望著遠處蕭國軍隊的營帳,墨眸里沒有一絲溫度。秦淵有一次主動去平亂,但是他和燕王說過,蕭國不除大燕五洲難以安寧。
霖川站在他身后“殿下,蕭國的軍隊比預想的要多。”霖川低聲道,“宗政廉明的人也到了,就在前面的山谷里。”
秦淵沒有說話,只是拔出了玄鐵劍。劍身劈開風沙,發出龍吟般的嗡鳴。他想起母親臨終前寫的那封信,字跡潦草,墨跡被淚水暈開:“阿淵,娘對不起你,不能陪你長大了。”
那時他不懂,為什么母親會說對不起。現在他明白了,那不是道歉,是絕望,一個高貴的女子,在遭受那樣的奇恥大辱后,再也沒有臉面見自己的兒子。
“殺!”秦淵一聲令下,身后的騎兵如潮水般涌出。馬蹄揚起的黃沙遮天蔽日,與蕭國軍隊的旌旗絞在一起。
“殿下,前鋒營已攻破蒼狼口。”霖川策馬趕到他身邊,猩紅披風上沾著凍結的血漬,“蕭國大將軍的殘部退守黑風寨,宗政廉明的人馬正在回撤。”
秦淵抬眼望向遠處的雪山,那里的輪廓在暮色中模糊成一片青黛。三年來,他在邊境磨掉了身上最后一絲少年氣,卻讓那雙墨眸更顯深邃。他拔出腰間長劍,劍身映出漫天飛雪。
“傳我將令。”他的聲音裹在風里,帶著金屬般的冷硬,“三更造飯,五更突襲黑風寨。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是!”霖川抱拳領命。
黑風寨的廝殺聲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炸開。秦淵的玄鐵劍劈開寨門時,蕭國大將軍正摟著小妾在暖帳里飲酒。燭火映著他滿是刀疤的臉,也映著桌上那枚刻著忘憂花的玉佩——蕭王送來的信物還帶著體溫,就被迎面而來的劍鋒刺穿了心臟。
“秦……秦淵?”大將軍的血濺在玉佩上,將那朵忘憂花染成了暗紅色。他望著眼前渾身浴血的世子,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恐懼,
“你娘的事……是蕭王和宗政廉明勾結的主意……”秦淵的劍又深刺了寸許,聲音冷得像寨外的寒冰:“二十年前,我娘受牽羊禮時,你是不是就守在宮門外?”
大將軍的喉間發出嗬嗬的聲響:“你娘的肌膚真白......額哈哈哈哈哈......”大將軍手指徒勞地抓著劍身,最終無力垂落。
秦淵拔出劍,任由尸體倒在地上,目光掃過帳內堆積如山的金銀——那都是從大燕五洲掠奪來的民脂民膏。
“放火燒寨。”他轉身走出暖帳,雪光映著他染血的側臉,“一個活口都別留。”
熊熊烈火染紅了半邊天,黑風寨的哭嚎聲漸漸被風雪吞沒。霖川捧著大將軍的人頭走來,看見秦淵正站在懸崖邊,將那枚染血的玉佩扔進了萬丈深淵。
“殿下,大燕五洲已平定。”霖川低聲道,“燕王陛下的旨意到了,讓您班師回朝。”
秦淵沒有回頭,只是望著蕭國的方向。那里的云層壓得很低,像三年前林中小屋的晨霧,可他知道,那片溫柔的霧靄下,藏著吃人的惡鬼。
燕國的王帳里,地龍燒得正旺。燕王咳嗽著靠在龍椅上,鬢邊的白發比三年前又多了大半。他望著階下一身戎裝的秦淵,眼中閃過復雜的情緒——欣慰,愧疚,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
“淵兒,你辛苦了。”燕王的聲音嘶啞,指著案上的國書,“蕭國派使者來了,說愿意獻上三座城池,再送一位公主和親,以求兩國罷兵。”
秦淵的目光落在“和親”二字上,指尖猛地收緊。他想起三年前在木屋,蕭錫菀蹲在灶前添柴,發間的海棠釵被火光染成暖紅色。那時她總說,蕭國的公主應該像山間的野菊,自由生長,不該被困在宮墻里。“父皇,”秦淵的聲音打破了帳內的寂靜,“兒臣請命,兵發蕭國。”
燕王猛地坐直身體,咳嗽得更厲害了:“你瘋了?大燕五洲剛遭戰亂,百姓需要休養!”
“休養?”秦淵的劍“哐當”一聲砸在金磚上,火星濺起,“二十年前,我娘在蕭國受辱時,誰給過她休養的機會?如今他們殺我百姓,奪我土地,獻上一個公主就想息事寧人?”“那是蕭王的錯!與公主無關!”
燕王拍著案幾,龍袍上的金線在火光下跳動,“朕已答應蕭使,三日后在兩國邊境舉行和親儀式。這是圣旨,你必須遵旨!”
秦淵望著龍椅上臉色蒼白的父王,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沒有半分暖意,只有徹骨的寒意,像冬日里冰封的河面:“兒臣不敢抗旨。”
他彎腰撿起地上的劍,轉身走出王帳,披風掃過地面,帶起一陣寒風,吹得燭火劇烈搖晃。霖川快步跟在他身后,靴底踩在積雪上發出咯吱的聲響。走到帳外無人處,他聽見秦淵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備兵。今夜三更,直逼蕭國皇城。告訴心腹將領,嚴守秘密,不得走漏半點風聲。”
霖川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秦淵的背影。抗旨發兵,這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可當他看到秦淵緊握劍柄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看到他眼中那團不滅的火焰時,終究還是低下了頭,沉聲應道:“是,殿下。”
夜色漸深,燕國軍營里一片寂靜,只有巡邏士兵的腳步聲偶爾響起。而在這片寂靜之下,一股暗流正在涌動。秦淵的親衛營悄無聲息地集結著,戰馬的馬蹄被裹上了厚厚的棉布,士兵們的鎧甲上都涂抹了防止反光的黑灰。他們像一群蓄勢待發的獵豹,等待著進攻的信號。秦淵站在帳外,望著蕭國的方向。今夜的月色很暗,只有幾顆疏星在天空中閃爍。他從懷中取出那支紫楠木海棠釵,在微弱的星光下輕輕摩挲著。木釵的溫潤觸感從指尖傳來,仿佛能稍微撫平他心中的戾氣。
“娘,等著我。”他對著夜空低聲說道,聲音里帶著一絲哽咽,“兒子這就為您報仇。”
蕭國的皇城在破曉時分被攻破。秦淵的玄鐵劍劈開厚重的宮門時,銅制的門環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門上鑲嵌的銅釘被震得脫落,飛射出去扎進旁邊的石柱里。燕軍士兵如同潮水般涌入皇城,甲胄碰撞聲、喊殺聲、兵刃交擊聲瞬間打破了皇城的寧靜。
蕭王正在紫宸殿里焚香禱告。他穿著華麗的龍袍,跪在鋪著錦緞的蒲團上,對著神像念念有詞。案上的香爐里插著三炷高香,青煙裊裊上升,模糊了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聽到外面傳來的混亂聲響,他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當秦淵提著滴血的長劍出現在殿門口時,蕭王嚇得渾身一哆嗦,手中的玉如意“啪”地掉在地上,摔成了兩半。
他連滾帶爬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龍椅的扶手上,王冠從頭上滾落,露出稀疏的頭發,像一蓬雜亂的枯草。“秦淵!你敢抗旨?”蕭王的聲音尖利而顫抖,帶著色厲內荏的恐懼,“我已將錫菀公主送往前線和親,她此刻應該已經到白狼河了!你若殺我,她也活不成!燕國皇帝不會放過你的!”
秦淵一步步逼近,玄鐵劍拖在地上,在金磚上劃出刺耳的聲響,留下一道深深的劃痕。他的鎧甲上沾滿了鮮血,臉上濺到的血滴已經干涸,讓他看起來如同從地獄歸來的修羅。“錫菀?”他的劍猛地抵住蕭王的咽喉,冰冷的劍鋒貼在皮膚上游走,墨眸里翻涌著血色,“你說的是那個發間插著海棠釵,會醫術,心地善良的女子?”
蕭王一愣,隨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露出諂媚的笑:“是是是!就是她!那丫頭溫柔賢淑,貌美如花,配得上你這個燕國世子!只要你放了我,我就讓她好好侍奉你,兩國的恩怨也一筆勾銷……”
“噗嗤”一聲,劍鋒毫不留情地劃破了他的喉嚨。鮮血噴涌而出,濺滿了蕭王華麗的龍袍,也濺到了旁邊的神像上,將神像慈眉善目的臉染得猙獰可怖。秦淵看著蕭王難以置信地倒在地上,雙手徒勞地捂著脖子,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最終身體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彈。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木屋,蕭錫菀給他換藥時的情景。她總是小心翼翼地避開傷口,指尖輕得像羽毛,眼里滿是擔憂。那時的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她身上,給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讓他覺得世間所有的美好都聚集在了她身上。可就是這樣一個美好的女子,卻生在如此骯臟的皇室,她的父王雙手沾滿了鮮血與罪惡。
“血洗皇城。”秦淵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所有參與過二十年前牽羊禮的人,一個不留。查清楚當年的名單,一個都別放過。”
燕軍士兵得令后,開始在皇城內展開清洗。宮殿里、花園里、回廊上,到處都響起兵刃的交擊聲和臨死前的慘叫聲。曾經富麗堂皇的蕭國皇城,此刻變成了人間煉獄。秦淵提著劍穿過尸橫遍野的宮道,腳下的金磚被鮮血浸透,踩上去發出黏膩的聲響。他的目光掃過那些熟悉的建筑。
幼時,他曾跟隨父王來蕭國訪問,那時的皇城繁花似錦,歌舞升平,誰能想到如今會變成這般模樣。他徑直走向后宮,腳步堅定而沉重。他記得蕭錫菀說過,她的寢宮在后宮的西北角,窗外種著一顆海棠樹,每到花開時節,整個院子都會被白色的花海淹沒,像一片溫柔的夢境。
海棠花早已被踏成了泥。秦淵推開寢殿的門時,看見蕭錫菀躺在軟榻上,面色蒼白如紙。“錫菀。”秦淵的聲音有些顫抖,他伸手探向她的鼻息,感受到微弱的氣流時,緊繃的肩膀才微微松弛。
她被下了藥,睡得很沉。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嘴角緊抿著,像是在做什么噩夢。秦淵脫下自己的披風裹住她,動作輕柔得不像剛血洗了皇城的人。霖川站在門口,看著世子小心翼翼地抱起蕭錫菀,像捧著易碎的珍寶。三年前在林中小屋的月光,此刻仿佛又落在他們身上,只是這一次,溫柔里裹著化不開的血腥氣。
“殿下,該走了。”霖川低聲提醒,“燕王陛下若是知道……”
“他不會知道的。”秦淵抱著蕭錫菀走出寢殿,玄鐵劍拖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告訴全軍,班師回朝。”
蕭錫菀在顛簸中輕輕蹙眉,無意識地抓住了秦淵的衣襟。他低頭看著她蒼白的臉,忽然想起她曾說過,蕭國的海棠花,其實是會結果的,那果子有毒,能讓人忘記最痛苦的事。
“我不會讓你忘的。”秦淵低聲呢喃,聲音被風吹散在硝煙彌漫的宮道上,“欠我的,欠我娘的,你都得記著。”
馬車駛出蕭國皇城時,朝陽正從地平線上升起,將天空染成一片慘烈的紅。秦淵掀起車簾,望著那座漸漸遠去的城池,將懷中的人抱得更緊了些,像三年前那個清晨,他在木屋桌上放下玉釵時,心里那道又酸又疼的傷口。
有些債,要用血來償;有些夢,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燕國的朝堂之上,氣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來。燕王坐在龍椅上,臉色鐵青,手中的奏折被他死死攥住,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當秦淵帶著蕭錫菀并血洗蕭國皇城的消息傳回燕國時,整個皇宮都為之震動。
“逆子!這個逆子!”燕王猛地將奏折摔在地上,明黃色的綢緞奏章在金磚地面上滑出老遠,“朕早就下旨,讓他班師回朝,與蕭國和親,他竟敢抗旨不遵,血洗他國皇城!他眼里還有沒有朕這個父王,還有沒有燕國的律法!”
殿內的文武百官嚇得紛紛跪倒在地,頭埋得低低的,連大氣都不敢喘。燕王的怒吼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帶著無盡的憤怒與失望。他胸口劇烈起伏著,咳嗽聲再次響起,比之前更加猛烈,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內侍太監連忙上前,輕輕拍打燕王的后背,遞上參茶。燕王喝了一口參茶,才稍微平復了一些氣息,但眼中的怒火依舊熊熊燃燒。
“傳朕旨意,將秦淵打入天牢,聽候發落!”燕王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每一個字都像重錘一樣砸在眾臣的心上。
“陛下,萬萬不可啊!”納蘭丞相顫巍巍地抬起頭,斗膽進言,“世子殿下雖然抗旨,但也是為了給皇后娘娘報仇,情有可原。而且他剛剛平定大燕五洲,立下赫赫戰功,此時將他打入天牢,恐怕會寒了將士們的心啊!”
“情有可原?”燕王冷笑一聲,目光銳利地掃過納蘭丞相,“抗旨不遵,擅動刀兵,血洗他國皇城,這要是情有可原,那我燕國的律法豈不成了一紙空文?”
“可是陛下……”
“住口!”燕王厲聲打斷丞相的話,“朕意已決,誰再多言,與秦淵同罪!”眾臣不敢再言語,只能眼睜睜看著禁軍士兵朝著秦淵的世子寢殿走去。
七日后的世子寢殿內,秦淵正坐在窗邊,看著窗外飄落的雪花。這幾日是他和蕭錫菀最快樂的七日,蕭錫菀還在睡著,躺在床上,臉色依舊蒼白。
秦淵的目光落在她恬靜的睡顏上,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愧疚,有心疼,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他知道,自己這次的行為徹底激怒了父王,等待他的將會是嚴厲的懲罰。但他不后悔,為了母親的血海深仇,為了那些在戰亂中死去的百姓,他必須這么做。
“世子殿下,陛下有旨,請您隨我們去天牢一趟。”禁軍統領走進寢殿,語氣恭敬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強硬。秦淵緩緩站起身,沒有反抗。
他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蕭錫菀,輕聲說道:“照顧好她。”禁軍統領點了點頭,示意手下的士兵上前。士兵們拿出鐐銬,想要銬住秦淵。
秦淵微微皺眉,但還是伸出了雙手。冰冷的鐐銬鎖住了他的手腕,發出沉重的聲響。秦淵被押出寢殿時,天空中的雪花下得更大了。他抬頭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容。他知道,接下來的路將會無比艱難,但他不會退縮。天牢陰暗潮濕,墻壁上長滿了青苔,空氣中彌漫著霉味和血腥味。
秦淵被關在最深處的一間牢房里,這里曾經關押過無數的重刑犯。他坐在冰冷的稻草堆上,鐐銬在他的手腕和腳踝上留下了深深的紅痕。但他毫不在意,只是閉上眼睛,腦海中不斷閃過母親受辱的畫面,閃過蕭錫菀溫柔的笑容,閃過戰場上的刀光劍影。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還有未完成的事。
燕王并沒有立刻處置秦淵,而是將他關在天牢里,讓他好好反省。這期間,不斷有大臣為秦淵求情,但都被燕王駁回了。燕王的心里也充滿了矛盾,他既憤怒于秦淵的抗旨不遵,又心疼這個兒子所承受的痛苦。他何嘗不想為秦淵的母親報仇,只是作為一個國王,他必須以大局為重,不能因為個人恩怨而讓整個國家陷入戰亂。秦淵的行為,無疑是將燕國推向了危險的邊緣。
半個月后,燕王終于決定提審秦淵。朝堂之上,秦淵穿著囚服,戴著鐐銬,一步步走上大殿。他的頭發有些凌亂,臉色蒼白,但眼神依舊堅定。
“秦淵,你可知罪?”燕王坐在龍椅上,目光嚴肅地看著他。
“兒臣知罪。”秦淵坦然地承認,“兒臣抗旨不遵,擅動刀兵,罪該萬死。但兒臣絕不后悔,為了母親的血海深仇,為了燕國的百姓,兒臣在所不辭。”
“你還敢嘴硬!”燕王怒視著他,“你血洗蕭國皇城,已經引起了周邊各國的恐慌,他們紛紛指責我燕國殘暴不仁,這要是引發了多國聯軍,你能承擔得起這個后果嗎?”
“兒臣愿意一力承擔。”秦淵毫不畏懼地迎上燕王的目光,“只要能為母親報仇,只要能讓燕國的百姓不再遭受戰亂之苦,兒臣死而無憾。”
燕王看著秦淵堅定的眼神,心中的怒火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無奈。他知道,這個兒子和他一樣,有著倔強的性格和強烈的責任感。
“罷了罷了。”燕王嘆了口氣,“念在你平定五洲有功,又是為了給你母親報仇,朕就饒你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燕王頓了頓,說道:“朕決定......讓你駐守五洲,沒有寡人的旨意不得回皇城。”這個懲罰對于秦淵來說,無疑是非常嚴厲的。
但他并沒有任何異議,只是平靜地說道:“兒臣謝父皇不殺之恩。”
“至于蕭國公主蕭錫菀……”燕王沉吟了片刻,“她是無辜的,朕會將她送回蕭國,讓她過回平靜的生活。”
秦淵聽到這話,心中一緊,連忙說道:“父皇,萬萬不可!蕭國已經沒有她的容身之地了,求父皇留下她,兒臣愿意用自己的一切來換她的平安。”
燕王看著秦淵焦急的樣子,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他沉默了片刻,說道:“也罷,就依你。但你要記住,你的世子身份,以后要好好待她,不能再給朕惹出什么亂子。”
“兒臣遵命。”秦淵感激地說道。就這樣,秦淵駐守大燕五洲。蕭錫菀則被留在了燕國,由秦淵的舊部霖川照顧。
(前面有章節寫道秦淵去邊疆,是因為秦淵怕蕭錫菀擔心隱瞞了這等事情哦,謝謝各位的關注與閱讀!)